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在那烏克蘭的田野上
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松陵鎮考上大學的人不少,阿苗卻是惟一一個考上“哈工大”的。
阿苗剛接到“哈工大”錄取通知的那會兒,居委主任張蓮子說過這樣一句話:“這下你們胡家算翻身了。”
張蓮子的老公是鎮上榨油廠的“油車佬”,屬于出身赤貧、一窮二白、苦大仇深那一種,所以張蓮子看鎮上一些稍有點出身的人,如小工商、小業主、中農一類的,總有點不滿里帶忌妒,忌妒中又顯不屑的味道。阿苗家成份是小商販,理所當然也屬于張蓮子忌妒和不屑的范圍,而且阿苗的母親人背后又老要說當年張蓮子被“油車佬”用二斤菜油當場拿下的事。所以一向對阿苗家有點敵視的張蓮子說的這句話,阿苗的家人聽了多少有點捉摸不定的意味。
聽從家人的勸說。已是“哈工大”學生的阿苗,每年放假回來都要到張蓮子家去坐坐。但張蓮子每次看見阿苗的第一句話和最后一句話總是“這下你們胡家算翻身了”。弄得一向躊躇滿志的阿苗也有點捉摸不定起來。
“哈工大”畢業后,阿苗分到北方一家很大的造船廠做了技術員。那家造船廠有點軍工廠的性質,女軍人不少,一來二去阿苗就和一位叫楊玲的女軍人好上了。那段日子是阿苗人生中最幸福的時光,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女軍人老唱歌給阿苗聽。女軍人唱得最多也唱得最好的一首歌是:“在那烏克蘭的田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耳濡目染,后來阿苗在干活和吃飯時也動不動就唱:“在那烏克蘭的田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然而還未等那位女軍人在洞房中給阿苗唱“在那烏克蘭的田野上”,“反右”運動便來了。按照上級的規定,阿苗他們的技術科需報二個“右派”的名額。第一個很快就落實了,是一個從國民黨軍隊投誠過來的舊知識分子,而第二個報誰?大家都面面相覷,會場里的氣氛十分沉悶和緊張。偏偏那天中午阿苗肚子有點吃壞了,他憋了好一陣實在憋不住,就起身說一聲“我去趟廁所”。等阿苗一臉暢快地回到會場,突然發現坐在他周邊的人一個也不見了,他孤零零地坐在原來位置上。像一只被猴群拋棄的猴子一樣,十分搶眼。
被遣送回原籍的右派分子阿苗。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居委主任張蓮子家報到。看到阿苗,張蓮子說的第一句話改了兩個字:“這下你們胡家可真是翻身了!”從張蓮子家回來的路上。阿苗突然無可抑制地大聲唱起了“在那烏克蘭的田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自此,白天或晚上。阿苗的歌聲像臺門口、弄堂里冷不丁躥出的一只野貓一樣。成為松陵鎮一道黑色的風景,以致鎮上的小孩一看見阿苗便齊聲歌唱:“在那烏克蘭的田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
一個風清月白的夏夜,已在竹床上混沌睡去的阿苗忽聽見有熟稔的歌聲從風中傳來:“在那烏克蘭的田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不是自己混濁空洞的男腔,也不是小孩們尖利生澀的童音,是北方的星空下那如雪花一樣純凈、妙曼的女聲,循著歌聲,恍惚不已的阿苗向弄堂深處尋去。一間低矮的披屋里。一圈昏黃燈光映出一個潔白的裸體。快樂的水花從裸體頭上濺開,妙曼的歌聲隨水花一起綻放:“在那烏克蘭的田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楊玲!楊玲!”及至撞開那扇未關緊實的門,及至撕心裂肺的尖叫在屋內炸響,阿苗依然沉浸在恍惚中不能自拔。
阿苗闖下的禍幾乎是天誅地滅的,偷看女學生洗澡還闖入屋內有強奸的嫌疑。好在派出所也了解阿苗回到松陵鎮后神志就有點不清,除訓令家人嚴格管教防范外,沒有采取強制手段。不過居委主任張蓮子趕到阿苗家又加了一個字的那句話,卻一直讓阿苗的全家如芒刺在背,惶惶不可終日:“這下你們胡家可真是大翻身了!”
