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出擊

女警察張衛紅

市公安局由“公安造反大軍”掌了權，也就與我校的“革命造反大軍”成為“同一戰壕的戰友”，所以，公安局有什么活動需要支援，就告知我們派人參加。

一天，我們造反大軍的牛司令接到公安局王副局長電話，說最近市里發現了一個反革命組織，名字叫“工人自發造反大軍”，在全市工人隊伍中搞秘密串連，到處招兵買馬，企圖篡奪紅色政權。公安局已經接到上級命令，要求迅速行動，取締該組織。通過幾天的明查暗訪，公安局掌握了該組織主要頭頭的名單，決定今晚行動，將這些壞頭頭一網打盡。希望牛司令派一些可靠的造反大軍戰士參加抓捕行動。牛司令表示堅決支持公安局的革命行動，并責成我們“送瘟神戰斗隊”配合公安干警夜晚出擊，行動之前，一定要嚴守機密，不可走漏半點風聲。

晚八點，我們準時趕到市公安局，十幾名全副武裝的警察正等著我們。一個長得高大英俊的中年人召集我們進小會議室開會，作戰前動員。他便是王副局長。他先講了講這次行動的重要性，接著提出一些重要事項，其中一條是要我們這群學生一定注意安全。他說，那些壞頭頭的手里可能有槍，逮捕他們時要由公安戰士沖在前面，學生們跟在后面，以防不測。我們聽了這話，不由都有點緊張。球子問，給不給我們發槍?王副局長擺了擺手，說槍不能隨便發，那樣更不安全，萬一走了火會傷自己人。我們說假如壞頭頭狗急跳墻，向我們開槍咋辦?王副局長說，有公安戰士保護著你們，絕對不會出問題，你們只要服從指揮就行。然后，王副局長親自教我們如何捆犯人，打什么樣的結子才不會被掙脫。我們每人手里分到一條繩子，練了好一陣子，總算練熟了。

之后，分配搭檔。我和球子跟著一個矮胖的老警察一塊兒行動。老警察姓于，長得像豬頭小隊長，是基層一個派出所的所長。他不同我們說話，甚至連姓名也不問，一心一意擦他的手槍。手槍是五四式，藍瓦瓦地閃著亮光。球子想拿過來看看，他搖搖頭，又指了指槍膛，意思是上了子彈。不能隨便亂動。

預計夜里十點半準時出發，我們看看墻上的掛鐘。還早呢。就等著。于所長收起槍，伏在桌子上打盹兒。不知他晚飯吃了什么脹肚的東西，幾乎每打個盹兒，屁股下面就就砰地響一聲，弄得滿屋子的人都沖著他笑。一個瘦警察說，胖頭魚，你的槍走火了，小心傷著紅衛兵小將。他不理，依然走他的“火”。我和球子只好捂著鼻子遠遠地躲開他。一會兒，他居然發出了呼嚕嚕的鼾聲。我心想。倒霉，跟著這樣一個豬玀似的家伙，搞不好還不得讓壞頭頭把他連我們一塊兒給抓了呀。球子看他睡得挺沉，就想試探他一下，躡手躡腳地走到他的身邊，一只手悄悄伸向他的槍套。說來簡直神了，球子的手還沒挨到他的槍套，就被他一下子抓住，疼得球子哎喲哎喲地叫。他卻抬起豬頭似的胖臉，得意地笑了，說像你這樣的小鬼，就是十個八個也休想下我的槍。我十分驚訝，看他的外表是那樣蠢笨，行動起來卻異常機敏，真讓人難以想像。看來，這位豬頭小隊長并非一般，跟著他肯定不會有事。

掛鐘當地響了一聲，我們刷地站起，準備出發。這時有一個女警察哭哭啼啼地闖進屋子，邊哭邊質問王副局長，你們為啥不信任我?我是共青團員。黨的積極分子，我愿意接受組織的考驗。爭取火線入黨，今晚的行動我一定要參加。王副局長愣了一下，說張衛紅同志，你誤解了，因為是夜間行動，女同志參加不大方便。女警察張衛紅抹抹眼淚說，借口!什么女同志不方便，是怕我下不了手吧?我現在鄭重向組織保證，別說壞頭頭里有我叔叔，就是有我親爹我也決不手軟，誰反革命我就革誰的命!王副局長聽了，贊賞地點了點頭說，好吧，讓你參加，不過，不能再哭天抹淚的。她聽了，立即破涕為笑。這時我們才看清她的臉，眉清目秀，滿好看的。王副局長對于所長說，就讓小張加入你們組吧，你們要逮捕的那兩個她都熟門熟路，她跟著，門也好敲一些。于所長嘴上沒出聲，屁股下面卻連響了兩炮，算是回答。

