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打工者的幸福生活

劉姐領(lǐng)著民工來我家時，我的心一下子就涼了半截。這劉姐也真是的，那么精明的一個人，怎么竟給我介紹這么一個糟老頭子來?你看他，一張灰蒙蒙的長臉布滿了細(xì)密的皺紋，一雙無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窩里，身子瘦削、單薄，看上去沒有六十歲，也是五十大幾的人了。這樣的人咋能干好活計?

那會兒，我傾其所有買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裝修的活計大多完成了，只差給墻壁刮大白。這可是個細(xì)活，也是居家過日子的門面，需要找個手腳利落技術(shù)又好的人來施工。我跑了幾趟勞務(wù)市場，刮大白的民工倒是不少，男女都有，可是一談起來，漫天要價不說，還吹吹乎乎油嘴滑舌的，讓人信不實，弄不好，錢花了不少，活計做得不理想，說不定還要返工，所以我一直不敢貿(mào)然雇人回家。這時，鄰居楊姐對我說，大兄弟，我給你介紹一個吧，活計好，要價也低，更可貴的是人品好，實在，不坑人，包你滿意。想不到，她所說的“包你滿意”的人竟然是個糟老頭子。可是人已經(jīng)來了，也只有聽天由命了。

老民工背著手在我的屋子里轉(zhuǎn)了一圈，說，這房子質(zhì)量不錯，裝修的也可以，前后光線都好，刮好墻面保準(zhǔn)亮亮堂堂。說罷，開始干活。

我不放心地站在他的身邊，仔細(xì)觀察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不出五分鐘，我的一顆懸著的心就放下來了。但見抹板在他粗糙的手掌里上下翻飛，雪白的瓷膏像粘在他的手上，左右上下，精靈般地跳來跳去，沒有一滴掉落地上。再看抹過的墻面，鏡子一樣平滑。真是人不可貌相，楊姐的確有眼力。

更讓我驚奇的是，老民工干活時，嘴里始終在哼著歌兒，一會兒是二人轉(zhuǎn)，唱著唱著，不知怎么就跳到流行歌曲上來。那一曲曲沒頭沒尾的歌兒伴著他的抹板一起忙碌，有時調(diào)兒跑得像電量不足，發(fā)出十分可笑的怪腔怪調(diào)，仍是樂呵呵地哼著。即興時，還用兩只細(xì)長的略臂前后舞弄那么一下。我猜想他可能是學(xué)著樂隊指揮那樣打著拍節(jié)。可他手里的家伙只能容他用肘去比畫。整個一上午下來，他就這樣連唱帶比畫地把半面黑漆漆的墻，涂成了銀白世界。進度著實不慢。

我下了趟樓，捧著一大摞熱乎乎的餡餅上來，招呼他停下來吃飯。他的歌聲戛然而止。他定定地望著我手里的餡餅，又不相信似的看了我一眼。我說：“快下來，一起吃。”他忽然變得忸怩起來，說：“東家雇我們給的是工錢，哪能再吃東家的呢?不行，不吃。一會兒我到外邊吃去。”我上前把他從梯子上拉下來、說：“什么東家西家的，我雇你干活不假，可吃頓飯有什么呀，”來，一塊吃。”他呆呆地看著我，又看了一眼餡餅，咽了一下口水，說：“這怎么、行呢?”“不就幾個餡餅嘛，趁熱吃吧。”我輕描淡寫地說完，拿起一張率先咬了一口，說：“不錯，牛肉餡，蠻香的。”老民工遲疑了一下。終于拿起一張，咬出一個大月牙，之后一臉認(rèn)真地說：“這頓飯從工錢里扣除吧。”我笑笑搖了搖頭，說：“干嗎算的那么細(xì)?過路人餓了還得招待一頓飯哩，何況你是在幫我，用得著見外?”他盯著我看了會兒，說：“老弟，你是個好人，可交。”

屋子不大不小，兩居室一廳。老民工每天來得早，走得晚，抹墻的時候仍然在唱，卻改詞了，開始唱老歌，懷舊的那種，活也干得更像模像樣了。間歇的時候，老民工用發(fā)黃的手指邊捻著煙葉，邊和我聊天。他一聲聲地喊我小老弟，帶著滿口的辣味。他給我講他的身世，講他先后娶過的兩個老婆，講他兩個老婆帶來的兩窩孩子。講到動情處，老民工的眼睛開始潮濕，他拼命地猛吸幾大口黃煙，濃濃的辣，嗆得我直咳嗽。

