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魅

武斗正酣。

兩派群眾組織的戰(zhàn)斗進入白熱化。晝夜不停的槍聲、手榴彈的爆炸聲，讓這座城市所有的居民心存恐懼，即使是白天，家家戶戶也要緊閉門窗，輕易不敢上街，生怕被呼嘯而至的流彈擊中。每到夜間，全城自動戒嚴，幽暗的夜空不時閃現(xiàn)出子彈的滑痕，像一顆顆隕落的流星；而接連騰空的紅綠信號彈，時刻提醒人們正置身于戰(zhàn)亂之中。

以一所高校為核心的革命造反大軍(簡稱“造大”)損失慘重，一個又一個戰(zhàn)士倒下了，他們有的在戰(zhàn)斗中陣亡，有的被對立派紅色暴動兵團(簡稱“紅色兒”)的流彈擊中，有的不慎因槍支走火而亡。有的則在試制手榴彈、地雷等武器中喪生。這些死難者的家多在外地，近的數(shù)百里，遠的在千里之外。家屬們得知噩耗。一路號哭而來，幾度痛不欲生的哀嚎過后，處理死者遺體一事必不可免地提到議事日程上來。那年月，城市里也還未提倡火葬，死了人，都要尋找基地土葬，然而，路途遙遙，不可能將他們運回故里，只能就地安葬。前幾個死難者被臨時安葬在校園一角，可死的人越來越多，再埋在校園，學校豈不成了亂葬崗子?為此，造大的幾個頭頭緊急開會，專門研究死難者的安葬問題。

以造大的名義買一塊墓地吧。將軍提議。

那樣，也好。牛司令說。

其他頭頭想了想，沒有異議。事情就這樣定了。

作為統(tǒng)管后勤的大軍頭頭，二哥責無旁貸，這項任務理所當然地落在他的肩上。高度近視的二哥鼓了鼓瓶底后面的凸眼珠兒。說，我去跟附近農(nóng)社的人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賣給咱們一塊地。

學校坐落在城市的東郊，再往東不到二里，就是農(nóng)社。二哥帶著他的隨從——一個外號叫球子的小個子兵，來到城郊公社一個叫“紅星”的生產(chǎn)隊，找到隊長。隊長姓趙，是個斜眼兒，他聽說二哥是造大的副司令，趕緊敬畏地與二哥握手，一對斜眼兒卻像瞧著別處，這讓二哥覺著不大舒服。寒暄幾句之后，二哥說明來意。斜眼兒隊長依然不看二哥，做出一副為難的樣子。二哥說，我們不白占你的地，你開個價，我們給錢。斜眼兒隊長說，按說呢，紅衛(wèi)兵是鬧革命犧牲的，也怪可憐的，找個人土的地方也是應當?shù)模胪翞榘猜??？墒?，隊里沒有撂荒地，都是熟地，社員們指望這點地吃飯哩，我一個人哪敢作主?這事要請示大隊才行。二哥說，我們又不要多少，有個畝八分的就夠了，還用得著往上邊請示呀，你當隊長的完全有這個權(quán)力。斜眼兒隊長聽了，還是搖頭，兩眼望著棚頂說，說是畝八分的，要是人死多了，占個幾畝半坰的，我不是要坐蠟?上邊追究下來，我擔當不起呀。二哥聽了這話，心里很惱火，暗罵道，這個眼斜心不正的家伙，像是盼著我們死人越多越好似的。卻又不好發(fā)作，畢竟是有求于人家。

正不知如何再談下去，機靈的球子卻讓二哥把大衣脫了，說屋子太熱，說著，伸手就解二哥棉大衣的扣子。二哥說不熱，不用脫。球子急急地向二哥使眼色，示意二哥照他說的做，二哥懵里懵懂地脫了軍大衣，放在一邊。隊長的斜眼兒雖是望著別處，目光卻變得直直的，神情有些緊張。接著，臉上擠出笑，態(tài)度一下子緩和下來。他說，既然革命小將確實需要，舍出一點地有啥?都是為了把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嘛。二哥對他態(tài)度的突然轉(zhuǎn)變有點莫名其妙，一時搞不清為什么。但聽他口氣松動了，趕緊趁熱打鐵，把價格定下來，談判變得格外順利。臨別時，斜眼兒隊長誠惶誠恐地把二哥送出挺遠。

