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草

一

我姓孫，他給我們上第一節課時。剛踏上講臺便開口道，我姓孫，叫孫小辮。

孫小辮?嘻嘻，課堂上有人吃吃地笑了。

說實話，只見他長得又瘦又矮。像貌平平，沒想到名字也如此滑稽。

對此，他置若罔聞。不知從什么地方摸出一塊破布用力擦講臺上的白灰。

他不看我們，口里說，這學期，由我代諸位平面幾何。本人學問不高，脾氣不好，上課最恨三種人，一是打瞌睡影響別人，二是說小話擾亂秩序，三是做練習照抄同學。今后，凡此人等，自動站到后頭去。

這時候，教室里已是鴉雀無聲，只有外頭樹上的知了叫得分外刺耳。

當然，他接著道，既然為人師表，理當自律，我也跟諸位約法三章，一不誤課，二耐心教，三有教無類。在此之上，若有差錯，自動辭職。話音未落，他抄起講桌上的木三角板照著腦門啪啪兩記，打得很重。

空氣一下子凍住，五十幾個人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我瞥一眼上課最愛搗蛋的“尿片子”，他兩只綠豆眼也正瞪得溜溜圓。

好，他朝四面一看，道，現在開始點名。他叫一聲盯一眼，目光如電光一閃，叫人心里又是猛地一緊。

點完名。他沒有叫我們打開書，自己盒出一截粉筆，掐去筆頭，轉身在黑板正中間先畫了個臉盆大的圓，接著又在圓中間畫了一道長長的橫線。

他轉過身，站直，吹吹手上的灰。說道，現在。我給諸位講個故事。

講故事?天!課堂上響起一陣窸窸窣窣。

他不動聲色。仿佛沒有聽見下面的響動。

我在心里叫，這個孫小辮，這個孫小辮，他為什么叫孫小辮……

正胡思亂想著，孫小辮又開口了。

他用手推推眼鏡，說道。諸位，請問一聲，在你們眼中，我們這個學校如何?他停一停，又道，也可能有人會說，平常。其實，大錯特錯。我們這個學校自從成立以來，在全省初中部，二十余年一直是執牛耳者。執牛耳，諸位懂嗎，就是第一名，就是代表、領軍的意思。所以，我敬告諸位。作為一個學生，就要好好讀書，在這里，只有你虧學校的，沒有學校虧你的。下面，我的故事，說的也是這個意思。

民國年間，我們學校有個奇人，名字叫牛志欽。牛先生是數學教師，對幾何課尤其精通，他有一絕。畫任何圖形都不用教具，隨手一掄，畫出來便十分標準。人們由此便尊稱他為牛幾何。那一年，全國中學校在武漢舉行教學競賽，競賽學科不限，每校只派一名代表，我們學校去的就是牛幾何。

競賽開始后，牛先生不負眾望，力克群賢，輕取桂冠。他的講課引起了轟動效應，在參賽教師一致要求下，大賽組委會又專門為冠軍牛先生安排了一次公開課。

那一天，牛先生臉放紅光，氣宇軒昂，使出了渾身解數，半天大課講得出神入化，盡善盡美。最后幾分鐘，他有心露一手，一口氣在黑板上畫出了六個大小相等的圓來，然后拿圓規一個個比量，當然是六個標準的等圓。臺下人頓時驚呆了，叫好之聲只差揭了屋瓦。六六大順，圓圓滿滿，牛幾何的確是動了點心思的。聽著眾人的贊嘆聲，此時的牛幾何臉上不由顯出來幾分驕矜之色。但是他沒有想到。當人們紛紛離去之后，他無意中掃了一眼黑板，卻刷地像遭電擊般僵住了，他清清楚楚地看見自己畫的那六個圓被一條直線橫穿了過去。再仔細一看，那條直線粗細均勻，直穿圓心，六個等圓猶如被它穿成了一串平放著的糖葫蘆。牛幾何拿起直尺一比，端正筆直，分毫不差。剎那間，又驚又愧，心里像撒了一把鹽。他清楚自己是遇到高人了。教數學的人。誰不知道一切圖形中直線是最難畫的!就是他畫，也不能保證條條都端正筆直。而黑板上這條直線，長度在兩米之上，眾人紛雜之中，隨意一揮即畫得如此爐火純青，簡直叫人不可思議。當然，看得出來那其中也透出了一種明顯的揶揄。牛幾何一股熱血直涌頭頂，周圍雖然早已無人，他還是覺得羞愧難當，無地自容。

