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恩傳有一手扎燈的絕活兒。
豫東平原鄉村里,過去有一句民謠:“吃了臘八飯,就把年來辦。”一人臘月,鄉下人就開始忙活操持過年的事體。磨面、下粉、盤灶、殺豬、宰羊,體力活是男人的事,女人們則是終日里把一雙裂了口子的紅腫的雙手浸在水里,洗衣洗被,刷籠刷箅;老人們或是圍著紅紅的炭火,或是負了暖暖的冬陽,把吊著煙袋包的一桿紫銅煙鍋舉在手上,欲抽不抽的,散散漫漫地談說些陳年舊故、物是人非、天寒地暖、年景收成;孩子們呢,扇紙寶、砸窯錢、拉兵隊,或是早早地把炮仗拿到村街上點放了,砰,啪,一縷白煙,村巷里便散漫著淡淡的火藥味。臘月里濃縮了鄉下人一年的辛勞,臘月里濃縮了鄉下人一年的收成。臘月里也散淡了鄉下人悠閑滿足的情懷。在臘月里,飄了雪花的鄉村里,人們似乎忘卻了秋日的收獲,只把新年到來的喜悅和祝福,掛在了久已疲憊的心頭了,輕松了許多,閑散了許多,也些許有點莫名的激動。
入了臘月的日子,張恩傳老人忙活的是扎燈。一把割刀在青石上磨了又磨,將拇指肚兒輕輕在刀刃上劃過,指紋便有沙拉拉的感覺。不用說,割刀已是非常鋒利了。新磨釣割刀切在白白光光、細細長長的高粱桿上,輕輕一旋,哧啦,齊齊地切出了茬口,一截一截地均勻地裁下來,備作扎燈骨架的原料。竹簽削得又細又尖的,竹篾破得又細又長,柔柔韌韌地浸在水里。裁下的高粱秸桿,或是在中間,或是在兩端,用割刀切出半斷半連的切口,輕輕一折,便將直直挺挺的高粱桿折彎成各種角度,竹簽作榫,將其扎連起來,按照形制的設置,便扎成了各式各樣燈籠的框架,方方正正的轎子燈,內圓外方的走馬燈,三角形的猴子燈,龍燈,西瓜燈,南瓜燈,這些都是手提手舉的燈籠。能夠在天上放飛的云燈,骨架則是全部用竹子扎成的,往往有麥場里的石磙那么大,粗粗圓圓的。扎好了框架,接下來的工序就是糊燈,把薄薄透透的白連紙按燈形大小方圓裁割下來,麻刷子沾了不稀不稠的糨糊,均勻地涂在燈的骨架上,裁好的紙樣向上一裱,一會兒工夫,白連紙將高粱桿的燈骨架包裹起來,一件燈籠的模樣也便顯現出來了。裱糊過的燈籠一串一串掛在院子里的長繩上,冬陽下白得晃眼,冬風里搖搖擺擺。一日兩日,待裱糊過的糨糊干了,紙燈也就粘牢了,這時候,便可以給燈籠做裝飾。一把利剪握在手上,將紅黃綠藍的彩紙,剪裁出各類圖案,蚰子吃白菜,小兔拜月亮,對腚石榴長壽桃,奔跑的駿馬憨厚的牛,將剪紙粘貼到燈籠的紙壁上,白白的底子襯托出鮮活生動的圖案,那是怎樣的一種樸拙純厚的大美呀!張家老漢每每做扎燈的活計,神情專注地投入,幾乎達到了虔誠的境界。他把長長棉袍的前襟掖在白粗布腰帶里,顯出一身的利落。一雙柿樹枝般的干枯老手。無論操刀還是握剪,都顯得那樣的靈活。皺紋密密的蒼蒼面頰上漾著笑意,慈慈善善的雙目里閃著靈光。他似乎把一生的體驗和智慧,都濃縮在了他的扎燈絕活兒里。張家小院那一串一串的紙燈籠,成了小村臘月迎年的一道獨特的風景。日日都有扶老攜幼的鄉親到張家來看扎燈。這也是小村人迎年生活的又一種。因此上,張恩傳老漢很快樂。
