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事

1

老杜這個“監管員”的全稱其實叫“市容監督協管員”。在老杜看來這可是一樣既監督又管理的活兒。早上剛剛去報到過，回來后，老杜就抱回了一套嶄新的衣服，還發了帽子發了袖章，說是要統一著裝。這可把老杜美的。回到家里，老杜便迫不及待地將那套衣服穿在了身上，他對著大衣柜的鏡子左照右照，心里樂滋滋的，感到自己帥呆了，簡直和警察差不多哩!

“市容監督協管員”，這個工作，其實主要職責就是制止市民在路上亂設攤之類，以免影響市容。雖說活兒不怎么樣，可好歹也算是管人的行當。不管怎么說，能有份崗位對于老杜來說已是非常珍貴了，因為在此之前，他老杜可是一直閑蕩在家的。沒有正當的職業，沒有固定的收入，為了養家糊口，他整日在外擺擺地攤，“打打游擊”，盡管風里來雨里去沒白天沒黑夜地忙碌。可總也不能確保一家老小的溫飽。在居委會干部的聯系下，通過“再就業中心”，就幫著老杜找了這份差事，說讓他來試試看。

去的時候，人家同老杜說好了，說他還不是正式的，是試用，一個月之后，如果干得好，再同他簽訂正式的上崗合同。

老杜當然很珍惜這一難得的就業機會了，為了使自己的執法動作更符合標準化，老杜整日對著大衣柜的鏡子，畢恭畢敬地學著敬禮、微笑的模樣。他的女人說他是神經病。而老杜卻道：“你個女人懂什么，這叫文明執法，微笑執法!”老杜的女人就笑著罵。

2

老杜的話并不假，去之后，隊里對他們這批剛剛招進來的人進行了規范化培訓，前一周是上理論課，后一周是實操訓練。理論課講的主要內容就是文明執法，微笑執法。很多東西需要記下，需要背熟，最后，還要進行理論考試，擇優錄取。

老杜文化程度較低，在工廠掄了一輩子大錘，好多字都寫不來了，老杜自嘲自己是“左邊一豎，右邊一奓，它認識我我不認識它。”

說是這般說，老杜還是非常珍惜這一難得的就業機會，為了使自己在理論考試中能夠順利通過，每晚吃完晚飯后，老杜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惟一一件事就是開始背白天學的條規，而且每晚都要背得很晚很晚。

有道是，天道酬勤。經過一番苦學。進來三十幾人，理論試考完之后，被淘汰了八名。老杜幸運地留了下來。

對老杜而言，最難過的日子倒也并非是讓人深感頭疼的理論考試，而是實操訓練。時光正是八月酷暑，立正，稍息，曬太陽，4個小時做操訓練，幾乎讓人暈倒過去。

帶隊訓練的人姓朱，據說是一名退伍兵轉業到隊里來的。這家伙訓練太狠，大伙背地里都叫他“朱頭”。每天訓練4個小時，分上午2個小時，下午2個小時。老杜腿在工廠里出過工傷，在醫院里躺了三個多月，雖說好了，但卻留下了后遺癥。

想想找工作的不易，老杜也就咬牙堅持著。兩天下來，老杜腳底下長滿了水泡，晚上回到家，老杜就齜著牙咧著嘴讓老婆用縫衣針在蠟燭上燒紅了后挑。小腿肚子疼了。就讓老婆用熱水毛巾焐，確保暢通血脈。如此這般，好久之后老杜方能入睡……

列隊、出操，折騰了兩周，考核之后，又有五位隊員被淘汰了，有的是因為血壓高，有的則是高度近視。老杜又被留了下來。

3

想想半個月左右時間的相處，想想大家的渴望與努力，老杜心中不禁涌出一絲留戀與傷感來，老杜想，那些被淘汰的朋友，其實他們同自己一樣，都希望能夠有一份穩定的工作，都希望能夠以自己的雙手為自己的家庭創造出一份溫暖吶!想到這里，老杜的眼眶不免有些濕潤。

那天，分別的時候，老杜特意請五位隊員一起每人吃了一碗牛肉拉面，看到他們感激的樣子。老杜心里似乎感覺好受了許多。

老杜真正走向馬路執法是半月之后。半個月的理論學習，半個月的方步訓練，苦是苦了些，不過，如此這般后，老杜覺得自己儼然成為了一個飽學之士。這么些天下來，老杜感覺自己就像大學生考試一樣一步步地走了過來，這當中，雖然有艱辛，卻也收獲了種種挑戰勝利后的快樂。

老杜巡邏點被安排在花扇街。他們兩個人一伙，整日巡邏。

對于花扇街，老杜可是再也熟悉不過了。之前，他也一直在此擺地攤。東躲西藏地賣賣小東西，如今，故地重游，他真有些感慨萬千。

花扇街周邊環境最大特點就是破舊，其它區域居民都稱花扇街為“窮街”。其實，除了窮，花扇街另一最大特點就是難以管理。這里小販和城管“打游擊”具有豐富的經驗。

當老杜告訴老婆說自己被安排在花扇街巡邏時。老婆臉色就灰了下來。老婆說：“這不是明擺著不要你嘛!”老婆的理由是，花扇街難管理，容易出事，試用期內，如若巡邏成績不理想，辭退你是早晚的事情。

老杜默然，或許，老婆說的都在情理之中，但自己又能如何呢!

