父親在天上看我

我的父親是個忠厚而謙和的人，一雙眼睛仿佛總帶著笑意，不笑也像是在笑；別人都說他有一雙“笑眼”。他出生在晉東南一個民風淳樸的小城，我的祖父因天資聰穎，所以整個家族只供他一人讀書，他讀過私塾，書法與文筆都很不錯，而他的叔伯親屬們則都是終年勞作的菜農。我的祖母是個溫厚、善良的家庭婦女，我的父親還有一個小他十余歲的妹妹。當時全部家庭生活的維系靠我祖父為別人代寫書信，還有菜地與賣羊奶的收入。就是在這樣的生存環境中，一直供我父親讀到高中。父親從小性格倔犟，很早就開始接觸進步思想。終于在十九歲那年在省城太原省立高中參加了薄一波領導的“抗日決死隊”，投入到抗戰救亡的烽火中去了。

父親在加入革命隊伍后，以各種形式與日寇進行了堅決的斗爭。后因工作需要，被派回晉東南，建立了晉東南地區的地下黨組織。后因叛徒出賣，被投入監獄。在獄中雖歷經嚴刑拷打和百般折磨，始終堅貞不屈。他的整口牙都被殘忍地打掉，腿上被狼狗咬過的圓形傷疤有近二十處，慘不忍睹。由于父親始終未讓敵人得到希望的“口供”，終被黨組織設法營救出獄。當時，遍體鱗傷的他已是奄奄一息……

在又經歷了艱苦卓絕的解放戰爭后，終于迎來了新中國的誕生。父親來到了北京，并在建國初與母親相識，后相愛結婚，生育了我和妹妹。他先后在對外經貿部(即商務部前身)、中央調查部工作，中間有四年在中央黨校攻讀“政治經濟學”，后兼任對外經貿學院(即對外經貿大學前身)教授，擁有了“老干部加學者”的雙重身份。“文革”前兩年，父親被調到了中央調查部國外局工作，為了適應將來被派往國外工作的需要，他苦練英語，周日也不休息，對著鏡子觀察自己的口形，把單詞寫在卡片上，隨時誦讀。終于，他熟練地掌握了英語，無論口語和書寫，都很出色。正當他躊躇滿志地等待被派往國外工作時，史無前例的“文革”爆發了，他很快被造反派隔離審查，被誣為叛徒，又去設在山東鄒縣的“五七干校”勞動，因“閉塞性脈管炎”嚴重回京治病，由于憂憤交加，他時常失眠，就徹夜吸煙。記得有一次我看到他床邊的煙灰缸里滿是煙蒂。這樣沒有多久，在1973年他被確診患了癌癥，雖然多方治療，母親也竭盡了自己的全部心力，終究還是無力回天。他于1974年3月被癌癥奪去了生命(其實“文革”的打擊與迫害，是更可惡的癌細胞啊!)，年僅57歲，他是死不瞑目的，因為他還有多少壯志未酬呵!……

父親是過了三十五歲才有了我這個“寶貝兒子”，所以對我的關愛是無與倫比的。記得在我四五歲時，在街上不想走了，就耍賴說“累”了，他就“端”起我向前走，回到家已是汗流浹背：母親就笑著說：“可算把你兒子給‘端’回來了!”

記得大約十歲起，我開始迷戀“楊家將”與“岳家軍”等中國古典文學中的英雄人物。父親于是找來一些廢舊木頭，為我制作了造型漂亮的大刀、寶劍等，我常常拿著在院中戲耍，十分得意!

后來我又迷上了動物，每周纏磨著父親帶我去動物園，并帶著紙筆，逐一抄錄各種動物獸籠前的“介紹牌”(即動物的屬系、產地、習性等等的詳細情況)。父親那時工作、學習十分繁忙，而周末只休息一天，但他為了支持我的愛好，在大約近兩年的時間內，每個周末都帶我去動物園，無論春夏秋冬，都是到下午閉園前才出來。

但父親也并不總是慈愛的，他也有暴怒的時候。在我十三歲那年，“文革”爆發，天下大亂。紅袖章是當時最時髦的。記得那時平日清冷的刻字社成了最熱門的地方。因為要印紅袖章必須要有介紹信，上面必須蓋有公章，我也記不清當時是怎樣去外面刻了枚“XXX造反司令部”的公章，而且視為珍寶，晚上睡覺都放在枕邊。父親知道此事后，聲色俱厲地讓我交出來，我當然不交，大有“誓與大印共存亡”的架勢，父親暴怒了，大聲說：“現在外邊這么亂，不能讓你去湊這個熱鬧”，一邊用力奪去我手中的“大印”，并用一把錘子狠狠砸了下去。我大哭著去他手中搶，他狠狠地打了我，下手很重，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么狠狠地打我……

