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遙遠的北國讀書,離我的母親是那樣的遙遠。
我的母親是個才女,在當地小有名氣。在我們家,有一個屜子里,裝的都是她的榮譽證書和獲獎證書,滿滿的,沉甸甸的。她有一個文件夾,里面夾的是她發表過的文章,厚厚的一摞。我的母親和所有的母親一樣,嘮嘮叨叨——但是她嘮叨得很有水平,一個意思能被擴展成不重復的半小時即興演講——這和她當語文老師的職業特點密不可分。
我不是個令母親省心的孩子。從小,我就和男孩子一樣淘氣——爬樹、翻圍墻樣樣在行,甚至趁中午陽光毒辣時偷別人家的桑葚,吃得滿嘴紅紫還拒不認罪。母親不放心我,就一直把我帶在身邊。我讀小學,她就教小學;我快進初中了她就預先調到初中部去,并且早早考好了教師資格證等著我。
讀六年級的時候我和母親在同一所學校,那是一所全封閉式管理的寄宿學校。而我,偏偏在大家艷羨的眼光里執意放棄了和她一起住教師公寓,選擇和同學們一樣住學生公寓。我提著小小的行李走出她的屋子的時候,她在身后酸澀地說,也好,自己在外面,鍛煉鍛煉。
她心里一定不是這樣想的,因為那聲音里,充滿著無奈和惆悵。
我只是在遠離她。小小的心靈,對這個一直對我施行全天監控的母親十分排斥。
記得有一次,我在英語課上偷偷做一個很令我引以為豪的美麗書簽,母親在窗外經過時正好看見,那個下午,我在辦公室里整整站了三個小時,站到手腳酥軟。最后,我是站在全校師生的面前作檢討,并給英語老師道歉。到現在,我幾乎已經忘記了英語老師的模樣,但母親在我面前憤怒地摔碎了教師節發的新茶杯時,那尖利的脆響,多少年了,我依然忘不掉。
高中,我讀的是省重點高中,她教職高,我終于可以稍稍擺脫她了。我是寄宿生,只有放月假才能回家。周末,我從來不給同學打電話。因為即使是別人打給我的電話,母親也從來不忘坐在離我最近的地方備課,以便不遺漏電話的每一個內容。有一天中午,我從外面回來,以為她在睡午覺,所以上樓的腳步很輕,可是走進來卻發現,母親蹲在地上,正在“搜查”我的書包,竟然細致到連每一本書,乃至草稿紙都要拿出來認真翻翻!
在填報高考志愿的時候,我依然沒有原諒她,故意報得遠遠的,好離她遠遠的。甚至于她叫我填師范,以便兒承母業的時候,我也生硬地拒絕了。那個時候,我實在無法想象有一天,我和她抱著教案出現在同一所學校里,將是何等情形。
也是受我的老師母親影響,我從五歲的時候就開始看《水滸傳》。后來憑著自己的興趣,讀了不少書,使我從小就喜歡上了文學。
我寫過比同齡的孩子不止多一倍的作文。甚至自己嘗試著寫過一些篇幅不短的小說。我寫很多關于年少的愛情,以及朋友親密無間的情誼,可是,我從來沒有讓我母親的形象流露于紙上,哪怕是一星半點晦澀的文字。我想,我多多少少是有點怨恨她的。
初中的時候老師布置了一篇寫母親的作文,我實在無從下筆,到交作文的最后一天,才匆匆忙忙在一本雜志上抄了一篇。我不記得內容了,只覺得,那篇文章寫得很好,可是很冷漠、頹廢而絕望。母親從我的語文老師那兒拿到了我的作文本。那篇作文的內容,讓她的心狠狠地涼了——她以為那是我寫的,以為那就是她心愛的女兒的心里話。這是幾個月后我才從父親那里知道的——當時我正面臨中考,母親為了不影響我的考試情緒,什么也沒說,獨自承受了這份疼痛。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母親對我的監控,僅僅只是想了解自己的女兒,因為這個女兒是那樣的固執,從來不會主動和她交流!她一直覺得,女兒應該是母親最貼心的人,她是想盡了一切辦法來走進我的心靈,可是我,總是把她冷冷地排斥在外。
小時候,我生病,平時從來不敢在夜晚出門的她在很黑的深夜獨自背著我,敲響醫生的家門。她瘦弱的背脊,就是一堵墻,為我撐起一片安全的空間。
我曾經因為年幼貪吃,吃壞了肚子,她整夜地守在我身邊,不停地說,要是她可以代替我生病,該多好……
我明白了母親是最愛我的人,可是我依然不能寫她,也無從下手。或許我是在逃避。母愛太深沉,深沉到無從回報。
上大學了,我這一走,走得好遙遠。那些曾經在我的文字里一遍一遍地出現的稚嫩的愛情,隨風散了;曾經很要好的朋友,大多都失去了聯系。只有母親,從來不曾出現在我的文字里的人,在遙遠的家鄉,叮囑我,天冷了,要記得加衣服,晚上不要熬夜……
母親節到了,我送不了水果和賀卡,也送不了鮮花給千里之外的她。朱自清的《背影》太深刻,我亦學不來。隔著萬水千山,我只想對她說一聲,媽媽,我愛你。我知道,她是很想聽到的,因為在過去的十八年里,她的女兒從來就沒有對她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