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看見了他。
在燈光球場前的樹蔭里總是能見到他的身影的。他是個瞎子,叫田業丙。認識他的人叫他阿丙。他就坐在樹蔭下自帶的一個板凳上給人算命。有時也挪挪地方,但均沒有超出過燈光球場這個范圍。因為這里是鬧市,人相對集中一些。沒生意的時候,他就靠在樹干上打打盹,或是聽聽收音機,或是與他的同行們聊聊天。他的同行一般是五六個人左右。到了冬臘月人數可以增加到十人以上。可是一過臘月十五,就再也見不到他的身影了。直到第二年開春才能再見到他。因為這個時候他已回了他的家。他的家在很遠的大深山里。小地名叫巖屋墩。是一個非常邊遠非常貧窮的地方。
每次一看見他,總是能翻起那些往事。我是二十多年以前認識他的。那時,我戀愛的女人在那個深山的一個小鄉里工作。那個小鄉叫響溪,很遠,過了清江還要走60多里山路。而到響溪得途經巖屋墩。這樣,我就通過那個女人認識了阿丙。電就這樣,我與那個女人戀愛、結婚,然后又一步步把她接出大山,自然就對阿丙的情況有了更深的了解。
那一天,我和我的戀人從響溪出來,經過巖屋墩的時候,戀人追著阿丙的背影喊:阿丙,阿丙。阿丙停下來,說是覃干事呀。你有什么事?我的戀人說你給我算個命,看我和他的婚姻成不成?阿丙就地坐下來,問了我們的生辰,又一個人搬著指頭嘀嘀咕咕了很長時間,然后才說恭喜,你們的婚姻能成。我的戀人問為什么?阿丙就說了一大串他的術語。這些術語我自然是沒有記下,但意思均為我們的婚姻是美滿的婚姻。告別了阿丙。我問我的戀人,你為什么叫他阿丙呢?戀人說他叫田業丙,因為最后一個子與瞎子阿炳同音,再加上他的二胡也拉得好,所以大家都戲稱他為阿丙。我說噢,是這樣。我的戀人說,他的命可慘啦,家里一個親人也沒有了。接下來,我的戀人就給我講了阿丙的故事。
阿丙的眼睛是三十多歲瞎的。當時他在天火公路上修公路。那天該他放炮。點炮后他被一塊巖石絆倒,因為摔傷了腿,跑不動了,所以轟隆一聲炮響后,阿丙就被埋在了石堆里。等民工們把他刨出來,阿丙就已經昏迷不醒,汩汩鮮血從身體的各處流了出來。大家不敢怠慢,趕緊把他送到醫院。醫院經過搶救,阿丙的命最終是保住了,但他的一雙眼睛卻徹底瞎了。
眼睛瞎后,阿丙曾有一段時間萬念俱灰,在家里修整了一段時間后就到鄉里大吵大鬧。要給他追加補助,說他是為國家建設弄瞎的雙眼,國家一個月只給他發30塊錢他不夠用。特別煩的時候就砸鄉里的電話,亂扔東西,還打人。但鄉里也沒辦法。鄉里不過是個中轉站而已,僅是每年的補助到賬后,按時劃歸到阿丙賬上。或是去信叫他來領取一下而已。所以等阿丙情緒好些后大家就給他解釋,說你這個情況可以找上面。你是家庭的主要勞動力,因公殘廢后自然要國家負責,但你找鄉里沒用呀。你就是把整個鄉政府砸了,沒錢的還是沒錢,要追加錢得找區里。這樣,阿丙就一趟一趟地往區里跑。可是跑了一趟又一趟,效果并不大。跑了整整一年時間,最后也只是每月增加了20塊錢。而且這20塊錢還不是按正常渠道劃撥的,而是阿丙死纏亂打,每次來大喊大叫,要吃要喝,賴著不著,機關的正常秩序破壞了,區公所的干部才從另外的渠道給他安排了一下。實際上是為了堵住他的嘴。
回到家,女兒洋洋說,爸,你別再去找干部了。阿丙說為什么?洋洋說下賤。阿丙一驚,說下賤?為什么下賤?我又不是自己弄殘的。洋洋說別的同學都說我吃的是國家的。阿丙便不再做聲了。阿丙一家三口。洋洋是他們惟一的一個女兒,長得人見人愛。所以聽了女兒的話,阿丙經過徹夜思考。最后決定不再找了,而是打算自尋出路,跟著別人學算命自謀生路。和老婆說了這個決定后。老婆也同意,說那你就學吧。自己掙錢總比這樣討要強。第二天,他就柱著拐杖再次出山,到區公所的鎮上找到一個姓胡的算命先生學起了算命。半年后,阿丙不僅學會了算命,而且也學會了拉二胡。這樣,阿丙便出來走街竄巷給人算命。