阿苗的眼睛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秋夜被生生燒瞎的。當那把慘烈的生石灰如一道死亡的閃電,擊向睡夢中的阿苗的雙眼時,翻滾抽搐得如弓弦、彈簧一般的阿苗,分明聽到有兩個身影“撲嗵、撲嗵”跪倒在自己面前。
雙目失明的阿苗隔三差五地要到居委主任張蓮子家里去,雖然眼睛什么也看不見了。但阿苗從來不會走錯路。阿苗每次去的時候,每次都一路大聲唱著那首歌:“在那烏克蘭的田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到了張蓮子家后,阿苗仍然永不停息地大聲唱著那首歌:“在那烏克蘭的田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阿苗這樣唱的結果是:張蓮子一聽到有阿苗的歌聲從路上傳來,便早早關閉大門,半天不敢出聲。
阿苗的尸體是早起捻河泥的農民在河里發現的。沒有人說得清阿苗是失足淹死的,還是投河自盡的。不過松陵鎮的許多人都知道,發現阿苗尸體的那地方叫輪船碼頭,當年阿苗正是從這里登船,離開松陵鎮去“哈工大”報到的。
二、硫酸梅
其實那天阿苗的尸體被兩個捻河泥的農民從輪船碼頭的河里發現后,松陵鎮的人并沒有置之不理,而是迅速將阿苗送到了鎮西頭的醫院。當時鎮醫院值早班的醫生正好是“硫酸梅”,所以阿苗正式的死訊。也是“硫酸梅”宣布的。
“硫酸梅”真名姓梅。這樣的姓氏在松陵鎮絕無僅有。因此一聽這個姓氏你就猜得到“硫酸梅”是從外地來的。外地來的醫生本來就有一種神秘感,加上“硫酸梅”又是一個華麗的女醫生。因此盡管看病時或在大街上當面碰到大家都叫梅醫生。但背后不管認識不認識,人們都叫梅醫生為“硫酸梅”。好像不這么叫,自己便沒有見過世面或者沒有見識過梅醫生的華麗似的。
當然,最初松陵鎮的人對梅醫生都叫梅醫生。叫“硫酸梅”是醫院河對面食品站的“斬肉佬”阿松發生了那件事以后。
阿松是松陵鎮的頭面人物之一,憑著手里的一把斬肉刀,似乎什么事都路路通,特別是逢年過節。大到鎮里的領導小到居委的干部都要看阿松的臉色。也是憑著手里的一把斬肉刀,身材魁偉的阿松頗有女人緣,但頗有女人緣的阿松狗咬刺猬最鬧心的就是對面醫院的梅醫生。每天看見梅醫生從橋上走過,阿松都大著嗓門喊:梅醫生。上班了。梅醫生,下班了。但梅醫生都當沒聽見似的,從來沒有應答過阿松。起初阿松一副篤定相,你又不是回族,總有要吃肉的時候。要吃肉,還少得了我阿松?但一年多光景下來,梅醫生真的就像回族一樣,愣沒有到阿松這里來買過一回肉,哪怕據說梅醫生被劃成右派的丈夫,從下放的鄉下偶爾到梅醫生這里來團聚的時候也沒買過一回肉。
有點氣急敗壞的阿松,這天下午趁著病人有點少的空檔,走進了梅醫生的診室。哪里不舒服?大半個臉裹在口罩里的梅醫生用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球瞄了瞄阿松。我全身上下哪里都不舒服。到底是哪里?你不說清楚我怎么看。起初阿松還不敢造次,但隨著梅醫生消毒水混著女性體香的氣味在鼻孔中陣陣纏繞,尤其是梅醫生一口好聽的普通話在耳邊裊裊逶迤,阿松再也把持不住。他一把抓過梅醫生嫩白如凝脂的手,徑直往自己的下體放去:主要是這里不舒服,又硬又脹的好幾天拉不出尿了。