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沒能料到,父親會在他的六十大壽的壽宴上宣布這么一條令人瞠目結舌的消息。事后回想起來,父親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顯然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在那次晚宴上,我們家里人以及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全部在場,這無疑是正式宣布決議的最佳時機。父親慢條斯理吃完一碗長壽面,用餐巾紙擦了擦嘴巴,然后正襟危坐,神情肅穆地說:“從明天開始,我要正式拜木匠李為師,跟著他去學做木匠?!?/p>
這一決定實在讓人匪夷所思,我們都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母親就跳了起來,怒氣沖沖地說:“老東西,腦子又哪根弦搭錯啦?!蹦赣H伸出六根手指頭,連比帶劃地說,“你都六十歲了知不知道?你還嫌這個家不夠亂么,好好的日子不過你到底想折騰什么?”母親的態度旗幟鮮明,一直以來她對父親頗多怨言,尤其認為父親整天和木匠李廝混在一起屬于不務正業。誰能想到,父親變本加厲,年齡越大越不正經,居然要拜比他小八歲的木匠李為師!在母親看來,安度晚年的方式有很多種,父親哪怕跟一群老太太去扭秧歌唱大戲,或者跟一群老頭子扎堆打麻將都比跟著木匠李瞎混要強得多。母親越說越氣,父親的沉默讓她更加惱火,臉上的褶皺都呈現出了憤恨的意味。她大聲討伐道,“你以為你還年輕啊,你非得把這個家拆散了是不是?”
父親對母親的惱怒視若無睹。眼神甚至還有幾分輕蔑,他點燃一根煙,一邊吞吐著煙霧一邊篤定不疑地說:“我已經決定了。這是我的事,誰都管不了。”父親說話時的神情很堅毅,他的決心都在他堅毅的目光里頭。本來我還想說兩句,但一抬頭與父親的決然的目光在空中相遇,馬上放棄了勸阻的念頭。父親是個脾氣火暴且十分頑固的人,除了母親能對付他,他天王老子都不怕。我在父親的大棒政策下生活了二十多年,到現在只要他的兩眼一瞪,我就會感到身上不過血了。父親拿母親沒辦法,收拾起我來卻照樣手到擒來。
父親六十歲的壽宴因為他自作主張的決議不歡而散,自此我們的家庭陷入到可怕的冷戰階段。父親如同著了魔,以六十歲高齡瘋狂地癡迷于木匠手藝,全然無視大家的反對。這讓所有人都無可奈何。
但細想一下。這也并非多么難以理解,他們的爭吵是有歷史的。用父親的話來說,母親就是老天爺派來專門跟他作對的;而用母親的話來說,跟著父親沒有過上一天好日子。父親跟母親結婚時父親剛當兵復員,被分配到小城銀城,銀城是戈壁荒漠上建起的邊遠小城,雖然偏僻,但因為礦產豐富,國家在這里投資修建了許多工廠。那個時候銀城還十分簡陋荒蕪。除了到處冒煙的工業大煙囪,只有戈壁上簡陋低矮的平房。但在父親回家探親時的描述中,銀城簡直成了人間天堂,路上掉了一毛錢,銀城的人都懶得彎腰去揀。在母親的口中,她純粹是被父親給忽悠了,年輕時候的母親如花似玉,求親的人踏破了姥姥家的門檻。但剛剛洗腳上田的父親從銀城衣錦還鄉,母親天真地以為吃上商品糧的父親住在天堂里,才遠離家鄉跟著父親來到這鳥不生蛋的不毛之地。來到銀城后母親看到的只有茫茫戈壁,她先是失望,繼而是憤怒,開始了與父親漫長的爭吵生涯。而兩人爭吵的內容反復糾纏在同一件事上,在這一件事父母都顯示出了驚人的耐力,兩人你來我往爭論了三十多年。母親一想起來就數落父親把自己帶到這個除了戈壁就是戈壁,終日煙霧繚繞的小城市。父親的反擊是母親當初死活非要跟他來這里,可一來就變卦了。讓他耳根從來沒有清凈過,早知道母親是這樣的人。當初就不該帶她來到這里。爭吵歸爭吵,母親還是為父親生兒育女,日子也就在鍋碗瓢盆與吵鬧中直到父母都退休。