我和球子以為有警車載著我們去抓壞人，一路上警笛長鳴，威風凜凜。全然不是。于所長縮著脖子。兩條粗棒槌似的短腿倒騰得十分快捷，發出一陣咚咚的響聲。女警察緊隨其后，不時回頭朝我們揮揮手，快，跟上。我和球子幾乎一路小跑地攆著，手中的繩子甩來甩去，活像鬼怪故事里的黑無常白無常和牛頭馬面一類小鬼兒。天很黑，走街串巷的，分辨不清東南西北，加上一些窄巷的路面被住戶潑了水，結了冰，我們常常一個跟頭接著一個跟頭地摔倒。不知走了多久，我和球子的頭上都冒出了蒸汽，張著嘴直喘。球子向前邊問，還有多遠啊?未等于所長說話，女警察發火了，問什么問，跟著走不就結了!球子小聲嘀咕，誰要是娶了這個小娘們算是倒了八輩子大霉，六親不認，一點也不溫柔。我說，在她眼里，可能所有人都像階級敵人。球子說，這樣女的就得找個驢哄哄的男人才能治住她。我們都嘻嘻笑起來。女警察回頭訓斥說，喝了笑老婆尿咋的，這是去執行戰斗任務，嚴肅點!我們不敢再笑，怕她沒等抓到壞人，先把我倆給專了政。

悶著頭走了好一陣，我們發現走進了一片荒野，看樣子已經出城了。枯草中積雪很深，踏上去咯吱咯吱響。球子可能是踩著了兔子窩，一對野兔撲棱棱跳起，嚇得我倆驚叫一聲。于所長吆喝道，不準出聲!他伸手指指前邊不遠處一排黑黝黝的草房說，那里就是。然后蹲下，分派任務。他說，因為要逮捕的兩個人住得很近，四個人得分成兩組。他讓我跟著他，讓球子跟著女警察。女警察說，好，我們去抓張大力。于所長說，不行，你的任務是把門叫開，過后就去守住另一戶的門，等我們逮捕了張大力，咱們再一起過去對付賈二。女警察不同意，說他向局領導保證過，一定大義滅親，親手抓住張大力。于所長像是來了氣，說，你連槍也沒有，還是個女的，老爺們光腚拉叉的，怎么抓?我是這個組的組長，聽我的。女警察雖然不滿，但對于所長，他可不敢像對我們那樣，只得服從。

于所長帶我來到一家院門前，翻過土墻，讓女警察叫門。里面聽出了女警察的聲音，說道，是小霞來了，快開門。緊接著，門吱呀一聲開了，開門的是個女人。于所長一閃身進到屋里，我趕緊跟過去。房子分東西兩間，我們先進東邊一間看看，沒有，就折進西屋。屋子里很暗，于所長用電筒一照，炕上有個男人被光亮照醒了，瞇著眼睛，伸開兩只巴掌遮著強光，問，你們是誰?于所長說，我們是公安局的，張大力，跟我們到局里走一趟。說著，用手槍把他逼住，示意我上炕搜查有沒有武器。我啪地把燈打著，走上前去。誰知我身子剛挨到炕沿兒，就被身后的一只手粗暴地撥拉個趔趄，差點摔倒。定睛一看，是女警察。她趁于所長不留神，一把奪過手槍，跳到炕前，槍口指著那男人的腦袋，厲聲說，反革命分子張大力，你被逮捕了!馬上起來，舉起雙手，靠墻站著!張大力驚恐萬狀，似乎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囁嚅道，小霞，你……說啥?女警察說，張大力，你認錯人了!我不是小霞。是公安戰士張衛紅!起來，快!張大力欠了欠身子，又躺回去，顫抖著說，我……我沒穿褲衩。女警察張衛紅說，張大力，別不老實，馬上給我起來!說著。槍口已死死頂住他的太陽穴。張大力怕極了。渾身哆嗦得篩糠一般，嘴里打著冷戰說，別，別開槍，我起、起來。就赤條條站在炕上，舉起雙手。他果真沒有穿褲衩。于所長惱怒地從女警察手里奪回手槍，隨手插進皮套里，把衣服遞給張大力，讓他快些穿上。之后，回頭朝女警察狠狠瞪了一眼，說，你出去。女警察不走。執行命令!于所長吼起來。女警察這才扭身走了。張大力的妻子哭著追到外面，一口一個侄女地叫著，問到底是咋回事。只聽女警察說，誰是你的侄女?我說過了，我叫張衛紅，是紅色公安戰士!接著，聽見院門咣的一聲關上了。

