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美利堅民族在相對較短的歷史中形成了自己的民族文化。它在潛意識里規定著美國核戰略制定者的思維方式和價值取向。從表象上看,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美國核威懾戰略因時因勢作出了相應的調整,表現出動態的一面;但從精神實質上來看,美國的核戰略一直保持著信仰實力、主動強勢和務實的觀念,表現出穩定性的一面。因變性反映了美利堅民族文化注重現實的特點;穩定性體現了美利堅民族文化的價值觀念。
關鍵詞:美國; 核戰略; 民族文化; 心理情結
中圖分類號:D81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09)05-0162-03
核戰略是美國國家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從原子彈誕生到現在,美國歷經十一任總統,每一任總統在任期內都出臺了相應的核威懾戰略。[1]相對于其他核國家而言,美國的核威懾戰略表現出很強的動態性。事實上,美國的核威懾戰略既有動態的一面,也有穩定的一面。當深入地考察美國不同時期的核威懾戰略時,就會發現:盡管核威懾戰略內容在變,但它們表現出了共同的精神氣質、思維方式和思想觀念。然而,理論界對這些貫穿于美國核戰略歷史發展過程中穩定的東西卻關注不多。本文擬從美利堅民族文化心理的角度來探討美國核威懾戰略,為認識美國核戰略提供另外一個視角。
一
文化是一個民族在長期的歷史過程中形成并積淀于人無意識中的東西。它潛在地規定著人的價值取向和思維方式。政治精英決策時,一方面無意識地遵循著本民族的思維方式,另一方面做出的決策又要滿足本民族的價值取向。美利堅民族的歷史雖然不長,但也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其內容主要表現為“民族優越感”和“使命觀”。它一方面塑造著美國人的民族特性,另一方面又是美國政治精英制定戰略時的文化情結,潛在地規定著美國戰略價值的取向。
“民族優越感”指美國人認為自己是“上帝的選民”,因而先天地優越于其他民族;“使命觀”指美國人自認為承擔著上帝賦予的拯救人類命運責任的觀念。兩者源于新教的宿命論。從第一批移民進入北美大陸,它就與美利堅民族和美利堅合眾國形成和發展緊密相連,并伴隨美利堅民族的成長而強化,最后積淀成美利堅民族的集體無意識,成為美利堅民族性的重要一面。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民族優越感”“使命觀”與當時的社會思潮相結合,以民族精神的形式融入國家戰略中,服務于美國的對外擴張,幾經演變由原初的宗教觀念而成為民族意識。總的來說,“民族優越感”“使命觀”經歷了五個演化時期:(1)殖民地時期。從殖民地時期至19世紀上半葉,為鼓勵移民面對艱難環境,“使命觀”以“傳播文明”面目出現,宣揚移民承擔著向土著人的“神圣使命”。(2)大陸擴張時期。在19世紀上半葉,為服務于美國大陸擴張需要,“使命觀”以“天定命運”面目出現,宣揚美利堅民族是最優秀的民族,美國承擔著向世界傳播民主的義務。(3)海外擴張時期。在19世紀后半葉,“使命觀”融合了社會達爾文主義、種族優勢論、邊疆學說和海上實力論等理論,發展成新的“使命論”,宣揚上帝賦予美國人以領導世界復興的義務,以服務于美國的海外擴張。(4)冷戰時期。二戰結束后,“使命觀”與反共產主義政治思潮相結合,誕生了杜魯門主義。[2]它認為,建立世界秩序和維護世界自由是美國的責任。(5)冷戰后的文化霸權時期。冷戰結束后,國際環境發生了重大的變化,赤裸裸的軍事、政治、經濟手段干預他國受到一定限制。在這種情況下,“使命觀”中救世主意識與霸權主義相結合,產生文化霸權主義,表現為美國強行向他國輸出其文化價值觀,對他國進行文化擴張。[3]
可以看出,在美國國家和民族發展的整個歷史過程中,“使命觀”始終起著一個精神作用。它的演化只是表現形式,而實質沒有變化。一方面,“使命觀”在每一個歷史時期都促進并服務美國的軍事戰略和國家整體戰略的形成,并隨著美國發展實踐經驗的積累上升為國家戰略觀念,[4]表現出歷史的連續性;另一方面,“使命觀”又根據美國國家戰略的需要在具體的歷史時期演化為具體不同的政治意識和時代形式,表現出歷史的多面性。
二
