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

（一）

今秋去江西采風，在廬山上住了一宿。上山時是霧，下山時還是霧，中間還有小雨。我對廬山的印象一片渾沌，只知道它是一座名山。中國人喜歡它，外國人也喜歡它；和尚喜歡道士也喜歡：毛澤東喜歡，蔣介石也喜歡。廬山的名氣太大，故事太多，山高林深，瀑布流長，而最具?；蒙实?，應該是霧嵐迷茫。李白的飛流直下三千尺，蘇東坡的不識廬山真面目，都跟霧嵐白氣有關。我們跟著導游參觀了美廬、花徑、含鄱口和如琴湖等景點，大霧始終包裹著我們。大霧如影隨形縹緲彌漫如夢如幻，把個大千世界萬象物類隱藏了起來，把一團渾沌、剪剪輕寒留給了人。我們站在含鄱口邊上，不僅看不到鄱陽湖長江口，而且連對面的山都看不清。懸崖下霧海深深浮影沉沉，偶爾不遠處露出一抹山形又倏然不見。我們站在鏡頭前留影，但背景除了霧還是霧。廬山一年大部分時間是這種霧茫茫的天氣，我相信好多人跟我有同樣遭遇：滿腔熱情地上山來，千載難逢地游廬山，看到的卻是霧海茫然。

下山的路上我有了想頭。我透過車窗最后看一眼廬山，心想以后有人問：你去過廬山了嗎？我當然點頭，可能還會搖頭。我不知道沒有看見山的面目算不算游過了廬山；沒有看見瀑布、奇峰、峭壁的行走算不算游了廬山；沒有看見日出、雪景、天色、湖中樹影算不算游了廬山。還有古老的東林寺，著名的白鹿洞書院，真正的廬山名人陶淵明家鄉，這些給廬山以無限魅力的地方，算不算游過了廬山？我在美廬買到一本《歷代名人與廬山》一路看，帶回來再看，這本收集有35位文化名人、政治人物和宗教人士的書讓我又游了一次廬山。這回廬山變成了一座巨大的文化之山。一部擱置在江南大地上的奇書大書。我津津有味地看著書，吟詠前人留在山上的奇妙詩文，心想：物質廬山和精神廬山比起來，實在也是算不了什么。有限的空間與無限的空間，有限的時間與無限的時間，廬山見證了經歷了超越了生死輪回，它永遠是一座深具中國人文魅力的山。我來到廬山頂上，如果我沒有足夠的閱歷和智慧，沒有超乎尋常的目光與心境，即使霧化云散，霽月光風，廬山全景盡收眼底，又能夠看到什么呢？

看得見的與看不見的，在外也在內，在外更在內。

人在旅途中的際遇與所謂的緣份有關。一個人生命、時間和條件有限，他看一座名山同時失去一座名山，看一個景點可能看不了另一個。當在一座城市住了幾日，自以為熟悉了它，可離開它的時候，卻發現還有頂頂要緊的沒有去看。只好在掉轉車頭的時候安慰說：留待下次看?？上麓卧谀睦铮l也沒有保證。人生的許多唔會實際上只在當時與當下。有時碰到相當心契的人和物，置身某處心動不已的場景，自以為照張相片留下名片后會有期，可真正的結局是遙遙無期以至永訣！天下名山大川大善大美焉，造化孕育具有永恒魅力的德性，歷史總是留給有心的人。古跡上刻寫著一代又一代天生英才、騷人墨客的手跡。無數的往昔情懷被復制和重現，它們展現在世人面前巍峨壯觀令人敬仰。可是，我們看得到的是什么呢？一座古寺在一片頹垣和衰草中重新站起來，它重生的色彩亮麗而明艷。千年前的鐘聲響起，在晨昏和夜晚，鐘聲在山谷里回響，鐘聲泅渡江流，直到漂泊的船艙，它能喚醒多少旅人的情懷？它在這個節奏奇快電光閃爍的世界，有多少人真正聽到了！

（二）

在南昌岸邊廣闊的江流之上，屹立著一座高高的古閣。當汽車從大橋經過有人告訴我那是滕王閣時，我看到它在夕陽照耀下閃閃發光！這座興建于唐朝距今已有1300多年歷史的古閣興廢更迭達29次之多。那晚我是帶著對它無限神往的遐想進入夢鄉的。我在夢中看到豐腴俊秀、氣度雅靜的唐朝人，他們穿過古巷窮閭小橋垂柳，來到滕王閣前聚會。他們載歌載舞對月飲酒對花吟詩磨墨作賦。站在高高的閣樓之上眺望著迤邐向遠處而去的贛江秋水，抒發自己對美好人世和滄桑變化的幽雅之情。其中有一位身材俊朗、豐姿飄逸的年輕人，在一群人的圍觀下，在一方古檀木書案前鋪紙運筆，寫下千古奇文《滕王閣序》。當他揮灑著濃郁墨香的衣袖寫下最后一個字，古老的贛江之水激情澎湃，發出了滔聲不絕的吟詠歌聲。這個才華橫溢的年輕人盡管相當短命，但他把一生的光華都凝聚在這座古閣上。它就像一枚血紅的印章，打在滕王閣的額頭上，打在江西文化的旗幟上，打在中國古典詩詞歌賦的眉批上——