張大力穿上棉襖棉褲，卻抖著手扎不住褲帶，更系不上對襟棉襖上的紐襻兒。看著他這副樣子，我怎么也難以把他同“反革命”、“壞頭頭”等詞語聯系到一塊兒。他根本不知自己犯了什么法，一個勁問為啥抓他。于所長告訴他是“工人自發造大”的事。他說，工廠不生產了，俺看到處都成立群眾組織，就也湊湊熱鬧，俺啥也沒干呀。于所長說。有話到局里說，會弄個水落石出的。張大力的妻子說不出話，一個勁地哭。于所長讓她給丈夫系好扣子，說外面很冷，小心著涼。我忽然感到于所長這人不錯，看外表像是挺橫，其實心地滿善良。所以在他讓我上前捆張大力時，我故意把繩套系得很松，生怕把他勒疼了。于所長故意背過臉去，假裝沒看見。

當我們押著張大力來到賈二家時，女警察張衛紅已將賈二抓起來，她把球子撥拉到旁邊，親自動手捆賈二。賈二被勒得哎喲直叫，連喊“大侄女輕點”。他哪里知道，叫一聲“大侄女”，大侄女就加一把力，勒得反而更緊。賈二的老婆和老母嚇得哭成一團，哭著哭著就齊齊地給女警察跪下。于所長趕緊把她們扶起來。賈二連勒帶嚇忽然嚷著要撒尿。張衛紅斥道，現行反革命，少耍花樣!賈二帶著哭腔說，真的有尿，不撒謊。張衛紅說，有尿你就往褲子里尿，沒人攔你。賈二憋得蹦跳著，喊道，天哪，撒泡尿也犯法嗎?就嗚嗚地哭了。于所長上前勸說道，小張，他要撒尿就讓他撒，你先回避一下。然后把他妻子叫過來，給他接尿。解開褲子一看，褲襠早已濕了一大片。

押解兩個犯人上路時，張衛紅向于所長建議說，應該把他們的繩子連接在一起，以防逃跑。于所長似沒聽見，回頭回腦地四處張望著什么。一會兒，他說了一句“你們先走”，就朝一個低洼處跑去，迅速蹲下，隱約只見一個小黑點兒。原來他去拉屎了。張衛紅喊兩個犯人站住，讓他們背對著背，由她動手連接繩子。她剛摸著張大力的繩子就嚷起來，質問繩子是誰捆的。我說是我。她惱怒地說，你這是捆人還是捆雞?這么松的套子，活動活動就得掙開!我賭氣地說，嫌我捆的不緊你再捆好啦。她更火了，說，還是大學生呢，啥也干不好，簡直是個廢物。就真的動手解開繩子重捆。想不到就在這時出事了!