忙慣了的人一旦閑下來各種是非就接踵而來。剛退休時的悠閑生活讓父親無所適從,每天的生活內容除了跟一群同樣無聊的老頭子打撲克下象棋外無所事事,脾氣逐漸變得乖張暴戾,人越老火氣反倒越大。而母親也同樣賦閑在家,整日無所適從,家里只剩下老兩口大眼瞪小眼。生活太安靜了,過于安靜容易讓人無端地產生一種恐慌感。以前他們各忙各的工作,沒多少機會吵架,這下不僅有了充分的時間,更有了充足的精力,兩個人似乎比賽著要把前半輩子沒吵完的架彌補上。在父母雙雙退休的前兩年。家里的氛圍十分緊張,充滿了火藥味,隨時可能爆發一場家庭戰爭。這種緊張關系持續了很長時間以后,父親逐漸跟木匠李混跡在一起,有時還跟著木匠李出門去周邊農村做木工。一連幾天看不見人影。
木匠李是我們這個城市周邊一個鄉村來的老鰥夫。幾年前浪蕩到這座城市,在冶煉廠家屬院附近租了間平房,平時靠給別人做點木工,兼帶著賣點木藝品維持生計。對于木匠李這個人,在我們居住的那一片并沒有特別好的口碑,而且關于他有很多謠傳。現在城里的人基本上用不著手工做的家具,都什么年月了,木匠手藝差不多都被機器取代了,像木匠李這樣靠木工手藝吃飯的匠人逐漸被時代淘汰,只有在部分鄉村他還有那么一點點市場。但奇怪的是,木匠李卻要住到城市里,這就有些匪夷所思。因此有傳言說木匠李年輕時是個風流的木匠,惹下不少風流債,老了還是不太正經,在鄉村無法立足才流竄到城市里。因為這些傳言,木匠李被渲染成一個危險分子。謠言經過以訛傳訛后完全面目全非,有人甚至異想天開地把他跟這個城市幾年前出現的殺人色魔聯系在一起。別人都避之惟恐不及,偏偏父親跟他交往密切,這一點讓母親尤其難以接受。事實上木匠李并沒有傳言所說的那么可怕,從表象上看他其實是個老實得木訥的人。父親并沒有被謠言所惑,他跟木匠李交往了一段日子,耳濡目染學會了一點皮毛的木匠手藝,可以做出十分笨拙的小玩意,這大大鼓舞了他的熱忱和信心。父親找到了生活的樂趣,醉心于自己的木藝。樂此不疲。
家里忽然清凈了,但母親不干了。父親在家的時候他們每天吵吵鬧鬧,父親一走母親失去了對手,胸中郁結的怨氣無處發泄,她剛磨亮了快刀,一回頭卻發現敵人逃之夭夭,這讓母親有一種無法承受的失落感。這種失落感使母親遷怒于人,她迅速把矛頭對準了帶走敵人的木匠李身上。木匠李剛認識父親時來過幾次我家,母親對他沒有任何好感,似乎還有幾分厭惡。母親無端認定木匠李是個心術不正的人,他與父親的交往帶有很強的功利性。父親早晚有一天要被他狠狠坑害一次。父親跟木匠李走得越近,母親對木匠李的厭惡就越強烈。母親對木匠李的厭惡寫在臉上,木匠李心知肚明,后來基本上不去我們家。木匠李不來沒關系,父親一有時間就去他租的房子,上班一樣早出晚歸。
父親單方面的停戰讓母親煩躁不安,她突然發覺自己除了每天三頓飯外完全無事可做。這幾年來,母親逐漸變成了一名好斗分子,跟父親慪氣形成了一種可怕的慣性。母親無所適從,開始熱衷于嘮叨,但凡她看不慣的事情都要數落上半天。母親嘮叨的內容十分廣泛,譬如我的工作,我還未解決的終身大事,以及姐姐家孩子的教育問題。當然,數落得最多的還是父親的不務正業和老不正經。母親的嘮叨讓人煩不勝煩,以至于沒人愿意跟母親單獨相處。孤單的母親每天虎視眈眈,逮著誰都忍不住訴說半天,長此以往,誰見了母親都要躲避三分。母親越發孤單了。
跟木匠李學習了一段時間,父親可以單獨做出一些簡單的木制品,譬如小板凳、小茶幾、小案板。這些小東西做得不算精致,形狀也顯得十分笨拙,卻讓父親得意洋洋,臉上洋溢出一股掩飾不住的成就感。為了精益求精,父親那些天一直堅持只做三樣東西:小板凳、小茶幾、小案板。父親對自己信心十足,他堅信,總有一天他會做出讓人贊嘆的木藝品。
那段時間我剛從原來的單位辭職,暫時沒找到合適的工作,處于失業狀態,整日游手好閑,并且窮困潦倒。那些天我十分窩囊地待在家里等待機遇,忍受著母親喋喋不休的嘮叨。剛在家里待了幾天。我就被母親數落得快要崩潰了。