回校的路上，二哥對球子說，這個斜愣眼子隊長是個怪人，先前咱那么求他，他老是洋洋不睬的，連看也不看咱一眼，后來突然間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是咋回事呢?球子聽了，嘻嘻地笑個不停，二哥問，你笑啥?球子說，笑的就是你。二哥，你以為他沒看你吧。不對，他時刻都在盯著你瞅哩。他眼斜，看別處的時候其實是在看你，從打你一進屋子，他的兩眼一直沒離開你，所以我才讓你脫大衣嘛。二哥“噢”了一聲，還是不大明白，冷冬數(shù)九地非讓我脫大衣干啥?球子上前把二哥的大衣往起一撩，指著他腰間的手槍皮套和子彈帶說，我就是為了讓他見識見識這東西，二哥此時才恍然大悟，不由罵了句，操，一個破信號槍也能把人嚇住，早知道這樣，不如再掖兩顆手榴彈了。二哥并沒有手槍，槍套里只是裝了一把信號槍，不過是用來嚇唬人的。想起方才斜眼兒隊長的表情，兩人都哈哈大笑起來。

墓地在一片小楊樹林的東側(cè)，面積大約有四個籃球場那么大。二哥帶著一群造大戰(zhàn)士，肩上扛著鍬鎬去挖墓穴，結(jié)果失望而回。正值嚴冬，凍土層已達半米多厚，這群學生兵從未千過如此重的活計，不到半個小時就都大汗淋漓，坐在雪地上，說啥也不肯再干了。二哥氣得喘粗氣，罵他們是“熊蛋包”，想伸手拉他們起來，沒有一個人肯動窩兒。二哥忽然覺得自己有點像押運生辰綱的楊志，對一群放賴的軍漢無可奈何，只好作罷，回來的路上，有人建議二哥雇生產(chǎn)隊的勞動力來干，每個墓穴給二十塊錢他們準干。二哥說，錢是大風刮來的呀?養(yǎng)著一大堆閑人還要花錢雇人干活，也不怕人家笑話。還是球子提醒了二哥，球子說，咱有的是手榴彈。裝上它幾兜子去炸不是更好?那樣，連練習投彈都有了，一舉兩得哩。二哥一聽樂了，說這是個好法子，不妨試試。

第二天，二哥帶人背了一大堆手榴彈去基地。手榴彈是理化專業(yè)的學生制造的。性能雖不太穩(wěn)定，但威力很大，有的已經(jīng)超過了軍用手榴彈。聽說用手榴彈炸墓坑，這群掘墓人都來了興致，個個躍躍欲試。二哥正色說，咱們不是來玩的，一是得注意安全，二要投得準確，一個一個來。其余的人都趴下。接著，投彈開始，一聲接一聲的爆炸驚天動地，墓地里煙塵四起，飛沙走石，過后一看，遭地彈痕，彈坑卻都不大，原因是手榴彈投得不準。有人獻計說，干脆把手榴彈幾個捆成一捆，放到一個坑里，用長繩子拴住手榴彈的鐵環(huán)，遠遠地一拽。準能炸出個大坑。二哥想想，覺得有些道理，就開始試驗。只聽轟的一聲巨響，凍土塊子遮天蔽日漫天飛舞，有一些就落在二哥等人的身上，砸得人們哎喲哎喲地宜叫。這一回算是把凍土炸開了，但土坑的面積仍不夠理想。正要再炸，生產(chǎn)隊的斜眼兒隊長氣急敷壞地跑過來，連聲高喊，快停下，快停下。原來是飛起的凍土塊和彈片落進屯子里，有的砸在房上，有的把窗玻璃崩壞了，幾個在街上玩耍的小孩子，碗大的凍土坷垃差點落到他們的頭上。斜眼兒隊長說，哪有你們這樣打墓子的，沒等挖出墳坑來，倒先把人給，體當”了!他走到彈坑前斜眼兒瞄了瞄，對二哥說，嗨，你們真不是干活的人，回去弄幾把鋼釬和大錘來，先打幾個眼兒，再往里邊放上炮藥，保險一炸一個準兒，二哥就派人取來家什和炮藥，一試，果然成了。