她剛把張大力的繩子解開，張大力就在黑暗中運足了力，啪的一個嘴巴扇過去，聲音極脆極響。張衛紅身子搖晃幾下，險些摔倒。張大力又一巴掌掄過去，沒有打正，只掃到她的肩膀，她便站立不穩，撲通倒下。張大力嘴里高聲罵道，你算出息個暴!出息得專會拿自家人開刀，連個兩姓旁人都不如!你他媽不是人，是狼崽子，是牲口!俺是白疼你啦。罵著，他拼命向幾十步開外的一個電線桿子沖去，想要撞頭自殺!我和球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蒙了，嘴里“啊啊”地干喊，腿卻怎么也挪不動步子。眼看張大力離電線桿子越來越近，砰!槍響了，張大力站立不住，一頭栽倒在地。我的心忽悠一下，完了，于所長把張大力給打死了!球子也嚇壞了，拉起我就往張大力跟前跑。想看看他還有沒有氣兒。可是，天太黑，看不清子彈打中了哪里，只是聽到張大力在呼呼地喘，知道他并沒有死。于所長邊提褲子邊走過來說，根本就沒朝他身上開槍，他是給嚇的，把他扶起來遛遛就好了。我和球子用力拉他起來，他嘴里哼了兩聲，又走了幾步，果然沒事。于所長說，張大力，你咋這樣蠻干呢?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錢嗎?張大力咚地坐到地上，粗喉大嗓地哭開了。在這寂靜空曠的寒夜里，男人發自心底的絕望的哀嚎，比任何動物的叫聲都令人毛骨悚然。

回到公安局時，天已放亮。其他小組早順利返回了，我們是最后一撥。女警察張衛紅沒有同我們一起回局，她的左臉腫得像含了個皮球，不好意思見人，先回家去了。此后再沒聽到她的消息。不知她是否火線人了黨、提了干。所謂的反革命組織工人自發造大也無下文，不知壞頭頭張大力和賈二到底怎樣了，倒是那位外號叫胖頭魚的于所長給我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至今想起來仍然十分鮮活，仿佛就在眼前。

牛司令的“逮捕令”

東北的冬季，死冷。大軍首長們都很有風度地披上了軍大衣。我們這些小兵不行，只能穿起自家帶來的對襟小棉襖，西北風一吹，刀子刮的一般，透心涼。但我們決不嫉妒。當年的紅軍也是長官騎馬，戰士步行，這是革命工作的需要，搞絕對平均是不行的。這個道理我們都懂。

與南方相反，東北的冬天沒有什么活計，男人女人都愛在家里“貓冬”，一貓就是小半年。小半年里有多少個漫漫長夜啊，那正是培植愛情的好時光。一男一女，圍坐在溫暖的火爐旁。男的喝茶，女的織毛衣，綿綿無盡的情話可以從容述說。熊熊的爐火映照著姑娘紅撲撲的臉頰，若明若暗中，姑娘的一顰一笑顯得燦爛無比，格外動人。男人看著看著就有了制造某個故事的沖動。

我們革命造反大軍的牛司令自然不會貓冬，需要他做的革命工作許多許多。牛司令只有在忙完一件革命工作的短暫間隙里，才有精力去產生一點愛情。我們都注意到，牛司令產生愛情的地點是交換臺。“交換臺”這個名詞似乎需要解釋兩句。上世紀六十年代，我國的通訊設備還很落后，沒有程控電話，不管打長途短途，哪怕一個單位的兩部電話，也得通過交換臺來轉。所以，交換臺的接線員就顯得很重要，不僅要忠于職守，聲音甜美，還要政治可靠，不然的話，頭頭、首長之間的通話都被監聽了，一旦泄密如何得了?因為接線員是經常與領導打交道的人，領導一般又都喜歡年輕貌美的女子，所以，接線員大多要選美女來擔任。這么一解釋，讀者也就明白，我們的大軍首長牛司令為什么要到交換臺，而且產生愛情了。

學校的交換臺早就被我們造反派占領。因為是要害崗位，就必須選政治可靠、嚴守軍事秘密的人去工作。幾經篩選、考核，紅被選中了。幸運的紅不僅被要害崗位選中，還被人人敬仰的牛司令選中了。紅是學數學的，頭腦清楚，邏輯思維縝密，能夠在轉接電話時準確無誤，很讓牛司令放心；紅還有一張秀氣的瓜子臉，大眼睛，薄嘴唇，很讓牛司令動心。這樣，牛司令就常去交換臺檢查指導工作，一來二去，兩人就互相檢查指導了。牛司令每次從交換臺出來，臉色都紅彤彤的，像是上了一層釉彩。可是，世事難料。有一天，中午休息，我們突然看到牛司令急惶惶地從交換臺跑出來，邊跑邊用軍大衣的袖子遮著臉，呈抱頭鼠竄狀。后面緊緊追著破馬張飛的紅。紅一改往日的清純和柔美，眉梢和眼角都倒立著，臉色煞白，加上被風飄起來的一頭散發，面目極為猙獰，如同蒲松齡筆下的厲鬼。紅一邊跑一邊高高揚起一根胳膊粗的木棒，大罵牛司令喪良心沒人心是個吃著碗里看著鍋里的“下三爛”。我們頓時明白了，牛司令的愛情種子播撒得多了些，不僅播撤到紅的碗里，還播撒到另外一個女人的鍋里。牛司令為了加快奔跑的速度。不得不放下衣袖，我們便看見他的臉上多了些紅色的無規則的道道，像軍事地圖上的江河湖海。這顯然是紅的長指甲的杰作。后來才聽說，牛司令最近常去一所師范學校檢查指導革命造反情況，又和那里的一個小女生互相檢查指導了。我們沒見過那個小女生，不知她長得啥模樣，但能受到大軍一號首長的重視和青睞，肯定錯不了。