接下來，一連數天，牛幾何茶飯不香，坐臥難安，他越思越想越覺得慚愧，平時也認為自己的學識已經不錯，豈知竟是如此淺薄。他尋思，奇人即在眼前，錯過機會才是最大的過錯，他決心要尋訪到畫線之人，否則便不回家。知不足而能改，這一點也是牛幾何之所以稱為牛幾何的原因。

經過幾天苦心打聽，方知那條線是一位老人所為，此人姓馬，是當地一位退休在家養病的老教師。因其精通代數，教課無人可比，被人們尊稱為馬代數。但牛幾何心里明白，從馬先生所畫直線一事看來，他的學問早已不是專精哪一門的問題了，其中透出來的功力和修養絕不能以常規論之!牛幾何問清馬先生住地，數次登門討教，恭執弟子之禮。馬老先生當然也不拒后學，傾其所知切蹉琢磨。牛幾何因此又大獲長進。教學更加深宏精到，他的學生多成為國之重器。他的著作也越來越多，響震中外，1946年，牛幾何被國家選中，成為中國長駐聯合國大使機構中的文化參贊。

說到此處，孫小辮停下來，踱幾步，脖子一偏看著我們，頭猛地一揚，說，不客氣地說，在座的你們，有一半以上數學成績不高，我是看了你們上學期成績表的。為什么?他忽地抬高聲音，你!廖建志。人稱尿片子，平時粘糊，上課卻愛做小動作，還氣哭過李秀云老師，對不對?這個樣子，不僅你學不好，還影響了別的同學，那怎么行?他猛地一轉身子。看著我說，還有你，大家都叫你小白臉兒，你以為好聽?不，這其實是一種諷刺。你小腦袋里裝滿花里胡哨的怪念頭，可惜就是沒有學習!你是教師子弟，母親一人工作，養活老少五口人，你不好好讀書，對得起她嗎……

孫小辮激動了。他在講臺上走來走去。突然又站住，頭猛地一揚，大聲說道，勤奮!謙虛!恒心!志氣!要記住馬代數、牛幾何，要記住他們!

課堂里非常安靜，安靜得能聽得見人們的喘息聲。

停了片刻，他又說，牛幾何，牛先生，就是我的岳父大人。

啊——教室里一片驚訝聲。

好了，孫小辮抬高聲音，現在，大家看著黑板，我在這里畫了一個圓和一條直線，現在檢驗一下。他用圓規、三角板一比一靠。圓和直線都非常標準。

教室里又是一陣窸窸窣窣。

孫小辮接著說道，圓和直線，它們是平面幾何學中最基本的圖形。它們的定義和原理分別在課本中的第二章和第四章，你們在課余自習。今天，我要講的是。這兩個圖形各自具有的一個發人深思的特點。一是圓在周長相等的圖形中面積最大，二是直線沒有終點，它可以向兩個方向無限延伸。這兩個特點，我認為應該啟發我們，一個人的精力是一定的，但在學習上的追求應該是無限的，我們要擁有學問上最大的廣博和豐滿，而我們的這種追求恰恰需要直線的精神，一直向前，永無止境。

說到這里，孫小辮停下來，那一直閃爍在鏡片后面的嚴厲目光柔和了。

他說道，同學們，你們都是初中學生，而且已經上到了三年級，要在過去，你們稱得上是大秀才了，虛度年華可恥，要有成為國家棟梁的雄心壯志!說到這里，他轉身在黑板上飛快地寫下兩行字：倜儻指揮天下事，才華驅使古今書。又說道，這兩句詩的作者不出名，但這兩句詩有大氣魄!讓我們胸懷天下，刻苦學習。記住圓和直線!

他停了話語。掏出手絹擦眼鏡片，一下一下擦得很慢。

教室里沒有一絲兒響動，仿佛一切都靜止了。

他戴好眼鏡，轉身在黑板的右上角又寫了三個字：孫嘯汴。

噢——我在心里輕輕吐了一口氣。

他說，好了，今天是第一節課，就到這里。謝謝諸位，下課!

鈴聲驟然響起，連時間他都掌握得如此精確!