20世紀40年代,美國后來居上超過德國、領先英國和前蘇聯成功研制出原子彈。美國在核領域的領先,不但鞏固和增強了美國人的民族優越感,刺激了美國的民族主義情緒,而且促成了“民族優越感”“使命觀”與原子彈結合。在廣島原子彈爆炸后,時任總統杜魯門曾經發表聲明說:“有了原子彈,我們就得使用它。現在我們已經用原子彈懲罰那些在珍珠港對我們不宣而戰的人,懲罰那些不讓美國戰俘吃飽、拷打并槍殺他們的人,懲罰那些干脆全然不遵守國際法規的人。”[5]在這簡短的話語里,杜魯門把美國人凜然不可侵犯的潛意識、世界主宰者身份自居的心態和居高臨下的態度表現得一覽無余。
當人類社會第一個社會主義國家蘇聯建立后,出現了一個與美國意識形態和政治生活格格不入的國家,對美國“上帝選民”的自我意識和唯我獨尊的“民族優越感”形成了極大的挑戰,引起了美國政府與社會的恐慌。美國不能容忍這個不同于美國意識形態的非美因素的出現。[6]二戰期間,美國無暇顧及蘇聯及共產主義的發展。戰后,美國獨家壟斷原子彈,增加了它遏制共產主義的砝碼。1946年3月、11月美國先后在伊朗危機期間、希臘內戰期間分別對前蘇聯、前南斯拉夫兩個社會主義國家進行核威脅,成功地遏制了兩國的軍事行動。這兩次核威脅的成功,一方面使美國認識到原子彈在現代政治軍事中的地位和作用,為后來制定核威懾戰略打下了埋伏;另一方面,也滋生和助長了美國利用原子彈阻止與美國和民主制度相對立的蘇聯和共產主義的念頭,以維護受到挑戰的“民族優越感”。當然,這一時期(二戰后至蘇聯打破美國核壟斷之前)美國并沒有形成正式的核威懾戰略,而是因循前核時代的轟炸軍事戰略,以原子彈無比巨大的威力對現實挑戰之敵和潛在之敵形成威脅,阻止、打擊對方軍事行動。在第一次柏林危機期間美國就是以這種思維方式達到了自己的政治、軍事目的。在朝鮮戰爭期間,美國再次想通過這種方式實現自己目的時,遭遇了失敗。朝鮮戰爭中使用核武器的失敗,這不得不令美國人審視自己唯我獨尊、以自我為中心的意識。同時,前蘇聯核能力的快速提高,使美國政府、民眾面臨著巨大的軍事壓力和社會心理壓力。美國戰略大師基辛格認為,盡管美國提前他國進入了核時代,但美國在世界上的社會地位卻一直在下降,美國人的生存機會均等已經危險地縮小了。[7]美國“民族優越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戰。“人們普遍歸咎于政府的無能。”[8]1953年,艾森豪威爾就任總統后,制定了國家安全政策文件,要求美國必須保持強大的軍事態勢,重點放在擁有使用進攻性打擊力量以給敵人造成大規模損失。在核使用問題上,他繼承和延續了核轟炸軍事戰略,把“一旦發生敵對行動。美國認為核武器與其他彈藥一樣,可以隨時使用”作為國家安全基本政策的一部分。[9]1954年,美國國務卿杜勒斯發表了闡明“大規模報復戰略”的著名演說,其核心之意是美國充分利用對前蘇聯的核力量優勢,以全面、大規模報復相威脅來實現美國的政治和軍事目的。這樣,美國第一次正式出臺了一個既能顯示出自己強大核實力,又能滿足美國人心理的核戰略。所以,從美國第一個核戰略出現的背景來看,它既是美國現實政治軍事的需要,又是美國人在核時代維護和追求“民族優越感”、實現“使命觀”的心理需要。
三
美國的核戰略不僅反映了美國人潛意識中的“民族優越感”“使命觀”,而且反映了“民族優越感”“使命觀”的思維方式。所謂“民族優越感”“使命觀”的思維方式是指美國作為最優秀的民族,必須擁有與最優秀民族相稱的國家實力,也就是,美國實力必須超越其他任何國家并以此維護最優秀民族的基礎;美國擁有一切維護最優秀民族的行動權,即,美國的一切對外行動都是應該而且合理的。因此,美國在對外政治行為過程中,總是以自我為中心,力圖通過自身實力優勢,按照自己的觀念一廂情愿地采取行動,既不考慮行動對自身的長遠意義,也不考慮行動對他人產生的現實影響。這種思維方式反映在核戰略上就是:追求核武器實力優勢,以超越前蘇聯;不斷改變核政策,尋求對前蘇聯有效的核威懾。因而,盡管美國的核實力一直處于世界首位(上世紀70年代,美蘇核力量總體上出現了均衡態勢),但其核戰略仍然不斷在改變,具有較強的動態性和短期性。
