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

有必要為先知寫下獨立篇章。他們不歌唱，或者歌唱的詩篇不曾流傳下來，今天我們只知道他們關于未來的只字片語。先知的智慧，在于他們可以洞見事物的變化，事物在未來時間中的形態清晰地顯現在他們眼前。在先知神秘而簡短的幾個詞語中，事物或命運不可思議地發生逆轉。把石獅的眼睛涂上朱砂招來水災，魚兒懸空游弋在人的頭頂；被災難籠罩的人殺父娶母然后瞎掉，而不是相反，瞎掉了才殺父娶母。

但令人悲哀的是，先知們揭示未來，卻無力改變未來。就好比明明看見前方地上有個洞卻不得不走過去，明知辦公室的房間要在某時倒塌，卻不得不在那個時刻走進去等著被砸死。先知們往往癲狂或者佯狂，正是因為在這種折磨之下心力交瘁。

古希臘的卡爾卡斯，在阿喀琉斯9歲時預見了特洛伊戰爭的爆發，預見了碩大的木馬和藏身其中的勇士的名字。他甚至預見了人們在木馬中擁擠著的姿態，聽到外面特洛伊人的聒噪。在很多年里，他在夢中為置身木馬中的黑暗和擁擠所折磨，一只在狹窄空間中被擠壓得不能動彈的腿總是發麻。先知卡爾卡斯也是勇士，親自參加了特洛伊戰爭。事件逐一在他眼前發生：伊菲革涅亞被獻祭，阿喀琉斯腳踝上血跡湮出，特洛伊女先知卡珊德拉在神殿中被奸污。他也預見了自己的死亡：戰爭結束他會遇到比他高明的先知克拉羅斯，于是滿懷失敗感地死去。

在十年漫長的戰爭中他等待著，渴望時間滯緩，有時則相反，巴不得該來的一切盡快到來以便結束。沒有人知道他內心的畏懼，多智的俄底修斯也不能。這是比流血殺戮更為可怕、沉重的一種畏懼。卡爾卡斯當然也預見了二千年后的一件事，不過已被人遺忘：漢語寫作者玄武在今日寫下他古老的名字，calchas，他同樣古老而神秘的微笑在玄武先生眼前一閃而過。

赫勒諾斯，特洛伊的先知，王的兒子。洞悉兄弟赫克托耳死亡的秘密，并力勸他在阿喀琉斯挑戰時不要出戰。與所有的預言家一樣，他的規勸不起效用。據說赫勒諾斯后來被人類中的狡詐者俄底修斯活捉，希臘人從他口中得知何人才能攻下特洛伊城池。赫勒諾斯于是成為先知中可恥的背叛者。

但古希臘最古老的先知不是他們，不是卡爾卡斯或赫勒諾斯。而是阿林匹克祭司家族的始祖，叫伊阿摩斯。他名字原意為“紫羅蘭”，源于他剛出生時的神異事件。母親將他丟在紫羅蘭花叢中的床上，許久之后，他被母親爆發的尖叫所驚嚇，一生喪失了哭泣能力。他的母親驚恐地看到了盤結的蛇圍繞著伊阿摩斯，他手里拿著打結的蛇當項圈玩耍，一群蛇銜著紫羅蘭花蜜喂到他嘴中。關于伊阿摩斯我們所知甚少，他曾經做過的預言都已散失。但估計他的預知能力是強大的，世人因此懷疑他是阿波羅的兒子。阿波羅是先知之神。

另一個與蛇有關的傳奇人物是墨蘭波斯。他養雙蛇，以蛇的舌頭清除耳垢，從而學會了動物的語言。他能聽懂虱子的對話，也能辨別蛔蟲在人腹中的狂喜或者憤怒，還能取出蛔蟲淚水，并以蛔蟲歡喜時流出的淚水治療不孕癥，以蛔蟲悲傷的淚治療婦人的瘋病，不管她們是發情后花癡，還是為別的什么性幻想所折磨。墨蘭波斯的事跡多與婦人有關，他是第一個祭拜酒神的先知。

還有一個希臘先知，其名字千年來被人遺忘，其事跡從來不曾被人提起。這先知有一樣奇特的本領：能夠修改自己的往昔。為使往事完美，或剔除不快的記憶，他一次又一次潛回親歷的事件之中。但是緣于內心的掙扎，他對往事的修改往往自相矛盾：今天改成這樣，明天又成那樣。比方說，他修改往事，讓他從前愛某個女人的事不存在。第二天事情應驗，他遇到那女人，那女人不認得他。他反而更難過，再度潛回從前，將自己的愛情改得更為熾烈。