從此，一座座墳冢雨后蘑菇似的從地下冒了出來，二哥讓人在每個土墳前埋了個木碑，寫上死者的名字，以防將來弄混，可是不出三天。木碑全不見了，被社員們偷去做燒柴了。二哥很氣憤，去找斜眼兒隊長交涉。斜眼兒隊長也氣得直罵，誰他媽的這么損，連死人的木牌子也要偷，就不怕報應?這事一定要好好查一查，查出來就批斗，決不含糊。從生產(chǎn)隊出來，球子悄悄對二哥說。我已經(jīng)知道是誰偷墓碑了。二哥很驚訝，問是誰。球子說，就是那個斜眼兒隊長，我方才看見他家的倉房門口有一堆刨花子，上面還有墨跡哩。二哥站住，真的?球子勸道，二哥，真的假的也用不著太認真。算了。

基地上的墳越來越多。有時候，一天里就有幾伙人去基地里埋死人，除了造大的，還有造大屬下各單位造反組織的，有工廠，也有學校。一個下雪天，兩所中學都死了學生，一個高中生，一個初中生，兩人都是在街上走，被流彈擊中的。兩家的家長哭得死去活來，去送葬的中學生們也都痛哭失聲。二哥望著日漸擁擠的墳冢，不禁有些擔心，照這個速度發(fā)展下去，只怕真的會像斜眼兒隊長說的那樣，墓地還得擴大再擴大，等到運動結(jié)束，沒個三五畝地怕是不夠。想到“運動結(jié)束”四個字，二哥迷惑地揚起臉看看漫天飄舞的雪花，眼前一片朦朧，暗想，運動……啥時候才會有個頭兒呢?

二哥本想抽空再去找斜眼兒隊長，研究一下擴大墓地的事，不曾想，斜眼兒隊長找他來了。斜眼兒隊長的神情很緊張。也有幾分沮喪，見到二哥的第一句話就令二哥吃了一驚：二副司令呀，我代表全生產(chǎn)隊的社員求你了，快把你們的墳塋地遷走吧，二哥奇怪地瞪大了近視眼，問，咋的啦，出了啥事?斜眼兒隊長打了個唉聲，用力拍了一下大腿說，不得了啦，墳塋地一個勁兒鬧鬼，屯子里有兩個婦女全給小鬼兒“舞扎”了，都快瘋啦。二哥說，大白天里說瞎話，世上哪有啥鬼呀，你是隊長，還相信“四舊”那一套?斜眼兒隊長說，我原來也不信邪，可事情明擺著，被鬼“舞扎”的兩個婦女說得有鼻子有眼的，她們哭著告訴我，兩個鬼，一個黑臉白眼圈，一個白臉黑眼圈，衣服也是一個黑一個白，手爪子都有半尺多長，閃著白光，一把就能把人的衣服撕爛，兩個婦女的臉上身上都給抓出好些血道子……不由你不信呀!后來我琢磨，你們這些紅衛(wèi)兵都是“橫”死的，個個都是冤魂，鬧鬼怕是真的哩。二哥說，胡扯，簡直是無稽之談!斜眼兒隊長急了，兩只眼球同時向右看齊，又拍了一下大腿，說，二副司令，我這么大個人還能說瞎話，吃飽了撐的咋的?要是不信，你立馬跟我去隊里，讓那兩個婦女給你當面說說。伸手就要拉二哥走。二哥掙脫了，想了想說，你先回去，今天晚上我就派人帶槍去墳塋地守著，要是有鬼，就抓住，咋樣?斜眼兒隊長說，成成成，就這么著，槍能鎮(zhèn)邪哩。