師范學校與其他的各所中專、中學一樣，大多數學生參加了造反大軍，成為我們這所高校造反大軍的“跟屁蟲”。但自從牛司令把人家的校花摘走之后，形勢就發生了變化。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你牛司令仗著兵強馬壯來我們這里摘桃子，憑什么呀。何況，你在本校已經有了實習園地——交換臺，干嗎還要到我們這里劃拉，這不是有點欺負人嗎。一些人對我們的造反大軍開始反感。對立派見縫插針，到師范生中頻繁活動。把牛司令養“小蜜”的事添油加醋一宣傳，牛司令就成了采花盜柳、十惡不赦的大軍閥、大流氓、大色狼。這樣一來，師范生里就滋生出一批“牽牛派”，他們油印小報，貼標語，刷大字塊兒，畫漫畫兒，什么都干，幾乎無孔不入，讓你防不勝防。盡管這些活動對我們造反大軍構不成實質性的威脅。卻像游擊隊騷擾正規軍，使人不得安寧。正規軍統帥牛司令對此猶為反感，決心懲治幾個首要分子，以儆效尤。

實行打擊就要講究穩、準、狠。先派人到師范學校進行摸底，查明搗亂分子是男是女，姓甚名誰，住在哪一間宿舍的哪一個床位，以及他們的飲食起居規律，特別是歸寢睡覺的時間，等等，等等。牛司令掌握了第一手資料之后，正式立會研究。于是，大軍的五個頭頭聚在小會議室里。將軍搖頭說，動不動就去抓人，這可不好，影響造反大軍的聲譽。至少，說明造反大軍心胸狹窄，容不得不同意見。牛司令認為，這不是心胸寬和窄的問題，而是維護造反大軍形象的大是大非問題，不動點真格的，他們會以為我們軟弱可欺。將軍仍不以為然，強調應該慎重考慮，謹慎從事，搞不好會適得其反，給造反大軍臉上抹黑。二哥在一旁聽得有些不耐煩，說，為了師范生里的幾個小兔崽子，值得這么浪費時間和精力?造反大軍的事千頭萬緒。多少大事還抓不過來呢。干脆給公安局打個電話，征求他們的意見，他們說行，咱就去抓；他們覺得沒啥大必要，也就算了。小何和阿義覺得二哥之言有理，同意按二哥的意見辦。

公安局回復得十分干脆利落，只有一個字：抓。但公安局不出干警，由造反大軍把人弄到公安局就行了。當天夜里，一輛敞篷卡車開出校園，朝著城郊師范學校的方向呼嘯而去。車上站著一群個戴皮帽子穿棉大衣的突擊隊員。春寒料峭，寒風透骨，但沒有一個人肯蜷縮在車廂里，一律直挺挺地站立著，革命戰士嘛，都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的，縮肩拱背蝦著腰成何體統。