你……梅醫生一把打掉了阿松的手,可以看得出梅醫生裹在口罩后面的臉已漲得通紅。但她沒有發作,而是對著阿松莞爾一笑:噢,我知道了,你可能是豬腰吃得太多了。這樣吧,我給你配一支“硫酸鎂”,打了就不難受了。見梅醫生這樣,阿松倒有點出乎意料。本來他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一旦梅醫生翻臉他就大罵一頓,好好地出出一年多積攢下的惡氣。梅醫生這樣的態度,讓阿松又滋生出了一絲希望。于是他屁顛屁顛地去注射室打針了。
不料阿松打好針剛來得及走進對面的食品站,肚子便一陣抽搐,他連連跑進廁所,褲檔里已經有了粘粘的東西。這天下午阿松的褲子提起又剝下、提起又剝下,如此這般往廁所跑了七八次方告罷休。
阿松被梅醫生打了“硫酸鎂”的事,讓松陵鎮好些對梅醫生有點蠢蠢欲動念頭的人,稍稍死了一份心。男人們再議論梅醫生,臨了大都會說一句:小心讓她給你打一針“硫酸鎂”。一來二去,大家背后對梅醫生都不叫梅醫生,叫“硫酸梅”了。
然而鴨肫難剝人心難摸,正當大伙暗暗將梅醫生視作一個凜然的貞婦時,梅醫生卻突然出事了。
梅醫生的出事,脫不了干系的當然是阿松。自從被打了“硫酸鎂”后,阿松的心常像被殺翻吹過氣的白豬一樣脹得十分難受,于是他暫時斬斷了所有的女人緣。悄悄干起了盯梢梅醫生的勾當,夜靜更深的時候,阿松更會像一個賊似的在梅醫生迎紫路宿舍的窗外、墻角。貓上大半夜。半年跟蹤下來,蛛絲螞跡告訴阿松,梅醫生隱隱約約有一個相好的人。丈夫長年下放在鄉下,自己又正當三十如虎的年齡,渾身華麗的梅醫生有個相好的男人本不足為奇,問題是在阿松看來,這個相好的男人應該是他阿松,也只能是他阿松。“車輪滾滾紅旗飄,白衣天使斬肉刀”。自從操起斬肉刀的那天起,阿松骨子里就把自己歸人駕駛員、軍人、醫生、屠夫這四大最吃香的人員里面了,因此梅醫生的給他打“硫酸鎂”,除了啞巴吃黃連外,一定意義上對他做人的信心都是一個重大打擊。
這天晚上當阿松第二次看到有一個黑影閃進梅醫生的宿舍后,渾身的血都沸騰了起來。但阿松畢竟是老手,他沒有馬上撞門,而是一直等到里面傳出陣陣迷醉的呻吟和壓抑的叫聲后,才轉身去招呼早已貓在不遠處的那幫狐群狗黨。
迎紫路上都是老房子。梅醫生宿舍的木門像其他老房子的木門一樣,根本經不起一群邪火中燒的男人的撞擊。當利刃一般的燈光刺向梅醫生床上時,所有的人都觸電一般驚呆了:波浪一樣的床單上兩具驚悚的裸體,竟同樣的嫵媚婀娜,同樣的豐潤妖嬈。同樣的肌如脂膚如雪,就像并蒂的蓮花盛開在波光瀲滟的水面上。
梅醫生離開松陵鎮后又去了哪里,直到現在都沒一個人知道。
三、迎紫路8號
松陵鎮地名路號兩極分化。一俗。如牛市街、下橋頭、羊淘里、豆腐弄;一雅,如見賢路、進士第、晨輝弄、左軍巷等。“硫酸梅”梅醫生當初住的迎紫路亦屬雅的一類。沃土多珍物,雅的地方頗有些人物和故事本在情理之中,因此梅醫生在迎紫路并不是最出名的一個。迎紫路上最出名的,當數住在迎紫路8號的連和。
連和是迎紫路的世居,從爺爺輩起就住在迎紫路了。迎紫路的百年變遷,大到“長毛”搶劫、“大旗幫”造反,小到三姑娘做填房、阿發生癩瘡,連和都能如梅蘭芳唱戲一樣。說得煞煞清爽。當然連和的出名并非全仗了他是迎紫路的活字典,另一個原因是他有一手獨特的作畫技法。