相比母親的絮絮叨叨,父親卻越來越沉默。除了每天鼓搗他的木工活外,對身邊發生的一切都無動于衷。同樣,我整天無所事事在他身邊晃悠。他照樣能做到視若無睹。但我知道,父親跟母親一樣,對我失望透頂。
終于有一天,父親打破了他的沉默,他從一堆木材中抬起頭來,打眼瞧了我半天,用十分平淡的口吻說:“你這樣下去可不行,你得找點事情做?!蔽业椭^說:“我知道,可是不知道該做什么。”父親再次把目光沉浸在手里正在制作的小板凳上,甕聲甕氣地說:“跟著我學著做木匠,給我打打下手,好歹有一門手藝不會餓死人。”我心里不樂意,可我知道,父親的話總是暗含著命令,不容違抗。
我跟著父親打打下手,順帶著學習一點粗淺的木匠手藝。家里的木料越積越多,到處都彌漫著一股刨木花的氣味。這種氣味有一種夾雜著植物和油墨的清香,逐漸我有點迷戀這種氣味,每次父親從木料上刨下一堆又一堆蜷曲的刨木花我都忍不住捧在手心深深地吸上一口氣,木花的清香便會順著鼻孔沁人脾肺,讓人渾身都散發出一股植物的清香。
但母親不喜歡刨木花的氣味,更不喜歡父親把家里變成木料加工廠,每天叮當作響的聲音使她越發煩躁不安。父親把我也拉下水,母親就更加忍無可忍,她與父親的爭吵逐漸升級。有一天晚上我甚至聽到從母親嘴里吐出了離婚兩個字。一開始我覺得好笑,這太荒唐了,哪有這么大年紀還鬧離婚的。逐漸我就發覺這件事一點都不可笑了,快要從一場鬧劇發展成悲劇了。他們不是信口開河,而是當真的。母親對父親的指責從局部擴展到全局,她不僅不能接受父親拜木匠李為師的事實。而且對父親以往的一些習性大肆批判,包括父親的臟亂,以及睡覺時驚天動地的呼嚕聲,尤其是父親當了一輩子工人都沒有攢夠錢買下一套房子,到現在住的還是廠里分的宿舍。總之。在母親眼里父親已經一無是處了。而同樣,父親對母親也越來越反感,越來越無法忍受。事情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到了晚年才發現對方跟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家人。
父親被母親逼得無路可退,終于在這天晚上大聲說:“離就離,誰離了誰不能過!”父親聲若洪鐘,像是一顆炸彈,差點把房頂掀翻,更把我驚得從被窩里一躍而起。我心里想:完了,這回要動真格的了。
人真是越老越像小孩子了,他們爭吵一夜,在我看來他們自己認為不可調和的矛盾幼稚得可笑,吵來吵去就那么一點芝麻綠豆大的事情,可無論我如何勸阻都無濟于事。第二天早晨母親收拾好行李,又哭又鬧著要回老家去,她信誓旦旦地宣稱:這輩子再也不來銀城了。母親想回老家的心愿并非一朝一夕,在母親漫無邊際的嘮叨中,時常夾雜著對故鄉的懷念與向往,她曾多次提到想回去,把家里的土坯房收拾一下,在那里安度晚年。
事情搞大了,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天剛亮,我就打電話召來了姐姐和姐夫,無論如何我們要盡全力阻止事態進一步惡化。姐姐和姐夫聞訊倉促趕來,我們家召開了一次嚴肅的家庭會議。
母親垂著淚坐在床頭。父親悶聲抽著煙卷坐在床尾,無形中呈現出一種分庭抗衡的陣勢。我和姐夫坐在沙發上,姐姐則坐在母親身邊,有一下沒一下給她擦著眼淚。這次家庭會議一開始我們都不約而同選擇了沉默,誰都不知道如何開口。這件事確實十分棘手,有點不成體統,鬧離婚的是長輩。調解矛盾的卻是我們幾個晚輩。作為晚輩,我們都不知道怎么挑開話頭,更不知道用一種什么樣的方式才能兵不血刃地化解糾紛。