“她們都狠心地撇下我，去另個世界享清福了。”老民工揉了揉眼睛，聲音透著哀傷。

我的心不禁一動，原來他是個不幸的老人，怪不得一把年紀(jì)了還出來打工。我安慰他說：“人呀，誰也難保不會遇到不如意的事，失去的，不會再回來，活著的，還要好好地活下去。”老民工聽了我的話，破涕為笑，說：“你甭勸我。我想得開。現(xiàn)在幾個孩子嫁的嫁，娶的娶，各進各的門，都有人管了。剩下的，就是自己管自己的這條老命了。”“你的手藝好，身體也棒，吃穿沒問題的。只是，你一個人，晚年怕會寂寞的。沒想著再找個伴兒?”老民工聽了我的話，怔了一忽，之后便笑了，說：“老弟，莫談此事，莫談此事。走一步看一步吧。”

幾天的時間一晃就過去了。期間，老民工還幫我干了不少份外的活兒。干這些活的時候，他反復(fù)強調(diào)不要一分錢。他直夸我是個好人，說幫好人干活，他從不計較得失，心甘情愿。望著亮堂堂仿佛被熨過的墻體，再看看老民工花哨的臉和枯瘦的身子，我的心不知為什么竟有了一點點說不出的滋味，酸酸的，澀澀的。

老民工收工的那天，我在附近一家小餐館里請他喝酒，這讓他很意外也很感動。但他沒有拒絕，很爽快地答應(yīng)了。席間，我們都喝了不少酒，老民工趁著酒興，告訴我他來這座城市已經(jīng)兩年多了。原來住在通江路，現(xiàn)在那里也動遷了。前幾天，老鄉(xiāng)幫他在中興街新租了一間房子，十多平方米。街道兩旁是大大小小的商業(yè)網(wǎng)點，外加歌廳洗頭房足療桑拿浴什么的，天天鶯歌燕舞，夜夜燈紅酒綠。我看他笑瞇瞇一臉陶醉的樣子，不由有些替他擔(dān)心。我借著酒酣對他說：“老哥，你們民工掙點錢可不容易呀。”他聽出我話中的意思，正色說：“老弟，你放心，咱可不是那種不識相的人。”說完，他告訴我，進城時間長了，也的確結(jié)識了一些女人，有寡婦帶孩子的，有下崗找不到工作的，有被自家老爺們甩了的，當(dāng)然，也有傷殘失去勞動能力的，都是些苦命的女人。對這些可憐人，咱能幫就幫一把，比如：灌液化氣、劈柴、修理上下水道、搬搬扛扛等。居家過日子，少了男人不行啊。她們感激我，有的要給我錢，有的甚至還想跟我那個，可我哪能要那錢，哪能那么做呢?那不是乘人之危嗎?咱一個農(nóng)村人，只要她們不把咱當(dāng)成外人。說咱一句好，咱也就知足了。

我說：“你應(yīng)該在她們當(dāng)中找個合適的，成個家。”

聽了我的話，他連連擺手，急急地說：“這事我連想都不敢想。不提，不提。咱可不能害了人家。”

我不解地望著他：“找個伴兒，成個家，有什么不好?只要兩廂情愿，哪里談得上害人呢?”

他打了一個唉聲，不再說話，只是悶著頭喝酒。

臨分手時，他把自己的手機號給了我。說以后有活計盡管找他。他搖晃著站起來。和我握了握手，說感謝我瞧得起他，還請他喝酒，特別是能聽他嘮叨了一個晚上的話。未了，他從兜里取出一張十元錢，硬塞到我手里，說，“這是那天的飯錢。”又說：“我知道你不在乎這倆錢，但我一定要給你。吃飯歸吃飯，干活歸干活。我看得出，你是個文化人，也是個善良人。我走南闖北見過的人比你走過的路還多。可是，有幾個真正拿我們這些大老粗當(dāng)人看呢?能認(rèn)識你，也是咱哥兒倆的緣分。以后有機會，我請你喝酒。”

不久，老民工被人介紹去了另一家干活，在我家對過的一個小區(qū)。近幾年，我所居住的小區(qū)和鄰居小區(qū)，都在進行大規(guī)模的棚戶改造。其實，也就是一年的時間，就陸續(xù)回遷了。于是，裝修房子的人家如雨后春筍一般，瘋長。該拆的拆，該刨的刨，該挪的挪，該改的改，該鋪的鋪，該刷的刷。城里人折騰錢，民工們折騰手藝和力氣。