連和作畫也用墨,也用紙,但他極少用筆,他的手就是筆。譬如畫一幅荷花,連和先是將墨倒在紙上,然而趁墨欲干未干之際,將紙這樣那樣地對折幾下,再攤展開來,荷花的雛形就活脫脫地有了。待畫桿、畫莖、畫蕊。連和也極少用筆,而是用手指蘸了墨,隨意地點染、勾勒,也就那么三下二下,一幅墨色滋潤、氣韻生動的寫意荷花,綻放得比真荷花還要鮮亮幾分。
說起來,連和這手獨特的作畫技法,還緣于解放前他在春暉中學念書那會兒。
“北有南開,南有春暉”的春暉中學。不說松陵鎮,就是連綿大半個浙江的上三府、下八府的人,都要翹半天大姆指。在春暉中學念書。教連和作畫的老師自然了得。起先連和也跟著老師循規蹈矩地學。一天畫荷花,畫了一半時連和突然內急,于是擱下筆匆匆跑向廁所。待從廁所回來,連和傻了眼,正畫了一半的紙被風吹起竟折疊在了一起。無奈地攤開來時,連和眼前倏忽一亮:那互相印滲了的圖形竟比平時畫的要鮮活、生動出無數的韻味。連和突發奇想。于是隨后再作畫,便有意將墨倒在紙上印滲折疊,如此千百次的實驗嘗試。著實摸出了一些路數。教畫的老師也不是個保守的人,見連和如此折騰,不但不指責,反而饒有興致地幫著連和一起摸索。由荷花而芭焦,由芭焦而牡丹,連和這一獨特的作畫技法,在春暉中學出盡了風頭。
在春暉中學將畢業的那年。連和同班上的一位女同學好上了,其時連和與松陵鎮木行嚴老板的女兒訂婚已有兩年。連和的父親得知消息什么也沒想,徑直將連和從春暉中學押了回來送進了洞房。遭此變故,連和什么心思都淡了,還有半年的書也不去念了,一天到晚就倒墨疊紙、疊紙倒墨地作畫。不久新中國成立,土改、公私合營接踵而至,昔日大少爺的連和只得擔起養家糊口的責任。起初連和還想以賣畫為生,但一幅寫意畫,哪怕畫得“死人會走,白鲞會游”,終究當不了飯吃,除有極少幾個買家外,連最基本的溫飽都成問題。連和只得學起了“劈洗帚”的行當。
俗話說“無爹無娘學蔑匠”。“劈洗帚”即使在蔑匠一行也是最落魄的。因此連和的“劈洗帚”,在好長一個時期里,成為迎紫路那些子女念不好書的父母自慰和嘲解的武器。“劈洗帚”之余,連和也作畫,那是他難得開心或偶爾能有酒喝的時候。連和作畫時并不避外人,但畫好后卻極少送人,因為那些畫在舊報紙上畫,第二天仍得作生煤爐的引紙。
如果不是發生了后來的那件事,直到晚年連和或許還會偶爾作畫,然而那件事的發生,卻讓連和從此與作畫斷了緣。
那是“文革”后期,一位從北京來的貴婦人,在派出所人員陪同下來到了迎紫路8號。那天連和正為鎮軋花廠食堂劈一批洗帚,弄得滿頭大汗的。待到好容易辨清站在面前的貴婦人是誰時。連和羞愧得滿臉通紅。貴婦人并沒有在迎紫路8號坐下,站著就拿出1000元錢。要買連和的10幅畫。連和木愣愣地看了貴婦人一會,然而搖了搖頭。一旁急壞了的是連和不知內情的老婆,也不顧連和同不同意,翻箱倒柜地找出了連和僅存家里的幾幅畫。
連和看見貴婦人在接過畫的當兒,臉上分明綻出了幾縷燦爛的笑靨。連和恨不得能找個地縫鉆進去。此時來看熱鬧的人早已擁滿了迎紫路8號,眾目睽睽之中,貴婦人優雅地劃亮一根火柴,然而將一簇飄搖的火苗慢慢地向畫上點去。隨著越來越多的紙灰如蝴蝶一般在迎紫路8號飛舞。連和覺得幾十年來壓在心上最重的那坨東西,一下子也如蝴蝶一樣飛走了,驟然失重的感覺。竟讓連和站都有點站不穩了。
責任編輯:王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