班長叫道，起立!全班同學刷地全都站了起來。以前叮當亂響的樣子消失了。

孫老師快步走了出去。幾秒鐘時間，教室里竟然沒有一個人亂動。

廖建志猛地躥到門口，看一眼，轉身一吐舌頭，連聲道。乖乖，乖乖……

二

自從那次上了孫老師的課之后，我們班不知不覺間有了大變化，課堂紀律有了翻天覆地的好轉。受到校長每周全校工作總結會上的表揚。我們心里清楚，最好的紀律還是孫老師的課堂。因為，他總是把那些刻板的點、面、線講得生動活潑。充滿吸引力。盡管他上課從來都是一臉嚴肅，不茍言笑。甚至冷言冷語，咄咄逼人，但我們卻在他旁證博引、風趣幽默的講述中，常常情不自禁地笑得搖頭晃腦，春風蕩漾。

突然有一天，廖建志神秘地說，你知道嗎，孫老師從前是國民黨部隊教官!

真的?我大吃一驚——眼前立刻現出他掌三角板打腦袋，開口諸位諸位的樣子。

但我的耳邊也立刻響起了母親的話。那一天，母親下晚自習回家，把我從夢中叫醒，問，孫老師今天給你們上課了?我說是。母親說，能上他的課。是你的福氣，可要好好聽講!他精通琴棋書畫，業務水平，全省都不多。有人說他脾氣怪，怪?他為學生怪就好。千人一面，萬人一腔。教不出好學生!

想到這里，我說，你覺得孫老師怎么樣?

廖建志說，這還用問!自從有了孫老師。我天天盼著上課鐘響。說心里話，我現在就想快點長，長大我也當老師，改個名字就叫廖小辮。辮子的辮!

停了停，廖建志又說，孫老師好是好，可我總覺得他有點可憐。你看，他是個單身，師母去世早，他也不提結婚，孤零零的，沉默寡言，真不明白……

我說，不明白就不明白，他那樣子，肯定有主意，想想他在課堂上，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就知道我們操心多余。

廖建志聽了，仍然悵悵，但也說，是的，有道理。不過，我們總還是應該幫他。

我說，怎么幫，半年多了，我們連他的宿舍還沒有去過呢!

這算什么，現在就去!敢不敢?廖建志渾身都來了勁。

敢不敢?你笑我!走!

孫老師的宿舍在校園最偏僻的地方。原來是國民黨軍隊一個團長的馬房，矮小黑暗。聽母親說，學校幾次調房子，孫老師都讓了，說自己單身，愛僻靜，有房子就叫年輕教師住。

七拐八拐地到了門前，沒有想到，突然看見我們班長閔麗英坐在門前洗衣服。

閔麗英是個農村姑娘，因為上學晚。年齡比我們大幾歲。她當班長，特別愛管事，早晚都是老大姐的口氣。看見我們。她嘴一張說，孫老師不在。

我們正要答話，突然身后孫老師說，在在在，快進屋坐。看見閔麗英洗衣服，立刻變了聲音，說，閔麗英同學。不要亂來，快放下，快放下!

閔麗英并不停手。把頭埋在胸前，使勁在搓板上搓。

孫老師急了，低了聲叫，哎!閔麗英，快停下!

閔麗英說，孫老師，這算什么，我來找你，你不在，門又大開著，我想等一等，看見衣服泡在盆里，反正……我就幫你搓一把。

哎——不不，你是學生，用不著做這些事。來。快停了，進屋坐。

閔麗英仍然一下一下地洗。孫老師說，閔麗英。放下，進屋來說你的事!

閔麗英說，這就是我的事。說完也不停，一下一下地只是搓。搓。

孫老師無奈地搖搖頭。進屋給我們找椅子，倒開水。

孫老師的屋子十幾個平米，吃、住、辦公都在一起。四壁空空。幾乎沒有家具。除了一架單人床，一個舊課桌，再就是床頭墻上掛著的一把小提琴了。

還有就是墻上釘著一張條幅，上面寫著“三成室”幾個大字。

我問，孫老師，這是誰寫的?三成是什么意思?

孫老師抬頭看一看，說，還有誰，我寫的。三成，就是成才成名成家。

成名成家?我心里一動，問，現在正批判走白專道路，孫老師，你不怕——

怕什么?你是說怕別人批?孫老師哈哈一樂，這我倒不怕，我怕的是自己成不了名，成不了家。他說，你們知道嗎，學生學生，本意就是學習生成，要學而不倦，海納百川，沒有真本事，今后你們如何為國家出力?

我們沒有說話，孫老師說的道理，我們都懂。

廖建志說，孫老師，你的名字嘯汴，就是嘯傲汴水的意思?