算了大約一年多時間,阿丙也終于嘗到了甜頭,因為他現在每月的收入是國家補助的若干倍。一年的收入甚至相當于一個社員在隊里勞動兩年的總和。把那些積攢起來的零錢拿回家后,他就笑著對他老婆說看來我這步棋是走對了。他老婆說其實一開始你就該這么做。要是把耽擱的那幾年拿來掙錢,我們早都不愁吃不愁穿了。阿丙想了想說,唉,你說這樣好不好?我干脆到城里給人算命去。他老婆說到城里給人算命?阿丙說是呀,我問過同行的,城里更掙錢哩。在鄉村串來轉去,不僅是人吃了天大的虧,也掙不了幾個錢。他老婆說你到城里能掙錢?因為他老婆從沒有去過城里,城市對她而言是一片空白,所以她不相信他會去城里掙到錢。阿丙說我想我會掙到錢。先去試試看,如果不能掙錢我再回來也不遲。他老婆說那你去吧。阿丙說現在也分田到了戶,田里的事做不出來你就拿錢請人做。他老婆說我知道。這樣。阿丙就來到了夷城。
來夷城的最初一段日子不順。因為他也從沒來過城里,不知道城里什么樣子。再加上他又是瞎子,世界對他只是一片黑暗,他不能看只能用心去體會。所以他最初幾乎沒有什么生意,曾遭到過同行的排擠,睡過大街,討過飯。但最終他還是穩穩地在夷城扎下了根,并與他的同行成了最好的朋友。白天,他們就相約著到燈光球場來給人算命:走喲,走喲。這樣叫著下樓。然后排成一個一字隊,前面的用竹棍探著路。后面的則牽著前面的衣角,浩浩蕩蕩地朝燈光球場走去。晚上十點多以后就相約回到他們的住地——夷城便民旅店。他們中的某一個人說一聲:走吧。其他人說:走吧。就相約著回到便民旅店。便民飯店便宜,他們在那里包了一層樓。在夷城扎下根后,阿丙就知道他來夷城是真來對了。他對他的同行說,原曉得這里這么好掙錢,我為什么不早點來呢?他的同行們來自五湖四海,都有一張能說會道的嘴,也有一顆善良的心。大家相互照應,相互幫襯,就成了一個溫暖的集體。在這里,阿丙不僅享受到了大家庭的溫暖,而且也掙到了錢。這里掙的錢是在鄉村時的若干倍。生意特別好的時候,一天能進帳幾十塊,甚至一百多塊。他的同行說,我們也和你一樣,也是后悔。說過,大家都笑。
有了錢,阿丙就去便民旅店旁邊的一家農行營業所開了戶,將錢存起來。存完錢出來,阿丙就在心里對自己說:我要讓我的老婆和女兒過上幸福的生活。所以阿丙存錢是存進的一個夢想。每存一筆錢,他的夢想就增加一分:等我有了錢,我要在巖屋墩給老婆和女兒作一棟水泥平房。我一定要讓她們住上水泥平房。這樣幾年下來,阿丙的錢就越攢越多了。
可是阿丙沒有想到,就在阿丙的夢想越來越近時,他的家里卻遭了難。首先是他的老婆被一個叫老伍的男人霸占了。老伍其實是阿丙的好友。阿丙的眼睛沒瞎之前,兩人關系非常不錯。那年修公路時他們是一起去的工地,而且在同一個工段。每次回家和上工地也是一起來一起去,無話不說的。當時阿丙被炸后,在送到醫院的人群中也有老伍。可是老伍的命運也不佳。盡管在工地上他安然無恙,但回家過了幾年他的女人就得癌癥死了。他的女人死后,村里出于同情就將他安排到小學里當了炊事員。老伍就是當上炊事員后瞄上阿丙老婆的。因為學校是燒柴火,而柴禾只能由學生們交來。阿丙家因為沒有男人,洋洋每一次都沒有交柴。這樣老伍就自告奮勇地來到她家,幫洋洋把柴背到了學校。阿丙的老婆過意不去,說伍叔,要你幫她背柴怎么好意思呢?老伍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今后家里有什么付力的活只管吱一聲。阿丙的老婆說,唉。所以從那之后,老伍就經常來到阿丙家,幫他老婆做做挑水、劈柴等男人干的活。這樣一來二去,老伍就動了心思。有一天,老伍就把阿丙的老婆睡了。從此,他就長期霸占了他的老婆。
