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九九年,我被青枝死纏爛打。
真的是死纏爛打,她沒完沒了地粘著我,就像粘知了的小棉棒,這個身材單薄的富家女,天天問我的第一句話是,良河,你愛我嗎?
我如果說愛,她立刻跟上第二句話:有多愛?
我如果說很愛很愛,她立刻跟上第三句話:很愛是多愛?
如果我說,就是愛很長時間,她立刻就會說:多長?
你看,一個問題可以沒完沒了,但最后總是不了了之。她總讓我鄭重其事說我愛你這三個字,但每次我都嘻嘻哈哈,因為我一說就想要親她,一親起來就沒完沒了了。
總之,如果被她纏上,真是件很難纏的事情。
總之,我天天被她纏著。可說實話,我真喜歡被她糾纏的這種感覺,長到二十三歲,還沒有一個姑娘這樣糾纏過我,真是一條蛇,纏得我快要窒息,她強烈地想給我生孩子,我看了看她說,小屁孩,你才十九,生什么孩子啊你,別胡鬧了。
青枝那時是閑散的社會文藝女青年。沒考上大學,天天花她爸爸的錢,買奢侈品,開獵豹吉普車,是正道的坎普一族,可惜那時沒人知道坎普是什么,可是青枝已經很坎普了。
那時我和幾個哥們搞了一個樂隊,天天在小城的廣場上給老太太們唱搖滾,老太太們扭著大秧歌,我們給她們唱著《親愛的姑娘我愛你》,當然,這些詞曲全出自我一個人之手,我是地道的朋克青年,以賣點樂器為生,一九九九年,在粉絲這個詞還沒有流行時,青枝成了我的粉絲。
這個十分前衛時尚的女孩子極瘦,個子很高,站在邊上,用冷漠的眼神看著我,她的眼神帶著明顯的風塵感和罪惡感,我感覺到如一道寒光殺將過來。
我記得她上臺的那個晚上。
站在邊上的她忽然走上臺,說也給大家唱一首歌,她唱的是正流行的許美靜的《邊界1999》,對,那時許美靜火死了,陳佳明寫詞曲,然后許唱,街上到處是《城里的月光》,可是,很少有人唱《邊界1999》。
那個晚上,青枝上臺唱了《邊界1999》。
清醒讓我分裂再分裂
也許以后
夢魘里沉睡
也許想念明天的喜悅
也許陽光
遺棄這座冰苦的林野
就好像沒有你的我的夜
也許以后
悲傷里沉醉
青枝的聲線很好。我在旁邊站著,心里忽悠一下。她不在乎的神情和樣子打動了我,一條流蘇的牛仔褲,一件肥大的粉灰色襯衫,還有她亂亂的頭發,蒼茫的眼神,她的樣子,一點也不像十九歲的女孩子。
那天混到半夜后我請她喝了啤酒。
是在街邊的大排檔,我光了膀子,她和我劃著拳頭,匪氣十足。
那一個瞬間我愛上了她。
她看我的眼光十分花癡,迷迷糊糊地看著我,然后她問了我一句讓我一輩子也忘記不了的話:良河,我想殺了你。
二
青枝總有犯罪的傾向感。也許她過得太舒服太平淡了。
她需要有我這樣一個男友,破落、前衛、刺激……一起瘋一起叫一起墮落與破壞,她說她天天來看我,我所有的歌她全會唱,這個畫了黑眼圈染了紅色頭發的女孩子說,良河,我喜歡到想殺掉你。
喝完酒之后我把她帶回了我的小屋,然后,我們做了愛。
我是個流氓,之前,我帶無數個女孩子來到我的小屋中,她們以崇拜的名義來和我睡覺。可青枝不一樣,青枝說,以后,我如果再和別人的女人睡覺,她就閹了我。我以為她說說而已,在一周之后,我又帶了一個姑娘回來睡,結果,門被青枝踢開,青枝殺了進來,還帶著幾個黑衣男人,她說,良河,告訴過你,你不聽,你看我做得到做不到。
靠,我軟了下來,才知道她是誰,她爸爸是誰,才知道,黑社會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枝最著名的話是,你可以不愛我,但你愛了我,你就不能背叛我。
其實我是在她帶著人要來閹割我時愛上她的。
那是真正地愛上,我喜歡她不顧一切的勁頭,非常霸道,非常匪氣!
我們真正相愛了,沒完沒了地纏在一起,我不想用她的錢,雖然她的錢太多了,多到只是數字了。她從來不帶錢包,兜里有兩張卡。卡里有用不完的錢,可吃飯時,我從來不用她的錢,我喜歡當男人的感覺,頤指氣使,非常霸氣。
我們幾乎天天在一起,晨鐘暮鼓。一起寫歌唱歌,不知天與地了,不知時光是往前走的。她還是那樣瘦,做愛時卻特別有激情,她真是一條蛇。
當青枝伏下臉來問我愛她多久時,我說,不知道。
她就抽了我一個耳光,然后問。不知道?
一輩子。
我說,一輩子行嗎?不夠,就加上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
她吃吃地笑著,然后吻下來,宮人,她叫我,我前世是你的娘子,你如果負心,我就殺了你。
從認識青枝以后,她的話就充滿了血腥味道,總之,背叛的結局就是讓她殺掉。
好,我說,死在你手上,應該很快意。
她吻住我,是一條魚,又粘又濕,她咬破了我的唇,腥的!
三
她的爸爸來找我,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衣冠楚楚,是我們城市里最著名的民營企業家,他說,你少打鬼主意。
我打什么鬼主意了?
