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鄉

1986年的夏天，我帶著伴隨了三年的行李，從縣城職中回到家鄉的小鎮。

那時，天色已近黃昏，一口木箱，一床被褥，就用一根竹棍挑在我的肩上。我得從小鎮趕回10里開外我的村子。山，是黑的。遠方幾株影影綽綽的苦楝樹，在月光兒的輝映下，宛如幾樹剪影。

一條彎彎曲曲的羊腸道，已少有人行。

我的村，叫早田，坐落在一處山腰，就二三十戶人家，家家清一色的土坯屋。早年，村中有一些剛夠牛打轉的水田，產稻谷。后來，十年九旱，水田就改旱了，全都種苞谷紅薯洋芋。田坎邊一籠一籠的桑樹，養了蠶，賣繭得的線，就買肥料，補貼家用。

家家都窮，看見鎮上那些磚瓦房，人人都現出一種驚羨的光。他們都巴望他們的子女跳出農門，遠離這片生他養他的地方。

但幾十年來，村中的后生妹崽卻沒一人逃脫種地的命運。

心是秋天似的灰。不多遠路程，30斤不足的擔子就壓得我雙肩紅腫。

我沒指望父親會前來接我。箱中，就是那張成績單，單上一些字據慘不忍睹。

我落榜了。全校兩個畢業班，102名高考畢業生都落榜了。

落榜，就意味著我這個早田幾十年來惟一去縣城讀書的山里娃依然逃脫不了與土地打交道的命運。

竹桿“吱嘎”一聲，從肩上滑落。看看漸黑的天，瞅一眼蛇似的山道，我凄涼地笑了笑。

笑聲中，我怪怪地想道，假如這時給家中報個喜訊，說我考上了省農學院，家中會是個什么樣子呢?我猜想父親肯定會打上手電筒，邀集鄉親，敲鑼打鼓地到小鎮車站迎候我。他們或許會一片歡呼：“看哪，我們早田的狀元郎回來了!”記得當初，我考上縣職中，父親替我背上沉沉的行李，送我去車站，就曾逢人夸贊：“我家老二考進縣城了。”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成者為王，敗者為寇，一切，就這么簡單。

我抹了一把淚，重又將竹桿拾起。牙，是咬著的。我想，我才18歲，苦日子才僅僅是開始。

“還是讓我來吧。”就在這時，一個聲音說。

那個溫和的聲音我太熟悉了。我抬起頭，父親高大的但卻佝僂著的身影不知何時已站在我面前，宛如一張蓄勢待發的弓。

“爸。”我叫了一聲。

淡淡的月，映出他黑瘦黑瘦的臉龐。花白的頭發，在月光下一閃一閃地放著銀光。

“爸，還是讓你來、來了……”我又說了一聲。說完這話，我的眼淚就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父親定定地打量了我片刻。“四兄弟中，就你的身子骨單薄。平時又沒下過苦力，突然讓你挑擔走十里的山路，又是晚上，那還不會要了你的命?”父親笑笑說，抓過我的擔子就走。

我不知說什么才好。夜色如水，我緊緊跟在父親后面，一路無語。

多時過去。我方才吞吞吐吐地說：“爸，我沒考上。”

“我早知道了。”他在前面頭也沒回。

我說：“我讓你失望了。”

“兩個班的同學都沒考上。那不是你的錯。”他的語氣依然平淡如水。

我的鼻子酸了一酸，一滴淚淌上鼻尖。我說：“你不怪我?”

“我怪你什么呢?考上了，那是你命好，這輩子終身吃輕松飯。考不上，那也是命。”父親嘆聲氣，忽然回過頭對我說，“但是，娃，你也不要灰心，三百六十行買賣，比不上挖泥打土塊，農民不種地，還餓死帝王君哩。種地，也沒什么不好的呀。”

就在那一刻，我的眼淚噴涌而下，猶如家鄉那道暴漲的竹溪河。

回到家，已是深夜。母親早煮好一鍋玉米粥，炒了胡豆、洋芋，置了泡菜等著我們。

“回來了就好。”母親說著麻利地端上飯菜。爺爺奶奶及三個弟兄都過來噓寒問暖。畢竟，打一開學到縣城，我已半年沒回過家了。

那一晚，我和著淚吞下了一碗玉米粥。這些年來，我在縣城讀書，家中不出產稻谷，父母就將玉米背到鄉場，賣后換來大米供我上學。而他們自己卻常常喝這種清湯寡水的玉米粥。

臨睡前。又來了幾個鄰居。他們聽說我落榜了，都過來看看。有的探頭探腦，有的簡短地問候兩聲，多是“真可惜”、“一切都是命”之類的話語。

我將頭重重地垂到桌角，心如翻江倒海般難受。母親及三個兄弟都拿眼瞅著那些好心的鄉鄰，臉上的笑容有些勉強。

早田，三十多戶鄉鄰都對我這個在縣城讀書的早田娃抱著希望。這時，我真怕面對他們那失望的眼神。

好半天，我說不出一句話。昏暗的煤油燈下，我相信我那道拖在土墻上的影子，就是一個可憐的孤魂。

忽然，我放聲大哭。沉悶的剛剛發育的哭聲飄在早田的夜里，彌漫成一種寒冬般的絕望。

“哭，哭，就知道哭，你說你哪一點像我們老王家的人?”父親忽然吼了起來，他一把拉過我，就像抓過一只受傷的鳥，“考不上有什么關系呢?好歹你也是我們老王家惟一考出的一個舉人呀!讀了11年書。考上了高中，拿過去就叫舉人!范進70歲中舉還高興得發瘋哩，你該高興才對!”

“就是，就是。”幾個鄉鄰也齊聲附和。

迎著父親嚴厲的目光，我忽然感到自己的內心是多么的脆弱。是啊，多少年來，父親總用他一個農民的堅強教導我們如何面對人世間一切的失敗與磨難，而我，卻用一顆氣餒的心，將前程看得無比灰暗。

多少年過去，我走過了打工、漂泊、直至做一名作家的人生旅程，惟有父親對我的鼓勵與期望一直未敢忘。

回想起回鄉的那一夜，從墻縫中透進的一縷一縷灑在地上的月光，及月光中父親對我的諄諄教誨，那縷縷的溫馨與關愛，仿佛至今仍縈繞在我的心頭。

(責任編輯 阿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