對，我的老家在汴水河邊，當然，其中也有吟嘯天地的意思。孫老師說道。

孫老師。你真是天才!廖建志由衷地說道。

天才?哈，我哪算得上天才!不過大樹林里的一根小草而已。廖建志。世界大得很那，你們一定要好好讀書，學好本領，將來更好地為人民服務，為國家爭光。

小草。孫老師說自己是根小草?我很有些不明白。

出門的時候，閔麗英已經走了。洗好的衣服在門前的繩子上輕輕地飄動著。

三

夏秋之交是最讓人貪眠的季節。

那一天，有雨，卻又不下，天就顯得格外悶熱。

下午第一節課是孫老師的，可是上課鈴聲已經響過半天了，仍然不見他的身影，班長閔麗英起身到教研室去了。

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就在大家幾乎耐不住的時候，孫老師夾著書匆匆走來。閔麗英低著頭跟在后邊。

對不起，有點事情耽擱了。孫老師走上講臺，沉沉一句，在黑板上寫起來。

我發覺孫老師的情緒不高，再看看閔麗英，自從走進教室她的頭就一直在垂著。難道出了什么事?

空氣越來越沉悶，不少同學都有了睡意，開始“釣魚”，不釣魚的也是在勉強支撐。

孫老師看在眼里，但他沒有發火，只是靜靜地站在講臺上，半天沒有說話。

孫老師的臉上很平靜。他轉身擦去黑板上的字跡，想一想，畫起畫來。

剛開始看不出他畫的是什么，慢慢地在黑板中央顯出來一個端坐在太師椅里的關云長，只見那關老爺方臉長須，鳳眼闊口。外袍內甲，栩栩如生。

教室里開始嘰嘰咕咕，大家的睡意全風吹了，個個瞪大眼睛盯著孫老師的手。

孫老師一直在畫。在關公背后又出現了個彪形大漢，兩手杵著大刀，是周倉!

畫完了。孫老師轉身對著我們。停了半響，輕輕問道，還有瞌睡沒有?

沒有了!我們齊聲叫道。

那好。從現在開始，都集中精力聽課。你們看看這幅畫，等一會兒我有問題。

幾分鐘之后，孫老師先擦去黑板上的畫，然后說，你們想一想，關公畫像都有什么特點?

我們立即七嘴八舌地說起來。

正面坐像。

端端正正。

四平八穩。

好，孫老師抬起捏著粉筆的手，示意大家停止發言，然后道，諸位說的都不錯，剛才那個關公的坐像，就是今天的新課軸對稱圖形的一個實例。

孫老師轉身在黑板上端寫了軸對稱幾個字。

而后他在講臺上來回走著，說道，諸位想一想，假設從關公的鼻子中間畫一條直線，把他一分為二，我們就有了兩個對折后完全重合的半邊像，而凡是具有如此特征的圖形都叫軸對稱圖形。那條直線就叫這個軸對稱圖形的對稱軸。具體的定義請同學們認真看課文。這樣的圖形，只要留心觀察，隨處可見。比如這個喜字。

他一手一支粉筆，雙管齊下。飛快地在黑板上劃動，頃刻間，一個空心的大雙喜字便寫了出來。

他說，它也是一個典型的軸對稱圖形。在幾何學中，軸對稱圖形包含的是對稱平衡的哲理，這個哲理同樣反映在世界的萬事萬物之中。只有具備了對稱平衡的條件，萬事萬物才能得以存在和向前發展。這一點，即便在人們的意識上也沒有例外。古人崇尚處世待入的中庸之道，所謂“致中和，天地位焉”。唐朝的大詩人韓愈有一句名言，叫大凡物不得其平則鳴。這所謂的“中和”與“其平”，就是指的對稱和平衡。

教室里異常安靜。只有孫老師的話音。

孫老師又說，當然，我們在認識這個哲理的本身時，絕對不能教條地理解，死板地套用。因為任何東西，包括哲理，都有它的單一性。比如說。我們剛才看到關公的坐像是美的，是一個完整的形象，因為他符合對稱平衡的原則。但從另一角度看去，他是否還有些單調?當我們在背后給他配上一個持刀的周倉時。畫面立刻給人一種新的圓滿的優美。關公坐像就給人一種高于單調之上的更生動、更豐富、更高大、更神勇的嶄新的感覺。這就說明。是周倉彌補了關公在更高層次上的單調。創造了一種更進步的對稱和協調。這就是人類生生不息的根本——永遠地創新和進步。