斜眼兒隊長走了以后，二哥找牛司令等商量了一下，一致懷疑有壞人裝神弄鬼殘害婦女，看來有必要把他們抓住，消除貧下中農(nóng)的封建迷信思想。最后決定由二哥率領(lǐng)幾個造大戰(zhàn)士去墓地蹲坑，鬼要是露頭就抓住，拒捕就將他們當場擊斃。

夜里，二哥帶著球子等五人去了墓地，每個人都穿著羊皮大氅，帶著武器和手電筒。還帶了兩件女人的花棉襖和紅頭巾，打算夜深時化裝成女人，吸引“鬼”出來，好一網(wǎng)打盡?？墒牵芫煤芫茫瑳]有任何動靜。球子和另一個造大戰(zhàn)士穿上花棉襖，圍上紅頭巾，沿著墓地旁的小樹林轉(zhuǎn)了好幾圈，也不見“鬼”的影子，倒是把棲息在楊樹上的烏鴉驚得飛起來，哇哇叫著，在靜夜里顯得格外刺耳。后來，兩個人凍得受不住了，溜回來找二哥，要求弄些柴禾點火取暖。二哥說，明晃晃點起火來，哪個“鬼”還敢朝面?球子說，都是那斜愣眼子隊長瞎白話，他不是有意“調(diào)理”我們啊?二哥想想，說，我看不像。這樣吧，咱們分成兩撥，一撥在這兒守著，一撥到生產(chǎn)隊隊部等著，兩個小時一輪換。大家都同意?？墒?，直到天亮，也沒發(fā)現(xiàn)任何情況。二哥只好帶著人馬撤回校部。

一夜未唾，人困馬乏，身子差點凍僵，大家連飯也沒吃，就都睡下。不知過了多久，二哥被人喊醒，睜開眼，只見屋子里有幾個模糊的人影，還有女人尖銳的哭聲。二哥不知出了什么事，急忙摸索著抓起眼鏡戴上，才看清是牛司令帶著斜眼兒隊長和一個年輕女人來了。牛司令和斜眼兒隊長的臉色都很難看，他們身后的女子滿身塵土，只管捂著臉嗚嗚地哭。二哥的心忽悠一下，知道又出事了。

果不其然。在二哥他們從墓地撤回不久，屯子里一個叫帶弟的姑娘到楊樹林里撿柴禾，迎面遇上了白面鬼，一把將她按到地上強奸了。其時，天色早已大亮，許多人都走出屯子開始干活，離楊樹林不到三百米就有一大群人在刨糞，有說有笑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不出一百米遠，還有一個老頭在地里拾糞。然而，誰也沒有聽到樹林這邊有一絲動靜，帶弟幾乎沒有做出掙扎，沒有發(fā)出一點聲音，就給白臉鬼，舞扎”了。

二哥聽了。有點不敢相信，什么“鬼”竟會如此大膽，青天白日里，在人們的眼皮底下污辱女人?他問帶弟，那個“鬼”有啥特征沒有?帶弟哭著說，不知道。二哥又問，你難道連一聲也沒有喊?帶弟哭得更厲害了，說，想喊來著，可那“鬼”抓了一把土塞進她的嘴里，讓她發(fā)不出聲音，接著就被嚇暈了，啥也不知道了。斜眼兒隊長連連打著唉聲，一個勁哀求牛司令把墳地挪走，離紅星屯遠點，那樣，就害不著屯子里的人了。牛司令和二哥都說，根本就沒什么鬼，與墳地也沒啥關(guān)系，肯定是壞人趁機作祟。斜眼兒隊長說，你們沒買墳地前，那疙瘩啥事也沒有啊，自打你們在那疙瘩埋了死人，就壞菜啦，事兒一件接一件，連上溜兒啦。這還不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和你們的死人有關(guān)嘛。前兩個被“舞扎”的都是媳婦。整也就整了，可帶弟還是個黃花閨女呀，一張揚出去，怎么得了，往后還咋找婆家呀……