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第二早晨，我帶著夢意未盡的幻想瞻仰滕閣王。我們從廣場上一級一級臺階往上攀登，觀看滕王閣的亭臺樓閣飛檐翹壁。當我們站在閣門前聽導游介紹滕王閣，我突然被一個時間概念“扎”了一下：1989年，它就像一把刀一樣扎進我的身體，我看到的滕王閣它只有9年呀！一個九歲的孩子，代替了一位千歲老人，它所賦予的精神重量如何承擔？滕王閣設計精巧、外觀宏偉、氣勢雄渾，也不能與王勃先生的《滕王閣序》相提并論！我們一層一層地往上攀爬，可我總是落在隊伍的最后邊。我從那些樓層里擺設的旅游紀念品店鋪前走過，仿佛從一條商業小街上走過一樣；我從彎曲逼仄的樓道上走過，仿佛聞到一股粉墻上的白灰氣味。中國三大名樓之一的滕王閣還不如我如今住的房子古老，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的！我一層一層地觀看題匾、繪畫、雕塑，雖然也頗為當代人企圖恢復古物的感情所感動，但另一個聲音總是在我的耳畔回響：這是第29次復制，以前還有28次復制。如果是29個人排著隊形傳達一句話，從第一個到最后一個，不知道那句話會變形成什么樣子？一座文化承載容量巨大的建筑，失去了時間的力量，它還有多少傳遞精神的力量？它就像一首古詩被改成了兒歌，像一位古代佳人穿上了牛仔褲。我走到第四層觀看一面大理石浮雕，畫面動感十足，王勃的形象英俊灑脫。正當我想贊嘆時，右角底下落款處竟然看到一行字：福建莆田埭頭石工隊。天哪，這不是我家鄉那個鄉鎮的石工隊！我家在閩中沿海丘陵地帶，人多地少，打石頭的人很多。想不到他們中竟然有人還在滕王閣上寫下一筆！再細看我還看到他們的名字，他們離我太近了，實在太近了！它跟我想像中的滕王閣差距實在遠，遠到我無法接受的程度！

我離開樓屋走到外圍憑欄觀看蒼茫的贛江。我想那個時刻只有滔滔的贛江之水平靜我的心情，只有落霞孤鶩秋水長天寄托我的詩心，只有短命的王勃先生可能覺察到我的思想。我到底在滕王閣上看見了什么？我到底在滕王閣上失去了什么？那天早上，贛江上運沙的駁船響著汽笛從我的面前馳過，對岸紅谷灘新區沐浴在一片秋光之中，可是江面上沒有一只飛鳥，它們是孤鶩或者排雁，是沙鷗或者白鷺，多少能夠慰藉我孤獨的心情?？墒菦]有，在我站在滕王閣最高層上，我沒有看到一只飛鳥降臨人世，來到我的視野之中！

這是怎樣孤獨的兩行名句！

2006年秋天，南昌開展了一項新穎別致的文化活動：“中國（南昌）首屆國際華人作家滕王閣筆會”。參觀筆會的人有法國的盧嵐、劉志俠夫婦，臺灣的陳若曦及余光中、范我存夫婦，新加坡的尤今，馬來西亞的戴小華和大陸的陳建功、鄧友梅、李存葆、周大新、熊召政等大家，還有江西劇作家周毅如、畫家馮大中等人。他們在滕王閣前聚會，瀏覽南昌諸多風景名勝——真正是名家看名勝，名家看南昌，名家看滕王閣。我從他們留下來的詩文里看到了一座當代文人眼中的城市，我也從他們留下來的聲音里聽到這樣的話：“古代的情況不可復制，與其看到今日的滕王閣，不如到“序”中去體會昔日的滕王閣。岳陽樓也是如此，別的樓也是如此。這就是文學的魅力?！庇喙庵惺址鲭蹰w朱紅色欄桿，靜靜地眺望前方幾分鐘，用輕輕的聲音嘆道。

我還聽到盧嵐對于文化的呼喚：“原來宏文、詞章的理義精髓，天地大美的無言教化，往往通過人的精神脈絡，直抵人格的最深處，化育一顆面對世人的心，一片憐孺惜弱之情。文章、山水的有情世界，可在于斯乎？”

他們看到什么，我能看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