７６號

這天，汪局長一上班，人力資源部主任就將報考人員的筆試成績和進入面試人員的名單擺上他的案頭，請他裁決。此次全局招錄26人：報考的大學生213人，就像一快瘦田黑壓壓落滿一大群蝗蟲。汪局長看著密密麻麻的名單，有點心煩。汪局長的局并非熱門，競爭也幾至白熱。這年頭，找工作比找處女還難。

人資部按照預定1比2的比例劃定進入面試資格線為81分，共52人。汪局長費勁從名單中尋找76號考生，這是汪局長一個大學同學特意拜托的。同學是富有時代氣息的資本人物，始終把對人的投資放在重中之重，多年經營，將各個結點上的人物串成了一條堅固的馬其諾防線，汪局長便是其中的一個結點。同學麻煩汪局長的事并不多，如今托付這樣一件小事，比起他長期的貨幣與感情雙重投資來說，利率是相當優惠的，但同學仍然不肯馬虎，為了強調76號對自己的重要，同學頗花了一些時間，把與76號家庭的淵源關系介紹了一番：這是他小時一個鄰居伙伴的女兒，鄰居家文革時期，雖然屬于輝煌一族，但一直與人為善。尤其曾對他有曠世之恩。在他父母流放西南，他面臨流落街頭窘境時，慨然將他撫養了兩年，可以說對他疼愛有加，小時伙伴與他也是如同兄弟。成人后，各分東西，跟這位伙伴一直沒聯系，一次偶爾相遇，見其竟是以拉送煤維持生計，渾身黑不溜秋、老邁委頓，其情可憫。問其父母，已先后過世。對這兩位好心的老人，生前未能回報于萬一，死時未能憑吊于靈前，讓他汗顏不已。他當時即要贈款相助，但伙伴還有一些當年“紅五類”后代的傲氣。竟然堅拒。無可如何之際，說起有個女兒大學畢業，正準備就業考試，追問之下，發現報考的正是貴局。報恩之舉，就這樣全托付在汪局長身上了?！斑@是我一件最最重大的事，辦不好。此生不安。”同學殷切之情，溢于言表。既然如此重托，當然得辦。汪局長沒有過多詢問76號情況，爽快答應下來。“考號是76號啊”，同學再三強調，那架勢，似乎恨不得像微雕大師，拿把刀挑出汪局長記憶神經刻下來。

汪局長在人頭攢動般的名單中找到76號，成績80分，差了一分，進不了面試圈，汪局長死死盯著，眉頭鎖了起來。人資部主任見汪局長沉吟不語，知道面試人選不合他意，又不知他意欲何為，不好說什么，只有等待他的明示。其實汪局長不是在為76號犯難，他只是忽然覺得有點刺眼、有點晦氣。汪局長自警意識是很強的，做了一件不妥當的事，說了一句不妥當的話，會讓他好久難以釋懷，何況是那樣一件不太光彩的隱私呢。

說起來，也是同學好心辦了件壞事，他在把考生76號拜托給汪局長同時，忍痛割愛，又把一個工號為76號的服務小姐帶給了汪局長，讓汪局長狠狠栽了一回面子。

那個地方叫“碧波蕩漾”，提供星級服務，是省城有名的娛樂休閑場所。客人一走進去，真的就有身心蕩漾的感覺。頭頂閃爍幽幽藍光，墻上壁紙裝飾著藍色波紋，樂聲氤氳，回蕩的好像也是藍色多瑙河旋律，更有穿著藍色套裙的靚麗小姐細涌般蕩來漾去，像一圈圈溫柔的漩渦。吞噬著每一個涉足的客人。

76號小姐在同學推搡下，閃進汪局長包房，恰似濺進一朵清涼的浪花，讓汪局長一個激靈，渾身又蕩又漾。76號正是汪局長鐘愛的類型：高矮適中、胖瘦適度、不施脂粉皮膚細膩如脂、曲線柔和而不夸張，絕非人工雕琢，圓潤的臉盤上，兩眼如秋水，波光粼粼。真是清水芙蓉，青竹綠葉、青山杜鵑，青空明月……俊朗得讓人心顫。更讓汪局長動心的是那舉止神態，淺笑中隱含的憂郁，憂郁中露出的幾分羞澀、忸怩，給男人的感覺根本不是那些涂脂抹粉、搔首弄姿、高科技美容產品般的女人能比的，汪局長此刻猶如獨自面對一塊不設防的天然寶物，伸手攫取的心態，想不萌生都難。

開始，汪局長雖然綺念橫生，表面上還能控制自己。他注視著76號豐滿胸前掛著的工牌，開了一句得體的玩笑：“你姓丁，還是姓李啊。’’汪局長指的是位于原上海極司斐爾路76號汪偽特務機關頭子了默莼、李士群。76號邊服侍汪局長脫去外衣，邊俏皮回敬道：“聽您朋友說，您是汪總吧，還不忘老部下啊。”汪局長吃了一驚，好機敏，更添一層好感。