20世紀50年代,美國在核彈頭庫存量和核打擊能力方面絕對領先于前蘇聯,而且前蘇聯不具備核反應能力,因而,美國以“大規模報復”戰略遏制前蘇聯和社會主義陣營的其他國家,力求通過強大的核力量迅速置敵于被動。但是,“大規模報復戰略”非但沒有遏制住前蘇聯對抗的勢頭,反而刺激了前蘇聯發展核力量的決心。當前蘇聯的核武器與運載工具具備了對美國本土進行核打擊的能力時,“大規模報復戰略”很快就被擱置一旁。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至80年代,美國一改傳統的轟炸戰略,因前蘇聯核實力現狀而制定靈活和務實的核戰略。1962年美國提出了“限制損傷”戰略,以限制前蘇聯對美國城市目標的毀傷。但美國人認為在美國擁有明顯核優勢的情況下,提出此戰略有損美國的形象。同時,由于在20世紀60年代初,美國發展了潛基核力量,擁有了可靠的“第二次打擊能力”,從而重新獲得了對前蘇聯的核優勢,因而,在限制損傷戰略提出兩年后,美國于1964年提出了“確保摧毀”戰略。“確保摧毀”戰略繼承了“大規模報復”戰略的精神:通過巨大的核實力以大規模毀滅性打擊進行核報復。由于這一精神符合美國人的以實力謀求利益的思維定勢,因而,這一戰略得以延續至美蘇核均勢出現。
尼克松政府時期,美蘇兩國核力量大體形成均勢。美國一以貫之的憑借實力超越前蘇聯的思維方式受到了嚴峻的挑戰。這時,美國核戰略顯得不如以前強硬和盛氣凌人,采取了面對現實注重實際的務實態度,以務實的戰略對抗前蘇聯的核軍備競賽。務實是北美早期移民在拓荒過程形成的一個傳統。美國文化中的務實精神就來源于這一傳統。另一方面,務實的實用價值取向與早期移民信奉的新教倫理有著很大的關系。新教教義主張教徒對上帝的虔誠應該表現在現世的活動中,以他們所獲得的成就來判斷價值,衡量“上帝選民”的標準在于人們在現實生活中的表現。所以,從尼克松政府開始到以后十多年的時間里,美國從現實面對的情況出發,不斷修改、補充自己的核戰略。1972年,尼克松政府提出“有限核選擇”戰略,后來又以“充足”戰略作為補充。這標志著美國摒棄了長期以來在核力量追求“優勢”的思維。它表明,美國人長久以來的民族自大心理在核時代受到了真正挫折。卡特時期,面對前蘇聯的強勁的擴張勢頭,美國提出“抵消”戰略。隨著核軍備競賽愈演愈烈,里根政府時期,美國提出謀求核優勢、提高核威懾可信性、打贏有限核戰爭、發展戰略防御計劃。這是二戰以來,美國第一次在核戰略中提出“防御”思想。以后,“防御”思想成為美國核戰略的一個核心內容。如克林頓時期的“領先與防御”戰略,小布什提出的“進攻與防御相結合”,都繼承了里根政府的“防御”思想。從形式上看,美國核戰略中的“防御”思想是核進攻戰略的一個補充,但從防御表達的潛臺詞來看,美國把自身的“生存”作為一個重大問題提出來了。在核時代前進近半個世紀后,美國的“民族優越”意識、“使命”意識終于從妄自尊大中走進現實世界。
前蘇聯解體后,美國突然間失去了一個可以針鋒相對的強大對手。亨廷頓認為,冷戰結束對美國人的心理產生了深刻的影響。長期以來,美國人以“上帝的選民”自居,“民族優越感”和“使命觀”在與前蘇聯針鋒相對的較量過程中不斷激發、鞏固、升華。然而,前蘇聯的解體使美國在核時代一夜間失去了一個能夠通過冷戰證實自己“民族優越”的對象。這個“他者的喪失”,使美國失去了作為拯救他者的存在價值。[10]
但是,這個心理價值的喪失是暫時的。冷戰后,美國很快調整了自己的核戰略。從核威懾對象上來看,對象更加廣泛。它把俄羅斯、中國、地區性敵對國家以及擁有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的國家都當作它的核威懾對象;[11]從核威懾對象的力量對比上看,不對稱威懾更加明顯。如果說,冷戰期間美國和前蘇聯核力量雖然有差距,但彼此核力量大體均衡,可以說它們之間的核威懾是對稱的。但是,冷戰后,美國對其他國家的核威懾則是不對稱的。美國軍事術語把威懾定義為“由于使對方受到確實存在的難以承受的報復行動所產生的一種心理狀態”。[12]從中可以看出,美國尋找核威懾的目標來發展自己的核戰略,是為了在核力量上持續保持對他國的強大優勢是一方面,更深層的動機則在于不斷對他國形成心理優勢,滿足其國民“民族優越感”的心理,通過“使命觀”來發展強權政治。可以說,美國的核戰略在未來仍然會有新的內容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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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Department ofDefense Dictionary ofMilitary and Associated Terms,Joint Pub,1—02(Washington,D.C,:GPO,23March 1994),p.115.
責任編輯張國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