牛司令和二哥費了很多唇舌，并答應私下里給帶弟二百塊錢，給斜眼兒隊長一百塊，要求他把此事給壓下，他們才回去了。之后，牛司令召集大軍首領(lǐng)開會，專門研究墓地鬧鬼問題。將軍思索了一陣，判斷說，“鬼”肯定就住在附近，而且對造大的情況很了解，不然，作案的時機不會把握得這樣準，說不定就是造大內(nèi)部的人所為。大家聽了，覺得將軍分析的有一定道理，可是，受害者提供不出一點有價值的線索，怎樣才能揪出這個家伙呢?有人主張挨個寢室去翻，不愁“鬼”不露馬腳。牛司令堅決反對，說此事一旦讓紅色兒得知消息，又會大做文章，對造大極為不利。研究來研究去，毫無結(jié)果。就在此時，有人來報，又一個造大戰(zhàn)士死了!

死的人外號叫“豺狗”，是個社會油子。他早年休學，文革前才剛剛復學，比我們在校生大好幾歲?？赡苁窃谏鐣嫌问幎嗄辏慈玖嗽S多壞習氣，與社會上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打得火熱。文革開始后，他只在造大掛了個名，從未參加過造大的任何活動，經(jīng)常一個人獨來獨往，只有在吃飯時才跑回學校食堂打飯打菜。因為許多學生回家當了逍遙派，空宿舍很多，晚上，他可以隨便撬開一間屋子住進去，順手牽羊偷些東西拿出去賣。當然，沒有人會去注意這些。隨著武斗的升級，更沒有人搭理像他這樣的散兵游勇。今天，這只“狗”吃過早飯，不知要去哪里鬼混，在過一個橋洞子時，剛好遇到一輛紅色兒的卡車從后面駛來，車開得異常瘋狂，橋洞子又很窄很暗，把豺狗擠壓到洞壁上。車子過去，他就成了一條鯽魚，身子扁扁地躺在地上，死了。后來，造大的人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運回校部。

二哥對豺狗之死并不惋惜。更無悲傷，只是平添了一些煩惱。后勤的事情本來就多而雜，加之墓地鬧鬼一事又被斜眼兒隊長糾纏不清，一時半會兒難有結(jié)果，突然又冒出個豺狗來。自然又得由他出面料理后事，真是忙中添亂。二哥派人給豺狗的家里拍了電報，讓他家里趕快來人。二哥心想，把豺狗的情況向他家里交代清楚，胡亂埋了也就算了。

哪曾想，事情遠不是二哥想像的那么簡單。豺狗的家屬來了一大群，又哭又鬧，說豺狗是因為參加造大才死的，口口聲聲朝造大要人。他們知道牛司令是造大的一號首長，就一齊揪住牛司令不放，問他們的親人是怎么死的，是不是有人加害于他。牛司令耐著性子向他們解釋，說豺狗在我們造大只掛了個名，嚴格地說他根本不算造大的人，他的死是個意外，與造大毫無關(guān)系。這樣一說更糟，一家人大罵牛司令“拉完磨殺驢”，將牛司令團團圍住，男的拳打腳踢，女的連抓帶撓，牛司令被打得抱頭鼠竄，一迭連聲地喊“來人”。幸好將軍帶人跑過去救駕。牛司令才得以脫身。

將軍很想以他一貫的沉穩(wěn)，對死者家屬進行一番人情人理的規(guī)勸，相信他們會通情達理的。將軍彬彬有禮地把他們請到三樓會議室，讓人擺上水果、點心招待一家男女老小，又安排食堂為他們開個小灶，然后收拾好一間宿舍請他們住下，待他們平靜下來再說服他們。將軍哪里料想得到，自己對他們的禮遇反被他們誤解了，一家人嘁嘁嚓嚓一個晚上，一致認為造大理虧害怕了，第二天就向?qū)④娞岢隽艘幌盗袟l件，其中最苛刻的幾條為：一、造大向豺狗家屬賠償撫恤金一萬元；二、追認豺狗為革命烈士；三、造大全軍隆重舉行追悼大會，全軍將士為豺狗舉哀戴孝；四、豺狗不能埋在造大的亂葬崗子，要埋在學校院內(nèi)，豎立墓碑；五、派專人專車護送豺狗家屬返鄉(xiāng)。