汪局長在鋪著潔白床單的按摩床上躺下，猶如躺上一條欲望之船，向76號身體的彼岸漂呀漂。76號雖然一直淺笑著，但看得出心事很重，淺笑很勉強，在汪局長身上捏、揉、搓、按的動作完全是機械的，做著做著，常常走神。汪局長沒有在意，他已經了解到76號是初入此行的新手，他以為這只是生疏和羞澀的表現。他微微瞇著眼，盡力擴展身體平面，集中精力感受、體味76號青春肉體的彈性和氣息，根本無暇關注76號精神狀態。在這種特殊氛圍下，一個令人心醉的女孩所做的直接服務于自己人體的工作，沒法不讓汪局長心旌搖蕩，血脈賁張，他像脫下馬列主義外衣一樣，脫下了局長的神圣外衣，露出50歲男人的本來面目。隨著按摩程序從腳趾、腳心、腳背、小腿、大腿漸行向上，汪局長的欲火猶如扔到一床破棉絮上沒有踩滅的煙蒂，慢慢將破絮爛花引燃，愈燒愈旺。當76號用兩只手掌分別按壓住汪局長大腿兩側腹股溝，踮起兩腳，做出俯臥撐動作與汪局長凌空相對的時候，汪局長已經像個淫徒，他從下面打量76號的眼神由于充血。紅紅的，露出無限焦渴。汪局長多次在會上說：“那些燈紅酒綠的地方，不是我們這樣的人該去的。去多了，燈紅酒綠就會使我們變得眼紅心綠了。”辦公室的秀才們衷心佩服汪局長這話精彩，經常在各種各樣的稿子里引用。如果他們此刻目睹汪局長的眼睛由發亮、發熱、發燙。變得發紅的整個過程，會更加驚訝汪局長思想的深刻性。汪局長終于發生了顏色革命。他一把掀開身上的毛巾，露出白皙松弛的身板，露骨挑逗道：“我對你敞開心扉吧，你能不能對我洞開大門啊?！边@話要是讓汪局長下屬聽見，會成為一樁爆炸性新聞。但汪局長此刻中了魔障，根本想不到這么多。

76號似乎沒有理解這種挑逗，更沒有看到這已是火山爆發的前奏，她木然地搖了搖頭：“我不懂您的意思?！彼砷_手掌，爬起身，準備做下一個程序。汪局長又說：“我對人體穴位蠻精通的，我來為你按摩按摩怎么樣，包你舒服?！?6號強笑一下：“哪有那個規矩啊?！彼酵艟珠L一側，將汪局長一條腿擱在自己腿上，輕輕捏拿汪局長大腿內側，臉上已是汗津津的了。汪局長本就欲火焚燒，怎禁得性腺再被如此捏拿，男人的汁液在體內洶涌澎湃。他想起一句情場秘訣：迷倒不如放倒，心動不如手動。呼地坐起，一把將76號抱住，一轉身放倒在床鋪上，結結實實壓上去，哼哼著說：“就讓我來給你按摩按摩嘛?！闭f著，伸出一只肥大的手掌，上下亂摸起來。76號大驚，一邊舉著兩手。拼命推拒汪局長上身，一邊曲起右腿力圖擋開汪局長下身。汪局長畢竟不是此道高手，只是昏了頭地蠻來，全然不懂制服之道，隨著76號右腿膝蓋猛地往上一挺，結結實實撞在汪局長關鍵部位，汪局長哎喲一聲痛叫起來，捂著下身翻滾下床去。76號爬起來奔向門口，想拉開門跑出去，汪局長一看，急了，顧不得痛，弓著腰叫道：“別走。”76號握住門柄，聞聲停了下來，汪局長又道：“別走，好商量。”聲音有些可憐巴巴的了。76號想了想，慢慢轉過身，回到床前，羞憤地說：“你是有身份的人，我不想壞你的名聲，你也要規矩?！蓖艟珠L仍是齜牙咧嘴地痛，沮喪地點點頭。

那一晚，汪局長給另一間房的同學打了個手機，告訴他有事，提前走了。走出碧波蕩漾時，心情一點也蕩漾不起來。丟了面子又沒找回里子，放下架子又沒得到樂子，腸子都悔青了。堂堂局長，曾在多少有身份的媚眼面前正氣凜然，今晚卻像一個下三濫，對一個按摩小姐大跌份子，大出洋相，真屈辱得要命。

此76非彼76，刺眼歸刺眼，還得想方設法周全。汪局長丟下不愉快，動著腦筋。領導的道路千萬條，條條道路通羅馬。很快，他發現進入面試圈女生僅有5個，而在80分線上的女生包括76號在內也只有4個。他果斷做出決定：鑒于我們局一些部門需要充實女職員的狀況，把進入面試女生成績定在80分，男生成績定在82分，一進一出，面試人員多了一個，那就多一個吧。他圈定面試名單，交給人資部主任去辦。