他便是如此循環往復，在往事中穿梭忙碌。他也修改往事，讓一些愛著他因而陷入痛苦不能自拔的女人，變得從來不曾遇到過他，使一個又一個女人成功地得到解脫。

他最后死于往事之中：因沉湎于往昔并過多地潛入，他終于在往事中迷途，再不能返回。女人們慟哭著環繞著他，將周身毛發剃光合在一起，給他編織成一件殮衣，為他下葬。對這種有失體統的行為，古希臘男人憤怒又莫能奈何，同時深感恥辱，再不肯提到這先知的名字。這先知生前是詩人薩福的好友，她的伴侶之一。他死去后，薩福的美麗容顏再不肯對男人綻放。她對世間所有男人失去興趣，轉而追逐同性間的快樂。

現在我們要談到古希臘最為靈驗的先知，忒瑞西阿斯，一個狡猾而滑稽的瞎老頭。他不斷地得罪女人，因此眼睛一次又一次瞎掉。在7歲時他偷看女人洗澡，——那自以為因被偷窺很不幸的女人，恰恰是處女神和戰神雅典娜。憤怒的雅典娜因與忒瑞西阿斯的母親是好朋友，所以放過他的小命，只是以讓他瞎掉作為懲戒，與此同時，又補償式地使他通曉鳥語，給他能自動引路的法杖。多年以后，法杖將他帶往陰間，在那里他仍然是先知，等待為前往冥府的俄底修斯預言未來的命運。

忒瑞西阿斯再一次瞎掉的情節是很搞笑的。宙斯和妻子赫拉一起問忒瑞西阿斯：性愛給男女中的哪一個帶來的歡樂最大?忒瑞西阿斯回答說，當然女人最快樂唄。赫拉大怒，將眼睛睜得如同她的眼睛和忒瑞西阿斯的眼睛相加那么大，忒瑞西阿斯于是瞎掉，而赫拉從此被稱作“牛眼天后”。

但是宙斯獎勵忒瑞西阿斯，給了他7代或者9代人的壽命。忒瑞西阿斯說女人在性愛中快樂，他是有發言權的，因他本著實事求是的原則，為探知真理親自變過性別。他看到兩條交尾的蛇，就打死了其中的雌蛇，結果他變成女人，充分享受了女人在性愛中的快樂。七年后他再次遇到兩條交尾的蛇，于是打死其中的雄蛇，他的女兒身立刻長出胡須、長出喉結，陽具像他的手杖一樣胡亂揮舞。玄武先生幼時曾多次遇到交尾的蛇，但他如此怯懦，呆呆站著，一動也不敢動。多少年以后，蛇仍然一次又一次潛入他的夢中纏繞、交尾，也許它們認為，這里是最安全的交尾場所，連忒瑞西阿斯也不能找到遇到；而玄武先生即便在夢中，也沒有勇氣殺死兩蛇的任一條。多虧如此，他沒有享受忒瑞西阿斯式的奇遇。

9代或者7代人的壽命也是不長久的，所以忒瑞西阿斯最終消失了。但是他仍然以別的形式顯現，頻繁出沒于古希臘詩人筆下，借他們吟唱出可怕的預言。在《奧德賽》中，他告訴俄底修斯最終的死法；在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中，他揭示俄底修斯將殺父娶母的恐怖未來，劇作家歐里庇得斯《酒神的伴侶》中也提到他。一般而言，詩人們只要寫到他的名字，作品便立刻顯現陰森詭異的氛圍。

除阿波羅是先知之神外，還有一些神祗有預言的本領，我們得知普羅米修斯，他被縛高加索山之后，以與英雄不大相稱的行為要挾宙斯，以交換宙斯會被誰推翻的秘密與宙斯達成媾和。浮努斯，羅馬神話中的森林神，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家伙，在人入睡時對著人面孔做鬼臉、吐舌頭，拽動人的雙腿使人在夢中奔跑，摩擦人的雙腿使人春夢連連。想得知未來者可以在森林中宰一只綿羊，躺在羊皮上睡覺，浮努斯便會在夢中告訴他未來之事。不過浮努斯仍然會捉弄他，待他醒來，有時會發現羊皮長在身上，再脫不下，他只好回家去，讓婦人蹲在頭上小便，據說這樣羊皮就會脫離身體。有時候則是另一情形：羊血沾在他身上，永遠鮮艷和濕漉漉，女人厭棄他不肯和他困覺。這情況要到浮努斯厭倦了才會結束。