張老漢扎燈的手藝是祖上傳下來的,張老漢扎燈不是為了生計,他扎的燈籠從來也不拿到街市上賣錢,而是為了送給村上的孩子們。
在小村高橋,張恩傳一家是單門獨戶的外姓人家。張恩傳的祖上是河北滄州。很多年以前,張家的先人挑了籮筐逃荒流落到豫東平原上的高橋村,給高橋的大戶人家做佃戶。張家人丁不旺,輩輩單傳。張恩傳也是一個兒子。一個孫子。張氏一門在高橋村里,顯得孤零形單。在往昔的歲月里。佃戶人家是沒有身分和地位的。即便須發斑白的老人,到了東家那里,都要倚門而蹲,從來也不敢下座的,東家從來也不會給佃戶準備座位,見丁東家的人,年齡再小的男童,老人也要尊稱叔輩,年長的,就是要尊稱大爺、二爺、三爺、大太爺、二太爺、三太爺。因此上,張氏一門,在小村高橋,代代都是輩分最低的人。卑微和低下,是張氏一代又一代人的家傳性格。年關里,佃戶要給東家拜年。那時候,張家既封不起年節禮,也封不起賀歲錢,好在張家有一手扎燈的技藝,于是便在臘月里扎制一只只紅紅綠綠、精精巧巧的燈籠,到了拜年賀歲的日子,提著好看吉祥的燈籠,一家一家上門去拜年,把燈籠舉在胸前,把笑容掛在臉上,還要說:“正月里來正月正,我給小叔來送燈,金燈送您照元寶,銀燈送您照前程,金燈銀燈都送到,明年皇榜得高中。”一只精巧的燈籠,作為拜年禮,確乎是微不足道,一句賀歲的順口溜,也是溢美附會,但小孩子喜歡燈籠,大人們愛聽好話,因此上,紙扎的燈籠給佃戶張家在高橋村里贏得生存下去的空間。張家雖是佃戶,人緣卻是不壞,張家見了外村人就說高姓人家厚道,高橋人家見了外村人,也都驕傲地說:“俺姓高的從不欺生,張家佃戶在俺高橋活了幾輩人,姓高的要是欺生,一人一口唾沫,也早把那一家人淹死了。”于是,扎燈和送燈,便成了張氏異地生存的傳家技藝和手段,扎燈和送燈也便成了張家與高姓人溝通情感的一種方式。到了張恩傳做了爺爺的年月,雖說由佃戶改成了佃農的身分,但是,延續了幾代的扎燈手藝他沒有舍得丟棄,延續了幾代人送燈的儀式。幾乎成了他的一種恪守的祖訓。后來,便想把扎燈的絕活兒傳授給兒子,兒子不樂意,他給兒子說:“活人難哩,活人長哩,你不懂世事,咱單門獨戶的,要想扎住根,要不被人欺,也很不容易。”兒子不以為然,終究也沒有學習和繼承爹的手藝。
如今,張恩傳老漢已經過世了許多年。張老漢一走,扎燈的絕活兒也就失傳了。小村高橋人再也沒見過那長串燈籠掛滿院的風景,再也沒聽過“金燈銀燈都送到”的祝福。小孩子過年提的燈籠,都是塑料的了,塑料的燈籠雖說精美了許多,但卻少了張老漢扎制燈籠的拙樸。上了年紀的人,孩童時都曾經挑過張老漢扎制的燈籠,年節日,偶有人憶起童年舊事,不免都懷念起張恩傳和他的扎燈絕活兒。而張恩傳的兒孫們好像把家傳的絕技都忘卻了,他們似乎從來也沒有提起過。因為,他們雖然沒有繼承下來扎燈的絕活兒,雖然也沒有送燈的儀式,但他們在小村高橋,如今生活得依然很好,很快樂。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