媽的，豺狗是何等貨色，居然敢提出這么多無理要求?牛司令大怒，告訴將軍不必搭理他們，也不必對他們實行優(yōu)待，吩咐擔任警衛(wèi)的造大戰(zhàn)士，要是他們想見大軍首領(lǐng)，一律攔住，就說不在。牛司令嘴上強硬，其實心里已被這群蠻不講理的男男女女打怕了，只想一躲了之，再不見他們，直到他們自己感到?jīng)]趣自動蔫退為止。牛司令再一次低估了這家人撒潑耍賴的能量，越是回避，他們越是覺得造大軟弱可欺，也愈發(fā)得寸進尺。連續(xù)兩天未能見到大軍頭頭的影子，一家人便使出了新的手段，由豺狗的母親、妹妹和七大姑√＼大姨等女眷出頭，大冬天里，人人只穿襯衣襯褲，挺著高高的奶子，橫沖直撞，滿樓哭嚎，聲稱造大的牛司令對她們沒安好心，企圖強奸她們。一看這陣勢，造大戰(zhàn)士個個像避瘟疫一樣躲開，生怕惹得一身臊，抖落不清。一時間，造大總部如同闖進一群母老虎、母夜叉，攪得烏煙瘴氣。

母夜叉?zhèn)兊寞偪窦づ硕?。二哥帶著球子等一群人，全副武裝地出現(xiàn)在走廊里，將這群女人攔住。二哥厲聲斷喝道：都給我站住，哪個敢再鬧我一槍崩了她。女人們愣了一下，接著便喊，別怕，他不敢開槍!又挺著胸脯沖過來。二哥氣得身子都抖動起來，拔出腰間的信號槍，沖著天棚就是一槍，砰的一聲，天棚上綻出一朵絢麗的紅花，女人們不知這是什么武器，竟能打出這么鮮艷的火花來，嚇得變了臉色，都往后縮。二哥對球子等人下了一道命令：舉槍——瞄準!哪個再敢上前，格殺勿論。球子等人心領(lǐng)神會，紛紛舉起手中的鐵家伙，像納粹一樣，刷刷刷地走起正步，向前逼近。女人們徹底垮了，“媽呀”叫了一聲，扭頭就跑，一直退回住宿的房間，躲到床上，蒙上被子，瑟瑟發(fā)抖。

二哥不失時機地帶領(lǐng)他的“納粹小分隊”踏進房間，命令女人們?nèi)昼妰?nèi)穿好衣裳，規(guī)規(guī)矩矩地坐在床沿上，聽他訓話，二哥取出事前準備好的一篇稿子。像聲討逆賊一樣宣布了豺狗的十大罪狀，整篇文章氣勢恢宏，咄咄逼人，完全是一篇戰(zhàn)斗檄文。末了，二哥以軍部的名義公布了一項決定：限五小時內(nèi)，豺狗之家屬必須將豺狗的尸體從校園里運走，否則，造大對該尸按無人認領(lǐng)處理，暴尸荒野，任憑野狗撕扯，鵬鷹啄食。

二哥剛回到自己的辦公室，以豺狗父母為首的一大群人就灰頭土臉地跟著來了。豺狗的老父首先軟了下來，說二副司令呀，方才都是我們不好，不該跟革命大軍要“磨磨丟”，孩子死了，是他命不濟，怪不著別人，我們只求二副司令能把他就地安葬，也就算了。二哥說。不行。像豺狗這樣的人，造大有他不多，沒他不少，他的死又是紅色兒造成的，要處理后事，你們找紅色兒去，趕緊把尸首從學校里整走。豺狗的老父說，冷冬屬九的。我們又不知道紅色兒是誰，到哪兒找去?再說，扛著自己孩子的尸首滿街跑，那叫啥事呀。二副司令，我老漢給你賠不是，行不行?說著就要給二哥跪下。二哥說，你趕緊起來，我還有事，領(lǐng)著你的家人走吧。二哥說著起身就往外走。豺狗的父親急忙拉住二哥，連連打拱作揖，又猛地轉(zhuǎn)過身去，沖著自己的女兒狠狠打了一個嘴巴。嚷道，都是你這個不要臉的丫頭片子出的餿主意，看我不打死你!豺狗的妹妹給這突然一擊，哇哇大哭，數(shù)落說，還不是我媽和我姨“忤鼓”我干的，這會兒把不是全栽到我頭上，嗚嗚嗚。豺狗的母親聽見閨女揭了她的老底，也急了，吆喝道，胡說，我啥時候讓你不穿衣裳丟人現(xiàn)眼了?看我不撕爛你的嘴。吵鬧著，很快扭成一團。