抓人當然要秘密進行，不能大張旗鼓，不可驚天動地。畢竟是到人家外校抓人，尤其需要小心，否則，事情一旦敗露，勢必引起眾怒，那樣，局面將不好收拾。卡車停在校門口，突擊隊員們按照造大探子事前畫好的方位圖，分頭向幾個宿舍摸去。進了門，不開燈，只用電筒照，有點像夜里捉麻雀。目標確定無誤，就把他死死扭住，低聲命令趕快穿衣服，不得有誤。麻雀們睡得迷迷糊糊，還以為是哪個戰友搞惡作劇，伸手撥拉開明晃晃的電筒，翻個身繼續睡。突擊隊員們急了，索性把他們的光身子拽出熱被窩，扛起來就走，另一個拿了他的衣服跟在后面。光身子給冷風一激，方知不是夢境，殺豬似的嚎叫起來。但為時已晚，直到被砰地扔進車廂，才害怕了，哆哆嗦嗦地穿上衣服，驚問你們是誰，為啥抓我，要把我帶到哪里去……問題多得提不完，最好的回答就是不回答。不回答也罷，黑暗中有一條繩索蛇一樣纏住他們的身子，雙手動彈不得，肩膀給一雙手用力一摁，就跌坐在車廂里。一個、兩個、三個……五個，正是要抓的數額，一個不多，一個不少。突擊隊員們敲敲駕駛室，轟隆一聲，卡車開足馬力勝利返回。進了校園，突擊隊員們向牛司令匯報，按軍部的要求勝利完成任務，該抓的全抓來了，一個也沒漏網。牛司令狠狠跺了一下腳，口中說“好”，就轉身給公安局打電話。公安局那邊問，一共抓了幾個?這邊答，不多。只有五個。公安局那邊沉默了一會兒，說，太多了，一下子抓了五名小中專生，傳出去不好。再說，他們還構不成犯罪，抓他們不過是想嚇唬一下，有那么一個兩個也就行了。牛司令放下電話，略一思索，果斷下了一道命令：留下兩個押送局里。突擊隊員問，那三個咋辦?牛司令想了想，說，放了他們。突擊隊員們有點不大情愿，好不容易頂著寒風抓來的，咋能說放就放呢?就又問，真放咋的?答，真放，現在就放。突擊隊員們心里覺得憋氣，從車廂里拎起一個拋到地上，嘴里數著：一!又拋下一個，二!再拋下一個，三!——好，夠了。卡車掉過頭，朝公安局駛去。

被拋到地上的三個疼得哎喲哎喲叫。突擊隊員們沒好氣地申斥，叫什么叫，還不快滾!師范生嘴還很硬：憑什么抓我們?突擊隊員不耐煩，現在不是放了你們嗎?快走!不然，一會兒還送你們進局子。師范生說，我們還被捆著呢。突擊隊員已向屋子里走去，回頭說，腳不是沒捆嗎?用腳走回去不就結了。說罷，閃身進屋，嘭地關上了門。三個倒霉蛋嘟囔著從地上爬起，反翦著手。一瘸一拐地跑了。

午夜已過，牛司令打了個呵欠，脫衣躺下。一天來軍務繁忙，確實感到累了。明天還有更多更重要的事需要料理，得抓緊休息。偉人說過，不會休息就不會工作。是的。要干好革命就得會休息。這么想著，勞累了一天的大軍司令很快睡著了。可是，僅僅打了個盹兒，就有人喊他去接電話。他不情愿地問，哪兒打來的?答，公安局，公安局王副局長，說有要緊事。牛司令一聽，急忙爬起來披上大衣，下床就走。他知道，王副局長深更半夜親自打電話來，肯定是有不同尋常的事情。會是啥事呢?難道又偵破了什么反革命組織，要造反大軍協助行動?拿起話筒一聽，差點氣了個倒仰!王副局長說，剛才你們送到公安局的兩個師范生，根本不是什么對立派的，而是該校造反大軍的頭頭。王副局長反問，你們是咋搞的，把咱們同一戰壕的戰友給抓來啦。此時方知，是造反大軍的探子搞錯了。把師范造反大軍的兩個小頭目也當作“牽牛派”給抓來了。可笑的是，剛才突擊隊員們扔下車的三個師范生，才正是攻擊造反大軍和牛司令的元兇，是真正的“牽牛派”，而現在他們早已跑回郊外的學校里了。經過此一劫，他們日后的行蹤一定變得更加隱秘了，再想抓，怕就不那么容易了。

牛司令放下電話，恨恨地罵道：媽的，一群虎蛋，廢物!

不知他罵的是造反大軍的探子還是突擊隊員。

(責任編輯 阿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