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又犯病了。
媽一犯起病就嘟嘟囔囔地罵人,罵的什么,聽不確切,似乎是“不是東西”、“沒有良心”之類。罵著走進廚房,端起一個碗,高高舉起來,叭一聲摔到地下。媽犯病一般都在客廳,手邊就是電視、音響啥的??伤凰み@些值錢東西,偏要跑到廚房摔碗。即便是摔碗,多了也不摔,只摔一個,爾后回到臥室,躺下悶頭大睡。
媽這病是離婚鬧出來的。我12歲那年,爸跟另外的女人好上了,三下五除二把婚一離,搬出去跟那個叫趙小玉的女人住到了一起。爸搬走當天媽就犯了病,本來把電視機已經舉了起來,可又輕輕放下,跑到廚房摔了個碗。睡了一天一夜,媽從床上爬起來,望著院子里蹦來蹦去的麻雀,說,你爸還會回來的。我說。這樣的爸,不要也罷!媽說,你這孩子,咋這樣說你爸呢?
后來,我也結了婚,愛人是一個班組的工人。原先給我介紹的是小學教師,模樣相當不錯,可我沒敢要。我想,還是找個工人好,相互之間容易溝通,容易理解。這種想法在后來的生活中得到充分驗證。我媽的間歇性精神病時不時要發作那么一下,犯起來就摔碗,就嘟嘟囔囔罵人,一個文質彬彬的教師能受得了這個?工人妻子不一樣,等媽摔過碗,罵足罵夠,她攙住媽的胳膊,甜甜地喊聲媽,說,走,咱睡覺去啊。我也煩媽摔碗,她剛摔過碗,我就把鍋遞到她手上,說,摔吧,摔吧,把這個家摔完摔干凈吧!妻子說,媽不是有病嘛,不是心里不順嘛。你也有病啊!
媽說得真準,我爸還真回來了。那天,我一進家門,就見他坐在客廳里,人顯得老多了,才50拐彎,頭發幾乎全白了,臉上的肉也像被誰挖去大半,寡瘦寡瘦的。他說,那個叫趙小玉的女人跟人跑了,把他一個人扔下不管了。言外之意是:想回來了。妻子不緊不慢地說,該養兒子的時候你到哪里去了?現在該養老了,才想起這個家,世上沒這樣的好事吧?媽攔住她,不讓說下去,央求我說,讓你爸回來吧。
我沒吭聲,坐著抽煙,抽得客廳煙霧騰騰。爸走后,我問媽,你不恨他了?媽說不恨,恨啥呢,他都到這一步了。其實,我早知道你爸會回來,搬走時,他拿去了我的紅紗巾,那是訂婚時你爸買給我的。
我去了爸的租屋,屋子已被搬空,只剩下一張小床,一床被子,床頭上扔著幾包方便面。我和爸都坐在床沿上,我發現,我竟比爸整整高出一頭,跟我說話要仰臉,我呢,卻用的是一種俯視角度。他規規矩矩坐著,兩手夾在腿中間,像一個面對嚴厲家長的孩子。憐憫之心油然而生,我說,過幾天來接你回家。
爸回來后。媽再沒犯過病。沒事時兩個人坐在小院曬太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很少說話,他們的話都在眼里。每天,爸都要為螞梳頭,右手拿著木梳,左手撫著媽的頭,一下一下,從上梳到下,然后,把掉下的頭發團起來,放進一個紙盒里。爸嘆口氣說,老伴,我們都老了。媽說,可不是嗎,孩子都那么大了,娶了媳婦了,我們還有不老的?爸又說,樹葉黃了要落,人老了就該走了,你怕不怕?媽抬頭看看爸,說,怕啥?人得知足,這么大歲數了,走就走了吧。
春天說來就來了,無聲無息就把冬天攆走了。院子里那棵杏樹開了一樹粉白色的小花,絮絮的,連連綿綿。吃過晚飯,爸和媽搬了兩張小凳子,坐進小院的春晚里。我說。天晚了,外面涼,還是看電視吧。媽說,她和爸要去院里看杏花,我說,黑咕隆咚的能看見個啥。媽說,那就聞聞杏花的香氣吧。
他們坐沒多久,刮起了小風。爸趕緊跑回屋,取出那條紅紗巾為媽披上。媽突然問爸,天上出的是太陽還是月亮?爸說。你這人真糊涂,這不晚上嘛,咋會出太陽呢?那是月亮。媽說,月亮不是白的嗎,咋變成紅的了?還暖暖和和的。爸就認真地看著媽,原來,媽頭上的紅紗巾滑下來,遮住了眼睛。爸撫住媽的肩膀,把媽的身子攬到懷里。爸感覺到媽的身子有點涼,而且,那涼意慢慢地傳過來,他的身子也跟著涼了起來……
(責任編輯 何 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