但沉默究竟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姐夫輕咳了一聲,輕聲說:“媽,你真的要回去?”母親不吭聲,只是一個勁抹眼淚。姐夫接著說:“回去干什么呢?家里的親戚差不多都沒了,就你們原來那兩間土坯房都塌了,你回去住哪?”母親的聲音哽咽著,但語氣很堅決,她說:“我住我老姐家,住我外甥家,反正我是一天都不想跟這老東西過了。”母親的話分明是氣話,姐夫耐心地勸慰說:“可那畢竟是別人家,偶爾住一陣子可以,時間長了畢竟不是個事啊,你總不能在別人家里住一輩子?!边@句話立竿見影。母親的情緒逐漸平和下來,她比誰都明白,歸鄉只是在理論上存在一點可能性。幾年前她跟父親回過一趟老家,故鄉早已面目全非,他們那一輩的親人差不多都入土了,零星幾個活著的差不多都只能在床上開始等死了。那次歸鄉對他們的打擊很大,從故鄉回來后父親和母親長久陷入到他們的傷感中無法自拔,連吵架都有氣無力的。
母親陷入到自己的哀傷當中,父親偏偏在這個時候企圖重新點燃戰火,他大聲說:“她要回去就讓她回去,誰離了誰不能過,我也受夠了。”母親突然就淚眼婆娑了。姐姐的立場向來偏向于母親的,她寒著臉批評父親說:“你這么大聲干什么,生怕別人都聽不見啊,還嫌不夠丟人么?”父親是個愛面子的人。這句話起了效果,他只是小聲嘟囔了一句就沉靜下來。
姐夫接著勸父親?!鞍郑愀鷭尶目呐雠龆歼^了一輩子了。這個時候鬧得不可開交不是讓別人看笑話么?你們到底有什么大不了的矛盾,咱們當面說出來,這世界上沒有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
父親不說話,眼簾低垂,只顧悶頭抽煙。我附和著說:“就是嘛,芝麻綠豆大點的事情至于鬧成這樣嗎?你們也不想想,你們要是真的離了婚讓我們這些做兒女的以后還怎么做人?”我說完用余光觀察了一下二老的反應,看到他們突然就變得無比沮喪,很顯然,這句話才真正地擊中要害。既然姐姐偏向母親,那我就干脆偏向父親,我迅速掉轉槍口,把矛頭指向了母親。我說:“媽,我爸他不就喜歡做木匠么,這有什么啊,他又沒干什么出格的事情,做出來的東西好歹家里還用得著,總比整天打撲克下象棋強得多。他要做你就讓他做好了,你自己出去遛遛彎,跟著那些老太太扭扭秧歌,唱唱戲,多好,干嗎非要把自己憋屈在家里跟我爸吵架?!蹦赣H趕忙辯解說:“我不是反對他做木匠,我是怕他被木匠李騙了,那個人心術不正啊?!甭牭侥赣H口氣有所松動,姐姐瞅準時機說:“他心術不正是他的事,我就不信,他還能把我爸的骨頭給吃了?”母親向來和姐姐一條心,既然姐姐都這么說了,母親也就不好再說什么。她嘆了口氣,滿臉哀傷地閉上了眼。
這次調停的結果是:把兩個人暫時分開。眼不見心不煩。姐姐把母親接到了自己家住,幫忙做飯,順便帶五歲的外孫女,父親則原地不動。用姐姐的話來說,就那兩間破房子,他一個人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去吧。
母親搬到姐姐家住,我跟父親住在家屬院的房子里,二老一分開整個世界就安靜了下來,我們的家庭戰爭終于落下帷幕,這次離婚風波作為父母晚年生活中的一支憂傷的插曲逶迤而過。
父親終于可以全身心投入到他晚年的事業當中了,他拉開架勢,買來一堆木料,甩開膀子大干特干,做出了一批木制的小玩意。那些天來。我跟著父親一邊打下手,一邊學習著做些小東西。我做出的東西雖然比父親做的還要難看,但孩子總歸是自己的好,我用柔和的目光端詳著我親手生產的小玩意,它們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讓我愛不釋手,心情無端地好了起來,那些喪失了很久的自信心也在身體的某個角落漸漸蘇醒。
母親雖然搬走了,到底割舍不下,有時會回來看看。她回來了就在家里到處轉轉,臉上流露出掩飾不住的疼惜之色。父親對母親不理不睬,母親深感無趣,待上一會就悄然離開了。偶爾會打電話過來叫我去姐姐家吃飯,含糊其詞地讓我把父親也叫上。但父親并不領情,他寧愿每天吃快餐盒飯都不愿意去看母親的臉色。