在以后“文革”的狂風惡浪中，我再未出去“惹事”，隨著父母相繼被隔離審查，我也到了晉東南農村插隊。那時的夜晚，常常在昏黃的油燈下，一邊苦苦思念父母，一邊想著自己無望的處境。父親患癌癥后，病情發展很快。我當時在晉東南一家工廠工作(已從農村插調上來)，父親怕耽誤我的工作，一直不讓母親叫我回京。一直到1974年2月，父親病勢已很沉重，母親才打電報讓我火速回京。我心情沉重地從北京站下了車就直奔北京醫院的病房，看到父親枯槁的面容，我強忍著自己的淚水。當時父親體內的癌細胞已廣泛擴散，醫院已報了幾次病危。最使我難忘的是父親在世時我們全家在一起過的最后一個春節。母親買了許多吃的，還在病房里掛了兩個紅燈籠。但我們的眼淚，都在往肚子里流啊……

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奇寒徹骨的早春的凌晨，父親終于在憂憤之中停止了呼吸。他在彌留之際，還吃力地叫著我的名字，斷斷續續地對我說：“你要走……走!”我明白：他是要我盡快回到山西去，回去工作……

父親一生沒有太多嗜好，除吸煙外，還喜歡喝酒，但也喝不太多，也就是二三兩的樣子，稍微喝多一點，話就“密”起來。記得我小時候，每當吃飯他就將筷子在酒杯中蘸一下，然后讓我用嘴咂一咂，母親常常為此說他……’

父親還喜歡養花，那時家里住平房，他伺弄的花往往在家門前形成了一個小小的花壇。他常常樂此不疲地澆水、施肥，還常常微笑著望著這一片“成果”出神。周末時，我們都在家，他就興致勃勃地給我講他的花：“這盆是香水月季，這盆是米蘭，那盆是仙客來……”

父親一生對衣食沒有什么要求，衣著整潔、得體就可以了，但吃必須是面食，主要是以面條為主，米飯幾乎不沾。從我對父親的了解，到后來在山西整整生活了六年，我才算對山西人對面食，尤其是對面條的偏愛有了更深的理解。記得我剛學會做飯，首先學的就是拉面，

第一碗我拉的面煮熟后端給父親，他拌好后吃下一口，大聲說：“美極了!”

我常常想：父親這代革命者，他們對生活的索取可謂很少很少，但對自己的要求，希望自己做出的奉獻卻很多很多。他們終生為自己的理想與信仰而奮斗，他們的內心是充滿幸福的!近一個時期以來，我常常把一部名為《中國人民解放軍將帥名錄》的工具書置于枕畔，

常常翻看。每每看到那些莊嚴、英武的面龐，看到他們叱詫風云的經歷，一種發自內心的崇拜之情便油然而生。參加革命前，他們中的許多人可能還只是一個學生或一個農夫，但當他們將自身的命運與民族的解放大業緊緊聯系在一起時，他們的生命歷程便進發出璀璨的光華，并永不熄滅。他們成為億萬人民景仰，敵人聞之膽裂的將軍、元帥，他們是永遠不朽的，是值得我們永遠鐫刻在心中的。而我的父親也是這支革命先驅者隊伍中的一員，這將是我永遠引以為驕傲的。

父親離去已整整三十四年了，但父親的形象并未在我的記憶中有絲毫模糊。在我的夢境中，他時常緩步向我走來：還是那方正的面龐，灰白的頭發整齊地梳向腦后，黑框眼鏡后面，是那雙永遠笑吟吟的眼睛；還有那高高的身軀，執著的步伐……

三十四年，似乎是很漫長的時光，但我和父親之間，仿佛并沒有濃重的歲月霧靄的阻隔，我們好像始終沒有分離，好像昨天還在一起徹夜傾談……

我常常在夜深人靜之后，與父親進行長時間的心靈對話。當我自己跨過“知天命”之年的門檻后，便更多地思忖父親的人生。建國以后，政治運動頻繁，搞得人們人人自危，心力交瘁，使人們未老先衰，盡早地進入“老年”的隊伍。就像我的父親，五十多歲的人就已是頭發灰白，皺紋深深，加之腿有病，掛著拐杖。遠遠看去，儼然一個老人了!如今的人們生活好了，衣著光鮮，五六十歲的人都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那個年代的可怕，就像相聲演員姜昆在一個著名段子中說的：“自己使勁跟自己較勁，恨不得自己把自己掐死!”真是說得太形象了!

其實，我們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暫時的，死亡永遠是必然的。我們終將與自己已經遠行的親人在天國相聚。我們能夠選擇的，只是怎樣與他們相見，屆時會與他們說些什么，說在他們遠行之后的日子里我們能做些什么，已經做了些什么，我們是承擔著告慰他們的責任的。

我相信：無論我行走在人生的哪個路口，哪個驛站，父親都會佇立在云端之上俯視著我，看著我的每一步前行。當我仰起頭來與他對望的時候，一定會看到他慈愛的微笑，一個晚霞般絢爛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