搬進新居的日子里，我的心情也和這明亮的屋子一樣，格外的陽光明媚。每天上班，走在寬闊的街道上，只要看到胸前懸掛著各種求職標(biāo)牌，或蹲或坐在馬路牙子上的民工，我都會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張熟悉的臉。有很久了，還是在我們剛分手時聯(lián)系過。我告訴他，有什么事情，可隨時找我。當(dāng)然，是我能辦得到的。老民工嗯嗯啊啊地答應(yīng)著。說了一堆感謝的話。過了一周后，他給我打來電話，說他現(xiàn)在開始忙了，一家接一家刮大白的活，排隊等他。又問我，家里的墻沒出啥問題吧?我一時沒轉(zhuǎn)過彎來，說，墻，墻能出啥問題?他告訴我，如果墻有裂璺就告訴他。他來給我重新弄好。還有，兩個房間的瓷漆不是一批出廠的，刷墻時他就注意到了，有可能顏色不太一致，如果差得太多就告訴他，他會抽空來再刮一遍。我聽了，心里頓生許多感動，這位老哥的確是個難得的講誠信的人。結(jié)交這樣的人，值。

轉(zhuǎn)眼，日子一天天變涼。街兩旁一字排開的垂柳，在風(fēng)的搖曳中，不時發(fā)出低沉的呻吟。原本翠綠茂密的枝枝杈杈，一夜間，就被揉進幾縷金黃。秋天來了。樹葉在瑟瑟的秋風(fēng)中，打著冷顫，幽幽地從空中飄落下來，之后，翻著跟頭打著旋兒，不知又被吹向何處。那天夜里，月光很好，我睡不著，就站在窗前看落葉在月光中飄零。突然，電話響了。“是我，老弟。”電話那邊是老民工有些嘶啞的聲音。還沒等我問，他又說：“我現(xiàn)在C區(qū)派出所。你能過來一下嗎?”“有什么事嗎?”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沒事人家深更半夜的能打電話找你?

“我遇到了麻煩，你來一趟吧，啊?”老民工的聲音帶著乞求和哭腔。

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但被人民警察逮著，估計不是什么陽光的勾當(dāng)。

C區(qū)派出所離我家不遠(yuǎn)也不近。我叫了輛出租車，司機用怪怪的眼神盯著我看，問：“這么晚了，去那個地方干什么?”我想了想，說：“撈人。”司機點了點頭，好像明白了什么，接著把車開得飛快。

走進C區(qū)派出所，迎接我的不是老民工，而是一個圓臉的小警察。小警察看了我一眼，問：“你是他的親戚?”我愣了一下，之后點點頭，說：“是的，我是他表弟。”小警察說：“哦，你跟我來吧。”我跟在小警察的后面，徑直來到走廊里的最后一間屋子。推開門，我一眼就看見了老民工，蹲在墻角旮旯里，雙手捂著半個臉，給我留著半個臉。

“老弟，我冤枉啊!”老民工看見我，顫顫地從旮旯處站了起來。

“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問。還沒等老民工回答。小警察把我叫到另一間屋子，說：“有人舉報他嫖娼。”我愣了愣，說：“這……不大可能吧?他可是個規(guī)矩人呀。”“規(guī)矩?”小警察說，“舉報者把那女人的名字說得清清楚楚的，是個寡婦，腿腳有毛病，還能有假?你看怎么辦吧，是罰款還是罰人?”

我想了想，兩個字，之后又說：“按規(guī)定是五千，看他那副窮德行，少罰點算了。”“他也是一時糊涂，就再少點吧。”“你以為這是菜市場啊，能討價還價?”“麻煩你，照顧一下。”我說著，沖著他的耳邊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小警察看了看我，說：“你們很熟?”我點點頭：“哥們，鐵哥們。”小警察想了想，說：“好吧。可是，如果不交點罰款，恐怕不好辦。”“就罰這個數(shù)吧，人民群眾。還是以教育為主吧。怎么樣?”我伸出一個巴掌，小警察苦笑了一下，說：“行啊，看在熟人的面子上，一次交齊。”

我用一個政法哥們的名字和五個手指的價格，把老民工從小屋子里領(lǐng)了出來。走出大門，我問：“怎么搞的?”“唉，”老民工晃了幾下腦袋，又晃了幾下腦袋，說：“我和她是真心好的，哪能算上嫖娼啊?這要傳出去，叫我這張老臉往哪兒擱呀……”我說：“她真心跟你好，干嗎不結(jié)婚?領(lǐng)個證不就啥事都沒有了嗎?”小老頭咧咧嘴，差點哭出來：“我何嘗不想結(jié)婚，可是，我，我不能害人家呀!”我說：“結(jié)婚怎么就是害人，這話我越聽越糊涂了。你不是怕?lián)?zé)任，不愿意養(yǎng)活人家吧?”老民工指天發(fā)誓地說：“我要是那種人，天打五雷轟!你是有所不知啊，算命的早就給我說了，我命里注定留不住女人。開始，我也不信，可是，先前的兩房老婆跟我結(jié)婚后就病了，一個接一個地走了，我怕再害了這個女人，她可是真心對我好呀……”