家里的木制品已經堆成了一座小山,父親躊躇滿志地在堆滿木制品的屋子里踱來踱去。他把我叫進來,指著滿屋子的東西說:“想想辦法,賣掉它。”我吃了一驚,沒敢接父親的話茬。原以為父親只是磨練手藝,沒想到他還想把這些拙劣的玩意當成商品賣出去。父親看我不吭聲,很不滿地說:“我說的話你聽見沒有?”我小聲說:“聽見啦,我還沒老呢,耳朵不背。”父親脧了我幾眼,稍微斟酌了片刻,慢悠悠地說:“這么多東西家里也用不了,你把咱們家那輛三輪車修一修。明天騎上車去市場上把這些東西給我賣掉?!?/p>
一聽這話我差點瘋了,父親還真把自己的東西當成工藝品了。最可恨的是他自己不去賣卻要讓我去,可我哪是這塊料啊。我站在原地,心里咯噔一下,這簡直趕鴨子上架,一想到要到市場上去丟人現眼我就渾身哆嗦。我嘟囔了一句:“我不去,再不濟我也是大學畢業生,丟不起那個人?!备赣H用鼻孔輕輕哼了一聲,不屑地說:“你上個大學有個屁用,現在還不是跑回來吃老子的,要沒有老子的退休金,你吃屎都敢不上熱乎的。”我奮力狡辯說:“爸,你不能這么說,這只是暫時的——”父親粗暴地打斷了我,他厲聲問:“你到底去不去?”我決定頑抗到底,嘀咕說:“反正我不去,要去你自己去——”
毫無征兆地,父親突然一個健步就躥到我的身前,一把揪起了我的脖領子,兩眼瞪得溜圓,咬著牙說:“你再說一遍不去!”父親的手勁真大,幾乎把我整個人都拎了起來。我兩只腳尖點地,小臉嚇得煞白,伸出雙手企圖掰開父親的手指,但沒有用,父親的手指如同一把老虎鉗子般牢固,整個人紋絲未動。我完全沒想到,父親如此高齡還有這么一把子力拔山兮的力氣,我壓根不是他的對手。我趕緊討饒說:“爸,你快放我下來,咱們有事好商量?!备赣H不為所動,仍然用毫不通融的口吻問道:“你到底去不去?”看來不服軟是不行了,鬧不好父親真要把我痛扁一頓,我說:“我去,我去還不行么?”父親松了一口氣,同時松開了我的脖領子,他拍拍手,傲慢地說:“兔崽子,你就是欠收拾。我得提醒你,別看你老子六十歲了,可收拾你還不成問題?!?/p>
父親的話不是吹的。他年輕時是冶煉廠有名的大力士,一頓飯可以吃一臉盆面條,百十斤的銅板別人要兩個人抬,他一個人呼一聲就能扛上肩膀,而且面不改色心不跳。在我們家里,父親對我們而言就是一個暴君,尤其教育我除了大棒還是大棒。在父親的棍棒教育下,童年以及少年時代幾次刻骨銘心的疼痛感使我終身難忘,導致成年后每次看到父親動怒腿還是哆嗦。
迫于父親的淫威,我不得不騎上三輪車去市場里賣貨。車子騎到了市場,可我無論如何都落不下臉來叫賣,尤其怕碰見熟人。但是越怕撞鬼越是碰到鬼,我騎著車子在市場里左躲右閃,終究沒躲過,還是被熟人撞見,其中還有幾個老同學。我低著頭,把臉轉向一邊。假裝沒有看見。在碰見的幾個熟人中,知趣的兀自笑笑也就過去了,偏有不知趣的非要湊上前來跟我搭訕,我都不知道說什么,只能顧左右而言他,敷衍幾句了事,匆忙把這些討厭的瘟神打發走。
我把這些家伙恨死了,更把父親恨透了,他自己死要面子,卻讓我出來拋頭露臉做小販。如果我手頭還有點錢,我會把這些破爛玩意一把火燒了,或者把它們全部送人,然后回去給父親些錢交差??墒俏覜]有,只好繼續在市場里東躲西藏,折騰了整整一個上午,一件東西都沒賣出去。
來之前父親警告過我,他會不定時來抽查。第一天他到市場來了一趟,遠遠看到我堅守在崗位上,站在遠處模糊不清地笑了笑就走了。
我想像所有的小販一樣沿街大聲叫賣,把這些該死的破玩意趁早賣出去,早早結束這樣狼狽不堪的日子。可是我叫不出來,腮幫子都憋得通紅,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傍晚我載著滿車賣不出去的東西回到家,父親的臉拉了老長,他瞥了瞥車上的東西,沒好氣地問:“一件都沒賣出去?”我低著頭輕聲說:“沒,賣不動啊?!备赣H臉上的不滿越發濃郁了,他恨鐵不成鋼地說:“你說說,你有什么用!”我狡辯說:“是你的手藝不過關,東西這么難看,群眾不認可,誰買啊。”父親說憤怒就憤怒了,“放屁!”他的手在空中胡亂揮舞了幾下又落了下來,頓了頓接著說,“你明天給我接著賣,再賣不出去就別回來了?!备赣H越來越像個暴君了,越來越不講理了。我憂憤地瞪了父親一眼,看到他滿臉失落的神色。眼睛里似乎還掩藏著一股誰都無法理解的哀痛。心里突然閃過一種說不出來的悲傷,郁結在心頭的屈辱感一下子不知道丟到哪兒去了。