可是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叫老伍的男人竟然是披著羊皮的狼。他不僅是霸占了阿丙的老婆,而且還強奸了他們的女兒洋洋。事情出在洋洋小學快畢業的時候。那年,洋洋12歲。首先發現問題的是小學的周桃老師。有一天上課,周桃老師突然發現洋洋的肚子有點問題,所以下課的時候就對洋洋說,洋洋,你到我房間里來一下。回到房間,周桃老師問洋洋,你的肚子怎么回事?洋洋不說話,哭了起來。周桃老師說你哭甚事呢?有事告訴老師,老師幫你解決。洋洋依舊不做聲,老哭。周桃老師拿她沒辦法,就叫來了校長。校長問了許久,洋洋才說出實情:伍叔弄大的。洋洋說事情發生在去年的冬天,當時她去廚房燉飯。剛把飯盒放下,老伍就抓住她的手說你跟我來一下。然后就把她拉到了他的臥室。洋洋呢,因為老伍有恩于他們家,對他沒有任何防備,當時她還以為他真要對她說個什么事呢,所以就跟著他進了屋。沒想進屋后,老伍卻關上了房門,并將門栓拴死了。拴死門栓后,老伍說。有人舉報你偷了廚房的東西。洋洋大吃一驚,大聲爭辯說,誰說的?我沒有!老伍說你別叫,我也是念在和你的父母是好朋友的份上。才把你拉到屋里來問你的。要是我把這事捅出去,對你的名聲不好。對一個12歲的少女來說,哪經得住這樣的恐嚇呢。所以她只是一個勁地哭著說我沒有。我沒有。老伍說憑你嘴說不能算,你把衣服脫了我檢查。洋洋自然是沒脫,只是一個勁地哭著哀求。說伍叔我真的沒偷。老伍說你再哭我就把你交到校長那里去。洋洋的哭聲小了。老伍說你脫呀。洋洋就只得脫了。脫得只剩下一條短褲。老伍說還得脫。洋洋不動。老伍便又威脅,說你脫呀。你是不是非要我把你送到校長那里你才肯脫?在老伍的逼迫下,洋洋只得再脫了。脫光后,老伍就把洋洋抱到床上強奸了。直到事情干完了,洋洋還在喊,伍叔不要呀!不要呀!強奸后,老伍說洋洋我告訴你,只要你不把這件事說出去,我就不說你偷了東西的事。洋洋在老伍的淫威下,也只得打掉牙往肚里吞,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包括她的母親。之后每隔一段時間,老伍就把洋洋弄到他的臥室里強奸一次,直到她懷孕被周桃老師發現。
事情發生后,校方大為震驚。他們沒想到這個外表老實木訥的老伍竟然是個披著人皮的狼,他不僅霸占了阿丙的老婆,還強奸了他的女兒。所以校方立刻就報了案。當天下午5點多鐘,警察就到學校來逮捕了老伍。
得到這個消息后,阿丙的老婆后悔不已,帶著洋洋去鎮上做了手術,就又去城里找到阿丙,請求阿丙的原諒。阿丙聽后,半天沒吱聲。阿丙的老婆說,你打我幾下出出氣吧。這一切都怪我。阿丙說,你們回去吧。這不怪你們。過一段時間我就回來了。阿丙的老婆就帶著洋洋又回到了巖屋墩。
阿丙的老婆和洋洋走后,阿丙就不再算命了。他打聽到老伍關在房山監獄,就乘車去了那里。但去了獄警不讓見。阿丙說我不吵不鬧,只和他說一句話就走。獄警問你是他什么人?阿丙說我是他親哥哥。獄警就讓了。見到老伍,阿丙果真沒吵沒鬧。也只和他說了一句話就走了。就在說過這句話的當晚,老伍就在監獄里撞死了。
回到夷城,阿丙就從銀行取出錢,回到巖屋墩做了水泥樓房。然后他又回到夷城繼續算命。但如今阿丙給老伍說過的那句話卻一直成了永遠的謎。人們問他到底給老伍說過一句什么話。阿丙也不說,只是嘿嘿兩聲算是做答。
見到阿丙我又想起了那個永久的謎,便向阿丙走去。他坐在一個小板凳上,那是一個可以收縮的小板凳。他就坐在那個板凳上,背靠著后面的梧桐樹。手里拿著一個小收音機,正在收聽一個點歌節目。他還是那個老樣子,穿著灰色的衣褲,腳上穿著一雙解放鞋。彩頭箱子就放在膝蓋上。那個探路的竹棍則靠抱在懷里。我叫了一聲阿丙。阿丙趕緊關掉收音機,問我你是誰?我報了我的名字。他說噢,陳同志呀。我說你還記得我?他說記得記得,怎么不記得呢。二十多年前我還給你們算過命呢。我說,你還好嗎?阿丙說還好。我問生意怎么樣?阿丙說馬馬虎虎吧。我又問家里人還好嗎?阿丙說還好。我說你女兒洋洋出嫁了吧?阿丙說出嫁多年了。我外孫女都5歲了呢。你算命嗎?我說你不是給我們算過嗎?阿丙笑了一聲,說,噢,我給你們算過。我說,唉,阿丙,有一個話我一直想問你。阿丙說你問吧。我說十多年前,你不是給老伍說過一句話嗎?那是一句什么話呢?阿丙嘿嘿笑了兩聲,算是做答。我說,真的,我想知道。老伍都死了這么多年了,我也不會傳什么談話。
阿丙說:“你別問了,其實我說過一句什么話,人人心里都明白。”
(責任編輯 何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