海神波賽冬也善于預言，但沒有人類敢于向他發問。他一旦顯現，手中三叉戟上的光亮能使人耳聾，他發出的聲音使人瞎掉。人們一般求教于為波賽冬放牧海豚的海神，變化多端的大胡子老人普羅透斯。這老匹夫通曉未來之事，但從不肯講出預言。人們只好想盡辦法逼迫他。每天中午他從海中浮出，鉆到山巖間的陰涼處睡覺，膽大者就跑去把他抱住。普羅透斯會變成各種形狀，變成流水，變成血液甚至一滴精液，變成蛇、樹木或者走獸，他只是不肯變成女人，因為知道若變成女人會被抱得更緊。這時候千萬不要放開他—無奈之下他便顯出原形，告訴人藏匿于未來的真相。人類之中，至今為止所知的僅有一人綁架普羅透斯成功，是海倫的原配丈夫墨涅拉俄斯。

另一個必須被捆綁起來才會說出預言的，是酒神的老師西勒尼。他有點像中國的張果老，總騎著驢子，一臉醉醺醺。但他比張果老胖許多，禿著碩大的腦袋。

古希臘人對星象學茫然無知，先知們只是對以雷鳴日食流星等現象做出卜算，稱之為天卜。此外還有鳥卜和對犧牲物進行占卜。鳥卜須選開闊地，從東方或西方出現飛鳥則祥，反之則惡。對犧牲物占卜時，會像醫學解剖一樣仔細研究犧牲品的心肺脾膽。在特殊情況下，打噴嚏和放屁都充滿了神的暗示。先知和祭司們根據這些，對未來做出精確判斷。

在古羅馬，最令世人信服的是一個叫西彼拉的女先知。時光久遠，關于她的事跡多半湮滅，以致西彼拉竟然出現了8位，有的說法則更多，是10位。她們中哪一個是真的西彼拉呢?西彼拉著有9冊寫在棕櫚葉上的《西彼拉書》。據說她從東方的不可知處來到羅馬，要求皇帝塔耳癸尼烏斯·普里斯庫斯購買她的作品。皇帝拒絕，她于是燒掉其中3冊，繼續建議皇帝購買。皇帝仍然不肯，西彼拉再燒掉3冊，價格翻了若干倍，再請皇帝購買。

皇帝最終折服，以天價購買了僅存的3冊《西彼拉書》，收藏在備受尊崇的朱比特神殿的石盒中。《西彼拉書》極為秘密，只有在元老院的建議、眾大臣的參與下，15名負責的祭司才可以打開該書。基督教興起之后，《西彼拉書》并未失去魅力，仍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發揮著作用。現存的《西彼拉書》有12卷。

玄武先生效法西彼拉，寫下《先知》9篇，自行毀掉其中8篇，但并不向讀到這單獨一篇《先知》的人們索取更多報酬。

在文章的結尾處，一個名字逐漸顯現，它一直在耐心等待被寫下。它利器一般不容置疑，沾著尚未干透的血跡：卡珊德拉。這是所有先知中命運最為慘痛的一個。一個美麗的女人，特洛伊城的公主，她的預言為神所詛咒，任何人不會相信。她驚恐地望見了一個個幻象：巨大的怪物—那木馬；木馬緩緩地走入特洛伊城，萬眾歡呼；城墻崩塌。事實仍然在緩緩地、堅定不移地發生：她在噩夢中被強暴，那夢中的羞慚、絕望，甚至遠過丁墨涅拉俄斯在雅典娜神殿中對她真實的暴行。作為阿伽門農的女奴，她被迫隨他前往他的王國，死亡漸近，死亡降臨，她毫無意義的預言再不能發出。

她的預言毫無意義。在她的死亡成為過去的時日，玄武先生仍然為她所經受的悲哀所籠罩。此時他想到的，已是自己的經歷。他寫下自己這一日的情緒。他不是先知，他的預知僅與一人相關：他悲哀地望見了此人一生，卻無力改變。他驚心動魄地、無奈地，感知著環繞此人的事物在時間中無微不至地毀壞。今日已去，明日復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