做了一夜的思想斗爭,下了無數次狠心。我終于決定破釜沉舟了,第二天早晨起床后騎著車去市場賣東西。這回我學聰明了。再沒有騎著車到處亂竄,瞅準幾家賣工藝品的地攤把車子停在那里守株待兔。我也顧不了什么面子了,碰見熟人就碰見熟人吧,誰沒有落魄的時候。更何況靠勞動吃飯本身就沒什么丟人的。雖然還是叫不出聲,但總會有人看,看的人多了自然會有人買。
我在市場蹲了一個上午,快到正午時終于迎來了我的第一位主顧。第一位主顧是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婦女,帶了個小孩。女人在賣工藝品的攤子上駐足翻看了一會,余光落到了我的三輪車上。我心想這很有可能是上帝派來拯救我的天使,趕緊向她投去一個卑微而討好的笑容?;蛟S女人被我卑微的笑容觸動了某根神經,挪步到我的車子前翻看了幾下,蹙著眉頭問:“這個是你賣的?”我點點頭,誠懇地說:“您隨便看看吧,便宜,雖然不好看,但確實結實耐用?!迸四闷鹨粋€小案板說:“多少錢?”我想了想,說:“你看著給吧,掙點成本錢?!迸说拿碱^皺得更緊了,用教訓的口吻說:“哪有你這樣賣東西的,你這樣做生意會虧死的?!迸说故峭嵲诘模晌也恢勒f什么好,只好重重嘆了口氣。
女人認真看了我幾眼,看我一副無助的樣子,大概動了惻隱之心,說:“你開個價吧?!蔽以谛睦飳に计蹋@些東西父親沒有規定具體的單價,只是讓我看著賣。萬事開頭難,便宜點賣出去,好歹開個張吧。我咬咬牙說:“你真想要的話就十塊錢一件,小板凳五塊?!边@個價錢跟白送差不多了,女人的眼睛亮了一下,低頭在車上翻撿半天,挑了一個小案板和兩個小板凳,然后付給我二十塊錢就提著東西走了。
謝天謝地,我終于開張了,雖然是賠本賣的,可好歹賣了出去。接下來我陸續又賣出去幾件,價錢都是隨便給的,反正我也不在乎,只是一門心思想著把這些東西早點處理掉。
傍晚收工的時候我點了點錢,總共還不到一百塊,錢不多,但回去在父親那好歹有個說法,至少能證明我還不是個廢物。我買了點豬耳朵和涼菜,又買了瓶白酒,回去犒勞一下自己,順便跟父親聊聊。我想應該是跟父親好好談談的時候了。
回到家的時候,父親看到車上的東西比出門前少了幾件,臉上流露出難得一見的欣慰之情。他掩飾不住喜氣洋洋地問:“賣出去了?”我嚴肅地點點頭。有氣無力地說:“賣出去了,看來你做的東西還是有市場的?!备赣H搓了搓手,表情都顯得有些難為情了。忽然才想起來似的問我:“你吃了沒?”我揚了揚手里的涼拌菜和白酒。說:“還沒吃呢。爸,咱們喝兩盅?!备赣H頓時眉開眼笑地說:“好,喝兩盅就喝兩盅?!?/p>
這是有生以來我第一次跟父親單獨在一起喝酒,一直以來父親在我眼里只能仰視,但這次我不知道哪里來的勇氣就想跟父親好好談談,我需要了解一下他的精神世界,看看他腦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與父親朝夕相處的這段時間,我發覺父親晚年的精神世界確實出現了某種不為人知的變化。我們都越來越鬧不懂他腦子里在想些什么了,或許連他自己都不是很明白。就像他忽然熱愛上木藝,這絕非一時心血來潮。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有種很奇怪的感覺:父親不會就此罷休,他還會有更大的舉動在后面。