孫老師娓娓地述說著，深邃的目光中滿含親切。已經有了點點亮光。

同學們，孫老師又說，關公和周倉的組合說明了美是無盡的。是不斷進步的。更深一層的對稱是不斷追求的結果，所以。我們在任何一門功課的學習上，都應該博采眾長，融匯貫通，追求一種超乎學問之上的對稱和平衡。幾何學作為一門哲理性非常強的知識。更應該如此研究和學習。沒有這種眼光和胸懷，人類就不會產生歐幾里德和笛卡爾。

兩個大數學家的故事，我們聽孫老師講過，沒有他們的不懈追求和創造。就不可能有今天的幾何學。

當然。孫老師又接著說下去。但聲音顯然的低沉了。當然。他說，我們也應該承認，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有些對稱是存在的，可為的，但也有些則是不可為的，至少在一定時間內是不可改變的，是的，不可改變的……

孫老師突然沉默了，不高的個子立在講臺上，顯出了一種鐵鑄的樣子。

他又開口了，但很慢很慢。他說，今天，我沒有給你們講解例題，那些都放在以后、以后吧……我和同學們相處半年，學習上，我的要求過于嚴厲，如果挫傷了大家的感情，請諸位多多諒解吧……

我突然感到有點不對頭，有人在交頭接耳，這是怎么回事。孫老師這樣說話?

孫老師!——閔麗英突然哇地一聲站起來，哭了。

閔麗英!孫老師突然變得非常威嚴，他大聲說道，坐下坐下，不要忘了你是班長!這算什么，不值得大驚小怪。好了，現在下課，同學們，再見!

下課鈴聲驟然響起，不等我們站起身來，孫老師已經大步走了出去。

我們聽到了閔麗英近似絕望的叫聲：孫老師不教我們了!

四

晚上，母親告訴我，全國已開始社教，教育戰線為了更好地開展運動。決定像孫老師這樣歷史上有問題的人，統統從講臺上下來，到基層鍛煉改造。孫老師被安排到學校的勤工儉學基地——大沙洲農場去了。

幾天后，期中考試，我們班各科成績人均總分奪取地區冠軍。緊接著又是一次全國統考，初中三年級幾何課成績，我們班人平分數得了全國第一名。一群偏僻縣城的學生，竟然考得如此優秀，從上到下引起了不小的震動。中央和省里派出聯合調研組來到我們學校，開大會，發獎狀，領導熱情講話，親切接見，專門給我們照集體像，熱鬧了一個多星期，但叫人難過的是。這其間從沒有人提到過孫老師。

期中考試過后，社教運動日趨緊張，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叫得越來越響。好幾次，學校組織我們到偏遠的農村去參觀，看兩條路線在農村的斗爭。看完了回來還要討論，結合實際談體會。班上幾個成分高的同學。討論另開一席。

但沒有想到，另席里面竟然有班長閔麗英。

一次。班主任王銘老師在班上宣布，為了減輕閔麗英同學的負擔。使她能夠省下時間認真學習社教文件。班長一職改由副班長擔任。

廖建志也是男席中的一個，他對我說，閔麗英在討論會上一言不發，王銘極其惱火。叫閔麗英聯系自己小土地出租的成分談體會，閔麗英開始不說，問緊了。她氣沖沖地說自己不明白，談不出來。王大發雷霆，批評她是人小鬼大，抵觸運動，思想意識有問題，還說她內心世界陰暗，甚至可以說是骯臟，提醒閔麗英要作風檢點……閔氣得當場就哭了。

廖建志說。閔麗英不發言不對，可王老師那些話也太過分了，人家是個姑娘，怎么能提骯臟、作風這些話。叫誰，誰都受不了。

骯臟不骯臟，不是誰一句話就能定的。我想了想說。

王銘老師是教師中有名的積極分子，一貫跟風緊，這誰都知道。對學生也一樣，把成分高的另開一席就只有我們班搞。一點毛毛雨的事。他都要去匯報。我們一見他進校長辦公室，就笑他是“上朝”去了。去年有兩個同學晚上翻墻出校談戀愛，他當成階級斗爭新動向給校長匯報，說是發現了反動小集團，弄得派出所也來了人，真是雞飛狗跳，上下不安，最后一問明白，成了個天大的笑話。

我問廖建志，是話都有音兒，你看最近閔麗英有沒有什么不正常?