面試工作汪局長決定親自主持。總共只有53人，不會再有該死的76號了。當汪局長西裝革履，步態沉穩率領眾人走向面試廳的時候。從窗口往隔壁的候試室掃了一眼。等候面試的考生已抽了簽，排好序，規規矩矩坐了一屋，等侯面試。汪局長想把76號考生與本人對上號，汪局長知道面試抽簽，她已排到第一號。這一瞧，注局長驚得眼睛都要掉下來：一點不錯，此76號正是彼76號。圓潤的臉盤，汪汪的眼睛。猶如精心裁剪出來的得體的身材，所不同的是藍色短裙換成了深色職業套裝，倒使她更具有成熟女人的風韻。汪局長掉了魂般扭頭就往辦公室走，邊走邊向人資部主任吩咐道：“我忽然想起來有個急事得處理，面試你負責吧，我不參加了。記住一條：嚴格把關、精心挑選，把真正優秀的選上來。”

再一天，人資部主任將參加面試人員的筆試成績，面試成績分權重計算，綜合計分后確定的最終錄取人選，報汪局長審定。汪局長作反復權衡狀，半晌，用紅筆將綜合成績名列十八的原76號考生勾出來，打了幾個紐，表示否決。人資部主任不解地望著他。汪局長懷疑地說：“這個人面試成績能有這么高嗎，她是外交部發言人姜榆啊，你們幾個考官，是不是憑長相打分啊?！?/p>

打發走了人資部主任，汪局長打開電腦郵箱。看國外上大學的兒子有沒有電子郵件發過來。最近，兒子與一個同校的中國同學確定了戀愛關系，從發來的照片看，女孩長相平庸，他極不滿意，與他理想的兒媳相差太遠。發信勸阻，遺憾的是與兒子的距離比他對兒媳的理想更遠，發去的信件連強弩之末也算不上，一點影響也沒有，只有干著急、干生氣。這時他突發奇想：那個76號，要是成為自己兒媳，倒不錯。正這樣想，一封郵件驀地躍入眼簾，標題竟是：“我是76號?！彼磷『粑奔贝蜷_，上面赫然寫著：

“尊敬的汪局長：我冒昧給您寫信，是想向您進一步介紹我的情況和想法，以求得您的理解，絕對沒有別的意思，請您千萬不要誤會。

當我有聲得到面試通知后，再次登陸了局里改版的網站，新網頁登出了局領導的照片，由此結識了局長您。說實在的，我當時心里一涼，我怕您因為知道我的一些工作經歷，會對我產生不好的印象，所以必須向您解釋一下。

那一段時間，家里急需一筆錢，萬般無奈之下。我不得不暫時做了76號工作(這是我按自己參加局里的考號為自己挑選的工號，說明我多么向往局里的工作)。就我自己來說，絲毫沒有看不起76號工作的意思，我認為那是正當的工作，就像客人去那里享受的是正當的服務一樣。但那不是我的理想和愛好，所以很快就辭了。從我家人到所有熟人，沒有誰知道我做過76號工作，鑒于社會的普遍看法，如果我能被局里招錄，我也懇請您為我保密。

今天才知道，爸爸為我的事，托了您的關系。我爸爸只是個下崗工人，一直在社會底層謀生，怎么會有您的關系?問他，也不說，我只有再次向您表示感謝，同時為曾經給您造成的不愉快表示深深歉意。我決不會讓您為招錄了我而為難、后悔的。

76號考生：成曉林

汪局長陷入沉思，像那一雙柔嫩雙手在身體上拂過，把汪局長記憶中的惱羞成怒、狼狽不堪像灰塵一樣拂去了。成曉林，對這個名字原來只有模糊的印象，遠沒有76號清晰。因為幫同學的忙，招個人進來，對他只有符號的意義，就符號來說，數字比文字的功能更強?，F在，真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矗立在眼前了，通過這樣一個時空轉換，已不再是同學的人，而成了自己人。至少他可以寬心了，因為在“碧波蕩漾”發生的事，成了他們共同的隱私，他不必再擔心招錄進來一個“活口”，損害自己的形象。擁有這樣的共同隱私，真是太美妙了，就像原始森林中的落葉一樣，會越積越厚的，一切都要看發展，發展才是硬道理啊。汪局長眼睛又有點發亮。

汪局長拿起電話，撥通同學的手機，歉意地說：“那天，在那個，那個什么地方……”

“碧波蕩漾。”

“對，蕩漾。我提前走了，對不起啊?！?/p>

“你老兄，是真正的共產黨員。那么好的小姐，一個鐘沒完，競走了，早知這樣，我就不讓給你了。你真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啊?！?/p>

“你肯定是她老主顧了。”

“哪里，我也是第一次見。后來我特意又去了一次，說已經走了，讓我好惆悵?！蓖瑢W的聲音，充滿惋惜。又接著說：“我拜托的事，怎么樣了?”

“你老弟交辦的事，我敢馬虎嗎，快了，快了。”

汪局長放下電話，立即又撥通人資部主任的電話，吩咐道：“你把錄取名單拿過來，我們再研究一下。”

(責任編輯

董曉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