幾杯酒下肚,父親的話明顯比平時多了,面色開始紅潤,額頭上閃閃發亮,精神頭也上來了,他敞開衣襟,顯示出一種老當益壯的豪邁感。酒有時就有這么一種奇特的效果,它能讓一個沉默寡言的人變得滔滔不絕,能讓一個蔫漢在瞬間變成一個奔跑的火爐。父親“嗞”一聲抽干杯子里的酒,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不錯。”我納悶地問:“什么不錯?你是說酒不錯還是說別的什么不錯?”父親微閉著眼。面帶欣慰之色,說:“都不錯?!笨磥砀赣H的情緒很高,以我的猜測是他做的東西被群眾認可了的自得。我想是該跟他交交心時候了,斟酌了片刻說:“爸,你跟我媽都有退休金,照說吃喝不愁,也沒啥可操心的了,干點別的不行么?干嗎非要折騰自己?”父親沒有立即回答我的問題,而是用下巴指指空酒盅,示意我把酒斟上。我給父親把酒斟滿,他端起酒盅“嗞”的一聲又抽干了杯中酒,用筷子夾起一塊豬耳朵塞進嘴巴里,咀嚼了半天,這才慢條斯理地反問:“那你說我該干點什么?”這話把我問住了,一時回答不上來,我不甘心地說:“可你現在學木匠是不是太晚了點?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想干什么?這種被時代淘汰的玩意你學它還有用么?”父親臉上的表情說復雜就復雜了,他很淡漠地說:“不干什么,我不過就是想做點事情,不想這么早就開始等死?!?/p>
這句話從父親嘴里說出來讓我難免吃了一驚,這都有點涉及到哲學命題了,這個泥腿子出身的退休工人越來越高深莫測了,越來越讓人琢磨不透了。我嘆了口氣反駁說:“人生下來可不就是等死的么?”父親乜斜了我一眼,端起杯子一飲而盡,喝完擦擦嘴巴,淡淡地說:“就算是想等死也輪不到你,你還沒活到我們這份上,沒這個資格。你明天就出去找找工作,這樣坐在家里等可不行,我那點退休金可不是用來養你的?!备赣H的聲音很輕。但對我的殺傷力卻非常大,我臊得滿臉通紅,冷汗一下子就從腦門躥到了脊背上。我低著頭。小聲應承說:“我知道了?!?/p>
我出去到處找工作,而父親則依然鉆研他的木藝。父親雖然越來越沉默寡言,但心里明鏡似的,按照他自己的步點一步步展開自己的設想。當我終于在銀城找到一份還算體面的工作時,父親也跨出了他的關鍵一步。經過協商,父親以低廉的價格承包下了冶煉廠后面一小片無人管理的胡楊林。那片胡楊林原本是一片防風林,屬于冶煉廠所有,但因為近年廠子效益不好,沒有專人管理,逐漸被人偷偷砍伐得越來越稀疏,眼看著就要荒掉了。父親這個時候把它承包下來,廠里自然求之不得。
承包胡楊林之前父親并沒有告訴母親,甚至連一點跟母親商量的意思都沒有,就用他儲存多年的積蓄承包了這么個野狗都不愿意去的鬼地方,這讓母親大為震怒,她再一次把責任歸咎到木匠李身上,認為是木匠李出的餿主意,父親鬼迷心竅,終于上了木匠李的大當。
但父親對母親的震怒和指責保持了固執的沉默,他似乎除了對木頭感興趣外,對一切都無動于衷。承包下那片胡楊林后,父親和木匠李把他們加工木制品的場所搬到了林子里,他們每天朝九晚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帶著盒飯去林子里忙他們的事情。
我新找的工作業務繁忙,經常要加班,因為公司離家遠,我住在公司宿舍里,很少回家,因此很長一段時間我不太清楚父親究竟在林子里忙些什么。直到有一天終于騰出點時間。我去姐姐家探望母親。母親絮絮叨叨地說:“他在林子里蓋房子了,還做了很多家具。這個老東西,你有時間去看看他吧?!甭牭贸?,母親雖然對父親意見很大。但心底里還是割舍不下對父親的關心。
第二天早晨我去了父親承包的那片胡楊林。進了林子沒走多久,我就看見父親和木匠李正揮舞著斧頭和鋸子在修理木料。早晨鮮嫩的陽光透過樹縫照在他們身上,映襯著他們腦門上閃閃發亮的汗珠,他們手中揮舞的斧子和鋼鋸將木料和陽光切割成一片片亮閃閃的碎片。我還注意到,在他們身邊一問用刨得十分光滑的木料做成的木屋已經見雛形。父親果然在做木頭房子,這就越發讓人琢磨不透了,難道他想在這里安家不成?
