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漢在玉米秸垛向陽的一面扒一個洞,裹了裹身上露出棉絮的舊大衣,拽拽頭頂的帽子,屁股一撅,滾進洞里。
羊站著吃洞口玉米秸稈上的葉子,慢條斯理,像此刻程老漢的目光一樣漫不經心。羊吃著玉米葉,隨地“嘩”地拉一堆黑蛋蛋。程老漢把遠望的目光收回,瞪羊一眼,羊瞟也不瞟他,若無其事吃自己的草。
陽光真好,陽光是程老漢見過的最大的被子。漸漸地。程老漢在這床溫暖的被子下瞇上了眼。
程老漢是被一陣摩托車的尖叫聲驚醒的,睜開眼,村長已經站在面前。
村長說:“回家換身衣服。收拾下屋子,快!”
程老漢撓著頭,疑惑著:“咋?”
村長說:“好事兒,回就是了!”村長說完,一踩油門,摩托車駕著一團煙霧飛走了。
程老漢從玉米秸稈垛里鉆出來,拍拍身上的碎玉米葉子,回家。
一院子人。程老漢到底也沒數清十四個,十五個還是十六個人。程老漢倒是眼熟走在前面那個人。覺得在哪兒見過,程老漢認定他是這些人里最大的領導。隨行有一個肩上扛機器的人,倒著走路。機器上有個圓形的東西,像程老漢屋上的煙囪。
領導上來握住程老漢的手。領導的手肉嘟嘟、熱乎乎的,又細又嫩,像當年老伴的手,不,比老伴的手還漂亮。領導認真地詢問程老漢家里的情況,當得知他的兒子外出打工從樓上摔下致死,老伴又因心臟病離他而去時,眼圈紅了:
領導從口袋里掏出二百塊錢。又從隨從手中接過一桶油,一袋大米,雙手遞給程老漢,領導說:“老人家,辛苦你了,這是一點兒過節的禮品。”
程老漢伸手去接,眼圈一紅,兩朵淚花不由自主砸落下來。自打兒子和老伴相繼走后,一年多來。這是程老漢聽到的最暖心窩子的話呢。
程老漢看到,就在自己接禮品時,肩上扛機器的那個人。把黑洞洞的煙囪對準了自己。
領導走后,日頭還沒移到晌午。程老漢早早蒸了一鍋米飯,煮了一鍋白菜燉粉條,吃到肚里,暖乎乎的。
門外響起摩托車的嗚鳴,是村長,村長劈頭蓋臉問:“你的帽子戴歪了,你不知道?”
程老漢放下飯碗,說:“起初不知道,領導身旁一個瘦高個提醒我了。咋?”
“咋?天塌下來了!”村長“啪”地一拍桌子,“帽子戴狗頭上了,你咋知道!”
村長說:“剛才領導秘書——瘦高個打電話,說我們對領導慰問不重視,不尊重,要求寫出書面檢討,深刻反省。”村長越說越氣,“啪”地把程老漢的飯碗摜到地上:“老程,你這不是成心給我找難看嗎?”
村長走后。程老漢吃到一半的飯再吃不下去了。帽子戴歪了,程老漢其實是知道的,平時戴正戴歪都沒當回事兒,可今天——唉!
程老漢有些憷村長,要不,他不會同意把二百塊錢捐給猴年馬月才修的村級公路,不會送給村長一桶油捎帶幾句感激的話。
程老漢找出兒子用過的紙和筆,寫了撕,撕了寫,做了如下檢討:“奄光顧接領導了,沒主意帽子帶歪了,對不住領導。”
下午。程老漢還放他的羊,在玉米秸垛西邊挖一個洞。剛挖好。羊一頭扎進去。程老漢抽出根玉米秸稈“啪”地往羊身上一甩:“狗日的。滾一邊去!”
后半晌,村長來了,氣咻咻的樣子:“你寫的狗屁檢討!瘦高個說你態度極端不端正,認識極端不到位,必須重寫!”
程老漢陰了臉,說:“我不會。”
村長說:“你說不會不算數。領導說你會你就得會。領導要你必須自個寫。我也寫,代表村里寫。”村長說著,照羊屁股狠命一腳,羊“撲通”栽倒,“咩咩”地叫。村長說:“放什么鳥兒羊,還不回家寫檢討!”
程老漢還放羊,第二年冬天,羊產下一堆白蛋蛋,一共四只,“噌噌”迎著風長,好似一瞬間,長成一個個滾動的大雪球。
村長來了,村長說:“大爺,領導來慰問你了。”村長是個新村長,他的前任因為品位低,思想認識不到位,辭職不干了。
村長說完大跑著走了,村長要先收拾下自己,回頭再幫著收拾程老漢。村長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讓程老漢的帽子再戴歪了。
程老漢家院里院外打掃得一塵不染,還灑了水。領導屋里屋外轉一圈,挺滿意。領導沒有在人群里看見程老漢,就問村長:“老程呢?”
村長的臉憋得像豬肝,顫抖著手向村西南方向指去。
領導有些意外,說:“走,看看去。”
玉米秸垛旁,沒有程老漢的身影。村長扒開洞口,還是沒有。村長慌了,額頭上的汗珠滴答滴答滾落下來,村長對領導說:“老程說不定去村委會大院了,我去找找。”扭頭卻向后山跑去,邊跑邊扯開嗓門大喊:“大爺,狗日的老程,我跟你沒冤沒仇,你不能害我啊!”后山空曠,回聲嗚咽。
起風了。風里,五只滾動的雪球,若無其事啃它們的玉米葉,樣子悠閑,從容。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