為了能夠爭取留下來，每日巡邏時，老杜都是打起百分之一百的精神的。雖然文化程度不高，雖然身體也不太好，但老杜自認為，自己還是有那么一種吃苦耐勞精神的。老杜總認為，做任何事情，遇上困難之時，只要自己不輕易放棄。咬牙堅持下去總歸會有收獲的。

敬禮，微笑，老杜總是很認真地履行著自己在培訓中學來的東西。盡管。老杜做得非常努力，但也不難發現，他的動作中還是透露著一種難以掩飾的笨拙感，不過，就是這種笨拙，倒也成為了花扇街一道獨特的風景。

說實話，多數小販還是很配合老杜執行公務的。當然，也有不少小販一見到老杜就轟地一下逃散了。每遇這種情況，老杜也不追，他只是在小販們后面不停地叮囑著諸如別影響路人通行、別破壞環境之類的話語。小販們哪里會聽得進這樣的話，他們會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拐上兩三條弄堂就不見了蹤影，待瞥見老杜們走遠了，他們便又會從別的弄堂口冒了出來，照舊擺好自己的攤位。

其實，花扇街的不少小販，大多數還是認識老杜的，有的甚至和老杜還是朋友，對于老杜的底細，他們大多還是比較清楚的。為此，每次看到老杜前來巡邏。他們也并不怎么害怕。有的時候，甚至為了不至于太尷尬，好讓大家都還過得去，相遇時，彼此心照不宣地回避一下，如此而已。

4

不過，有一次，老杜卻碰到了一個意外。

時間是在上周五，具體地說是在下午兩點多鐘的樣子。老杜與搭檔老吳照例在花扇街執行公務。當走到一個拐彎處，他與老吳就看到有幾個小販在占道經營。

見到老杜與老吳，不少小販便開始收拾東西緊急撤離。只是。其中一位五十來歲的小販見到老杜他們后便開始挑著擔子一路狂奔起來。

老杜與老吳倆從未見過那位小販，瞧他那緊張樣，估計可能也是第一次來花扇街擺地攤，要不然，一般他不會那樣驚慌失措。

“喂，別跑，別跑!”老杜開始在后面這樣喊著。

誰知，老杜這樣一喊，小販反倒跑得更快了，好像老杜他們一把就會抓上他似的。

其實，老杜讓前面的小販別跑，主要是害怕他挑著擔子要摔跤，倒也并非是真的為了要罰他。

顯然，小販是誤會了老杜的意思了。老杜一句“別跑”，小販就愈加發力往前跑……

終于，小販在踉蹌了幾下后再也沒能撐住，他一個趔趄就栽了下去。由于摔得不巧，小販的臉正好擦在街沿的一塊條石上，他的臉被蹭掉了一大塊皮。瞬間，血水模糊了小販的臉，濡濕了他的衣襟。小販肩上挑的籮筐一下甩了出去，要命的是，那筐里面擺放的假玉器幾乎都摔碎了……

“嗚——啊——嗚——啊——”小販坐在地上，對著他的那只籮筐悲慟地大哭起來……

星期五，下午兩點多鐘，一路狂奔，“別跑、別跑”，摔破臉皮……

老杜一下驚呆了。一年之前，那曾經發生過的一幕居然又如此雷同地出現了，只不過，今天事情的主角已換成了別人而非自己而已。

老杜痛苦地用雙手緊緊地捂著自己的面孔，他已沒有勇氣再去看一眼那位坐在地上嚎啕大哭的小販。

有兩行老淚從老杜的指縫間慢慢地流淌了出來……

5

小販踉蹌摔倒的鏡頭如影隨形般始終在老杜的腦海中浮現，老杜怎么也想不明白，世間怎么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

漸漸地，老杜發現，那踉蹌摔倒的小販其實就是自己……

星期一是試用期最后一天。一清早。老杜就來到了隊里。

對于老杜這么早就趕到隊里來，大家既驚訝，同時也非常理解，因為誰都知道，這一天，對于大家而言意味著什么，每個人心里都十分清楚。

或許對老杜試用期工作的認可，或許大家都認為老杜這個人還不錯，也或許可能只是寬慰寬慰老杜，只見隊里領導拍了拍老杜的肩膀，滿面笑容地說道：“放心吧，老杜，對你的工作態度和能力，大家都非常認可，隊里肯定會要你的!”

“謝謝，謝謝隊里領導的關心!”老杜說，“我已決定不再做下去了，把機會留給別人吧!”

老杜的回答，讓在場的人都大吃一驚。

“你可要想想好哦老杜，好多人想進來都還進不來呢!”

老杜瞥了一眼，說這話的是那位“朱頭”。對于“朱頭”，自從打交道那天開始，老杜從來就沒對他產生過一絲好感，可這一刻，老杜的心里還是掠過了一絲謝意。

“我知道!”老杜說，“我已想好了，你們看，我把衣服都帶來了!”說完，老杜就將半月之前樂滋滋地抱回家的衣服全都交了出來。

走出隊里，老杜心里可謂五味雜陳，他想哭，但終究沒有哭出來；他想笑，可始終也找不到笑的理由，最后，他只得無奈地對著天空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責任編輯

阿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