住手!二哥將她們喝住。這是你們打架的地方嗎?要打，到街上打去，人腦子打出狗腦子我也不管。女人們住了手。二哥說，看在豺狗好歹參加一回造大的情分上，造大發(fā)送他，不過，不準再提無理要求。豺狗的父親忙說，不提，不提，保證啥也不提了。二哥說，那就到學校后勤領(lǐng)幾套衣裳給你兒子換上，也把他的衣物清理一下，是燒是留，由你們定。

總算把這件棘手的事壓服住，二哥松了一口氣，為了盡快把這家人打發(fā)走，免生其他枝節(jié)，二哥一邊派人去墓地打眼放炮崩墳坑，一邊打發(fā)人買他們一家人回程的汽車票。這時，球子急急地跑進來，一把拉起二哥說，快，快去看，破案了!

在給豺狗換衣裳時，意外地從他的口袋里發(fā)現(xiàn)了兩個自制的面具和五個用白鋼打造的抓手，兩個面具一白一黑，白的在兩只眼睛處涂上了黑眼圈，黑的涂上了白眼圈，再搜查他的衣物，找出兩件斗篷似的長衫，也是一白一黑。鐵證如山，裝神弄鬼殘害婦女者正是豺狗。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二哥怒不可遏，喝令停止裝殮，把豺狗的尸體送到紅星生產(chǎn)隊去，是五馬分尸還是剁了喂狗，悉聽斜眼兒隊長和受害人處置，此時豺狗的父母和親屬都知道了豺狗所干的傷天害理勾當，一個個傻了眼，呆立在那里。聽見二哥要把尸體交給生產(chǎn)隊，一下子慌了手腳，齊刷刷跪在雪地上，磕頭作揖地哀求二哥高抬貴手。二哥想起因豺狗興妖作怪給造大帶來的恥辱和麻煩，想到為了捉“鬼”而忍饑受寒的那一夜罪，想到受害女孩帶弟，想到其家屬的胡攪蠻纏，恨不能端起機槍照著豺狗的尸體狠狠掃上一梭子!所以。當他聽見要求他“高抬貴手”一類的話語時，他情不自禁地拔出信號槍，沖著空中砰地打出一顆信號彈，大喊一聲，滾!死人活人都給我一塊滾!喊罷，不知為啥，二哥發(fā)覺臉上冰涼，伸手一抹，竟是淚水。是為豺狗的劣行而感到悲哀，還是為了那些無辜的受辱女人?抑或是其他別的什么?二哥一時說不清楚，惟覺心里涌起一陣陣焦躁，巴不得躲到?jīng)]人的地方痛哭一場。

豺狗的家屬們長跪不起，痛哭流涕。牛司令和將軍等都過來勸二哥，還是悄沒聲地埋了吧，此事張揚出去對誰都沒有好處。二哥長嘆一聲，終于從牙縫中進出兩個字：入殮。

豺狗的尸體埋進墳墓不到一周，斜眼兒隊長不知從哪里得到了消息，帶了一群社員，把豺狗的死尸從棺木中拽出來，一頓刀砍斧劈，大卸八塊，拋尸荒野，頭顱懸掛在樹上，棺材也被付之一炬。有人將這些報告給二哥，二哥恨恨地說：活該!

(責任編輯

阿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