父親看到我沒有吭聲,目光顯得十分凝重,掃了我一眼又低頭繼續他手頭的工作。木匠李沖我含蓄地點點頭說:“來啦?!蔽覒艘宦暎劬Χ⒅赣H。說:“我媽叫你過去吃飯?!备赣H頭也不抬,甕聲甕氣地說:“沒時間?!?/p>
我在父親身邊站了半天,他對我的態度十分淡漠,愛搭不理的,在他面前我似乎成了一個透明體??磥沓四窘忱钪猓赣H懶得跟任何人溝通。我轉而問木匠李,“你們這是干什么?”木匠李表現出一臉的詫異,說:“蓋房子啊?!蔽夷托牡卣f:“我是說蓋這么一間木頭房子干什么?”木匠李看了看父親,寡淡地說:“這你得問你老子,我只是來幫幫忙?!?/p>
我看看父親,說:“歇會吧,就算是蓋房子也得吃飯是不。”父親停下手頭的工作,從兜里掏出包煙,扔給木匠李一根,自己又取出一根點燃,抽了一口對我說:“你回去吧,我帶著飯呢?;厝ジ嬖V你媽,等房子做好了來看看。”
這段時間以來,我感覺與父親的距離越來越遠,對我來說,他越來越像個陌生人,見了面不知道說什么。我又在胡楊林轉悠了半天,實在覺得沒有繼續待下去的必要,遠遠看了父親幾眼就回去了。
父親越來越陌生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覺得他眼里除了木頭什么都沒有了。但是奇怪的是,原本與父親水火不容的母親卻慢慢跟父親和解了。甚至她離開了姐姐家,跟父親一起住進了胡楊林。
這更讓我百思不得其解,為此,不久之后我又特意去了一趟胡楊林。進入到林子腹地我吃驚地發現父親的房子已經蓋好了,房子周圍還用樹枝和鐵絲圍了一圈柵欄,院子里還跑著幾只雞和一條狗,像是一戶農家。這間房子很大,里面還有套間,這間房子的基本材料都是林子里現成的木料,以及冶煉廠一些廢棄的鋼材,夾雜了其他輔助材料,結實而耐用。房子旁邊搭了一間簡易的廚房,看這樣子他真的是打算終老于此了。而那座凝聚了父親和木匠李巨大心血的房子位于胡楊林的_正中央,遠遠看去精雕細刻,異常完美,熠熠生輝,如同走進了一個童話故事。
那天我還注意到在胡楊林周圍,新栽種了不少小樹苗。這些樹苗還很幼小,但已經吐出鮮嫩的綠芽。顯示出了勃勃生機。在距離那所木房子不遠處,我看到多年來在爭吵中度日的父母正在林子里新開辟的一小片地里種植蔬菜,母親負責播種,父親則負責澆水,陽光正照在他們忙碌的身體上,顯得又安靜又柔和,兩人時不時說上幾句話,神情輕松且愉快。這是一出無比安寧祥和的場面。我甚至感覺到了一種田園牧歌般的美麗情懷。我站在遠處,沒有驚動正沉浸在自己的快樂當中的父母,心里想,只要不鬧離婚,怎么折騰都是正確的。
(選自《作品》200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