廖建志抓抓頭，說，好像沒有，馬上期末考試了，誰還操閑心。

我沒有說話，但心里一動，眼前出現了那幾件隨風飄動的衣服。

廖建志的話說得對，期末考試即在眼前，后頭緊接著又是中考，已經有同學接到參加省里一些中專學校考試的通知了。我們全都緊張起來，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復習復習，考試考試，一切跟考試無關的事情全部退出了我們的生活圈子。

很快，期末考試結束，成績出來了，我們班沒有不及格的。全部畢業。

突然一天下午，聽到驚人消息。閔麗英不升學了，她要跟孫嘯汴老師結婚了。

廖建志當著我連連說，怎么會呢，不可能，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我一時無話可說，只是狠狠地用白眼翻他。

第二天，教室里就不見了閔麗英的影子，她的課桌也空了。王銘黑著臉，大聲說，同學們，你們要靜下心來，不要受影響!出了一個閔麗英，有什么了不起?革命的隊伍照樣壯大成長!少了一個逃兵，革命青年只會更加成熟!閔麗英置黨和人民的培養期望于不顧，追求極端個人主義，這正是階級斗爭無處不在的鐵的證明!同學們，千萬要警惕啊!資產階級腐朽思想是無孔不入的……

幾天晚上，我都想等著母親下班回來問問孫老師的情況，可是等著等著就進入了夢鄉，早晨醒來，母親又走了。聽外婆說，你媽天天下了晚自習，還要搞兩個鐘頭社教。你到哪里去等。

終于有一天。等到了母親，一肚子話就像河水朝外涌。先問孫老師，母親聽了沒有回答，重重嘆口氣，說，唉，你們還沒有長大，太任性了。社會和人，哪里有你們想的那簡單!那個女同學太天真，你說跟誰結婚就結婚?以為是對他好吧。恰恰是害了他了。這幾天，老師們天天晚上開會，天天都是批孫。但再也想不到，今天上午縣里干部找他談話，下午，他、他就自殺了——

啊!我驚呆了，叫起來，孫老師自殺?!

母親說，小祖宗，叫什么叫，出去千萬不能對人說!為他自殺的事，今天整整開了兩個鐘頭的會，反復強調要保密，誰說出去造成混亂誰負責。

那，那，閔麗英呢?

教育局打電話叫她們公社來人領回去了。那姑娘，真是烈性子，她拼命吼著要跟著一起死。她說孫老師死了，她也不活了，一頭撞到門上，當時就昏死過去。

母親說，他們的事。千萬不能對人說，記住。一定記住，啊?

記住不記住，還有什么用!我在心里大叫。

有人說，社會就像是一盤棋，人就是這棋盤上的棋子。

我想，這是一盤永遠下不完的棋，因為洗牌的不是人，而是無盡的時光。

轉眼之間，四十年飛一樣地就飄走了。當年的情景，認真檢點，像刀刻一樣清晰著的，仍然是我始終尊敬的孫嘯汴老師。

一天夜里，突然接到廖嘯華的越洋電話，他就是廖建志，如今已是位居福布斯排行榜第三十位的美籍華裔汽車制造大亨了。建志改嘯華。就是為了紀念孫老師。

廖建志說，我昨天又夢見了孫老師。

巧。我也夢到了，不過不是昨天，是前天。

真的?真是心有靈犀!孫老師還是當年那個樣子，很嚴肅，但說起話來，一舉一動又那么有感情，在你的夢里呢?

跟你的沒有差別，手里仍然拿著那個三角板，一字一句反復地說。圓……直線……圓……直線……

廖總啊，我說，深更半夜，越洋來電，不是只為說說老師吧?

不，應該說還是為了老師。

我告訴你，明天我到東京辦事，后天回國，然后從北京飛武漢，到達后不停，即由我的分公司派車送回老家，請你等我見面，有要事相托。

簡單說兩句，我也好有個準備。

是這樣的，我在內地已捐建了九十九座希望小學，第一百座建在故鄉，學校的名字就用老師之名嘯汴二字。有關的手續已全部齊備。家鄉的地方長官也已通知到位。我請你，就是做工程監督，要確保質量。百年大計。我告訴你，其他學校投資是四十萬元人民幣。但嘯汴小學資金不封頂，由你全權負責。我想。你不會推辭吧。

推辭?你笑我!來吧，我等著你，為了——

圓和直線!他接了一句。

對，對。我重重地壓了電話。

責任編輯：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