原來如此!我給他解釋，算命先生的話都是胡扯，不能聽信。他只是搖頭，嘴里嘟嘟囔囔地叨咕：可不敢再害人了，可不敢再害人了……

轉(zhuǎn)眼，冬天就到了。這天，一個朋友到我家串門，看到我家的墻刮得那么好，忙問請的什么人，我告訴了他。他讓我盡快聯(lián)系老民工，請他抽空給他干幾天活，他新買的二手房裝修得還可以，就是墻需要重新刮一刮。三天后，老民工提著工具來找我，我便領(lǐng)著他去朋友家。經(jīng)過車站廣場時，看到一排算命的在那里擺攤，我靈機一動，說我到候車室上一趟廁所，讓老民工等我一會兒。于是，我拐過墻角，悄悄找到一個算命的，向他交代了一番。算命的心領(lǐng)神會，笑了，讓我把人領(lǐng)過來。

我佯裝沒事似的回來了，與老民工繼續(xù)往前走。剛拐過墻角，就聽見有人喊“老哥”。我假意駐足張望一番，對老民工說：“那個算命先生像是在喊你哩。”老民工聽了。緊張地瞅了算命的一眼，拉著我就走。看來，他是給那些人唬怕了。

“老哥慢走，在下有話跟你說。”算命的站起來，“老哥，你轉(zhuǎn)運在即，機不可失呀。”

老民工聽到“轉(zhuǎn)運”兩個字，腳步停下來，問：“先生，你說我轉(zhuǎn)運，是往好轉(zhuǎn)還是往壞轉(zhuǎn)?又是怎么個轉(zhuǎn)法?”

算命的拉著長聲：“老哥，你原來是煞星當(dāng)頭，命里注定留不住女人，我說的可對?”

老民王深眼窩里的一雙眼睛瞪得圓圓的：“你。你也這么說?”

算命的裝腔作勢：“世上的事呀，循環(huán)往復(fù)，往復(fù)循環(huán)，人的命運也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xùn)|，有道是否極泰來，老哥，你把煞星趕跑啦。”

老民工虔誠地蹲到算命先生面前：“請先生說詳細(xì)些。”

算命的掐著指頭算了一陣，幽幽地說：“原本呢，你命里存不住女人。可是，你心善，做了不少好事，感動了上蒼呢。——你做活計從不坑蒙拐騙，給哪家干完活，還要搞售后服務(wù)。寧可返工，也不多要人家錢，對不對?”

“對，對，咱是這樣的。”

“你還總愿意幫人家干活，特別是有困難的婦女，分文不取，對不對?”

“對對對，咱是這樣的。”

“你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有一回晚上收工。遇上兩個小流氓調(diào)戲一個女孩子，你拿瓦刀打跑了小流氓，救下了姑娘，還一分錢好處費不要，對不對?”

“有這事，是有這么回事。”

“所以呀，你修德啦，連克了兩個女人后，第三個女人就是你的福星，你們可以白頭到老，都是高壽，將來無疾而終……”

老民工既驚訝，又高興，沒等算命的說完就從懷里往外掏錢。我制止了他，隨手扔給算命的一張百元票子，拉起他走了。

一晃，兩個多月過去，老民工給我打電話約我去他那里。見到他，我不禁有點驚奇。整個人收拾得利利索索，臉也光鮮許多，像是年輕了十歲。進了屋子，我看見他把小屋子收拾得亮亮堂堂，方桌上擺滿了花花綠綠的菜，當(dāng)然，還有酒。一個跛腳女人里里外外地正在忙碌。老民工把女人拉到我跟前介紹說：“她叫小翠。”叫小翠的女人沖我點點頭，不自然地笑了笑。

酒桌上，我和老民工喝啊喝。聊啊聊。酒酣時，他把跛腳女人拉在身邊，說：“她也是個苦命女人啊。男人出了車禍，自己帶著孩子熬日子，現(xiàn)在，孩子大了，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了。我想，我和她算是同病相憐吧。本來，我打算干一陣子就回老家，可她不同意，說我一個人回去她不放心，在兒女眼皮底下過活，怎么也不如有個老伴兒好，就堅持讓我留下。”說到這里，老民工有些激動，從抽屜里取出兩個小紅本給我看。是結(jié)婚證。我打開看了看，才知道他并不太老，才四十九歲，也才知道他還有個不錯的名字：馬家英。

“這回呀，咱可啥都不怕了。咱合法呀。”

說著，老民工和那個叫小翠的女人都笑了。

笑得很幸福。

(責(zé)任編輯

阿 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