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說,城市里不該有桑葚樹,可是這個城市的馬路隔離帶上卻偏偏有一棵桑葚樹。桑葚紅紅的果實像瑪瑙,很是誘人。
他說,桑葚。
她說,桑葚。
那時他們沐浴在溫暖的陽光里。看著馬路上的人來車往,他們做著一種相同的工作:給自己的兒子看孩子。
你吃嗎?他看著頭頂紅紅的桑葚說。
她撇了一下沒有牙的嘴,你給我摘下來我就吃。她說這話時,臉上竟有了一絲少女的嬌羞。她不好意思地轉(zhuǎn)過頭去,人行道上,她的孫子和他的孫子正撅著屁股在地上玩賽車。
她和他小時是鄰居。那時他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后來,她嫁走了,他娶來了。兩個人就各過自己的日子。一路兒兒女女走過,不覺就都老了,老了又都被兒子接進(jìn)城市來看孫子。那天,他在這棵桑葚樹下看到她時一眼就認(rèn)了出來。她也認(rèn)出了他。那天,這桑葚樹還綠著,混雜其他樹木中,一點也看不出來它會是桑葚樹。那天,他們在桑葚樹下,從孫子、兒子和家里的那一位。一路倒回到了他們的童年時代。陽光照在他們身上,心里都有點熱了。
桑葚樹不高,樹杈離地也就有一米半,要擱當(dāng)年,他一抬腿就上去。可現(xiàn)在,畢竟七老八十了。腿和胳膊常常硬得轉(zhuǎn)不過彎來。可他還是想給她摘桑葚吃。他知道她喜歡吃這一口。當(dāng)年他家門前小河邊就有一棵桑葚樹。他曾用那紅紅的桑葚。賺回了她一聲聲甜甜的“哥哥”。
他說,你等著,說完,人就攀著樹要往上上。她忙說,別上。我不吃,你摘了我也不吃。他卻不因為她不吃而就不去摘。
不服老不行。就那么矮的樹,他卻掉了下來,掉下來卻起不來了。人老了,骨頭脆得像山藥,啪的一聲就斷了。
他的兒子是個名律師。他不相信他沒有任何原因就去爬樹。兒子坐在他的病床前,問話的口氣像個法官。他不交代過不去。他說,不怨她,是我自愿的。兒子卻鼻子哼了一聲,就走了。
兒子把她告上了法庭。要求她賠償他父親的所有醫(yī)療費和誤工費。
她的兒子當(dāng)教師。在一所重點中學(xué)教書。兒子用手指著她,像對待一個犯了錯誤的孩子。她不說不行。她就把事情的經(jīng)過詳細(xì)地告訴了他,細(xì)到每個人說的每一句話。兒子最后追問道,真的是他主動摘給你吃的?你真的說“你摘我也不吃”了嗎?于是,她的兒子去請了市里最好的律師。
庭審那天,兩家人都去了法庭。她卻一個人磕磕絆絆地跑到醫(yī)院里,一頭撲到他的床上,哭著說,這都怨我,是我害了你啊!
他用顫抖的手撫摸著她滿頭白發(fā),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大妹子,你能……再叫我一聲……“哥哥”嗎?像當(dāng)年那樣。
(責(zé)任編輯 文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