我就這一個女兒,你少打她的主意,我的財產,一分不會給你,你不要破壞我的安排。青枝和我說過,她爸爸要把她嫁給一個香港老板的兒子,然后他們一起聯手,在我們城市中圈地,搞房地產,她說,如果她爸爸敢拿她交易,她就和我私奔。
好,私奔。我說,我就喜歡帶著自己的女人私奔。
私奔這個詞充滿了無限的誘惑,在整個夏天結束之前,我們一直說著私奔,如果不是青枝的爸爸找人來砸我的樂器店,如果不是他說要黑了我,我們不會真的私奔的,我們喜歡在那些酒巴里唱歌,喜歡在廣場上胡鬧,然后讓大媽們罵我們唱得太難聽。
可我們真的私奔了。
許美靜曾唱道:帶我離開,到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小鎮。
在秋天的月黑風高夜,我們私奔了。當然要去北京,當北漂,然后成為一個最著名的歌手,紅得不能再紅,簽字到手都累得慌了,是的,我是這么想的,掙好多錢,然后養著青枝,讓她不可能嫁給那個香港老板的兒子。
在火車上時,她一直賴著我,臥鋪很小,她非要空著一個和我擠,然后讓我給她唱歌,她說,我一唱歌,她就有高潮。
你怎么這么色啊,我說,你還有別的事嗎?
沒有,她說,我主要任務就是密集地愛你,沒完沒了地愛你。
我親著她,然后發誓,我一定要好好地愛她,一定要!
本來,青枝的卡里是帶了錢的,我們到北京后不至于流落到街頭,可是,她爸爸封了賬號上的錢,我們一無所有了。我只有一把吉他,只有一個好嗓子,青枝,她說,她只有愛情。
在地鐵里賣過唱,然后住到陰涼的地下室里,這個穿習慣了比利牛仔和用習慣了奢侈品的女孩子撒著嬌說,和你在一起,住馬路上都他媽浪漫。
我們吃過三塊錢的雞架,以為那就是改善了。
我們整個冬天燉著冬瓜吃,用來抵御寒冷和貧饑帶來的恐慌。
開始吵架,是因為錢。
我把酒吧里唱歌掙來的錢交給她,在我生日那天,她用所有的錢給我買了一個zippo打火機,因為我一直向往得到一個zippo打火機,她買的,還是最貴的。
就是說,這一個月房租我無法交上。
就是說,我還要吃一個月的燉冬瓜。
我發了火,我說,你他媽會過日子嗎?當慣了富家小姐吧?她愣愣地看著我,然后伸出胳膊讓我看,她說,錢不夠,我還抽了一罐子血。
剎那間,我呆了。
我摟住她,瘋狂地親著,親著。直到一淚流滿面。
我罵自己太笨,養活不了自己的女人,酒吧是能出歌手的地方嗎?我長相俊美,有三十多歲婦人投過秋波,如果沒有青枝,我是會動搖的,是的,我想出名,想掙太多錢,想成為萬人迷,這是個浮躁的社會,愛情,愛情還值多少錢?
不能那么做,因為,為了青枝。我要堅持。
她夜夜纏著我,直到我不能,我說,青枝,你會要了我的命。
她吃吃地笑著,有點似《聊齋》中的小狐貍,我吻著她,不知愛情應該何處去。可我知道,我愛她,愛這單薄荒涼的女子。
四
青枝是來北京半年后回家的,她是突然失蹤的。
我幾乎發了瘋,她終于忍不住了嗎,她終于要享受榮華富貴去了嗎?而且,沒有說半個字就走了!
婊子,我罵著,真他媽賤,還愛情?愛情是個屁!
在青枝突然失蹤之后,我斷定她是受不了地下室的陰暗潮濕了,一個冬天之后,她患了風濕,常常會腰疼腿疼,她的胃口還壞掉了,她總是捂著胸口,每當那個時候,我總感覺愛情在一點點遠去,是的,她的眼神里越來越寂寞了,她總是一個人坐著發呆,那個樣子,十分孤寂。
那時我就感覺她有一天要走的。
她果然要走了。
屋子里還有她的氣息,可是,她定了。
也許陽光
遺棄這座冰苦的林野
就好像沒有你的我的夜
也許以后
悲傷里沉醉
也許只要
虛冷的撫慰
忘記了你
都市變成寂寞的廢鐵
深埋著頹廢狂野的季節
屋子里響著許美靜的歌,我伏在那張簡易的床上。無力而蒼茫。
一個月之后,我把自己交給一個有錢的婦人,她說,可以花巨資包裝我,我搬離了地下室,然后出了自己的唱片。
有時候,青春可以換一些東西,比如名,比如利。
可我不夠走運,唱片賣得一般,我在三年之內沒有紅起來。那個女人厭倦了我,我重新一個人,變得平淡平凡。不再穿那些前衛的衣服,眼神蒼茫,不再梳著小辮子,我理了小平頭,安靜地寫歌唱歌,直到遇到安。
安是平靜的女子,我們在一個聚會上認識,她穿著棉的白裙子,一直看著我。
那眼神,是我曾經熟悉的。
我走到她身邊。把手伸給她。
這一年,我二十七歲了。
我和安結了婚,開了一個音像店,我早已不唱歌了,當然,也不再寫歌,我們靠這個音像店維持生計。二十七歲這年,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女孩子,長得眉清目秀,名字是我起的,我對安說。叫憶青吧。
五
我是三十歲這年回到故鄉小城的。
因為叔叔來電話,說要遷祖墳,我父母的骨灰得由我親自放進去。
和青枝私奔之后,我再也沒有回去過,而她離開之后,再沒有給我半絲信息,南方那座小城,好像是電影里的黑白片,反復只有幾個鏡頭,我們的廣場,酒吧,還有她笑著問我,良河,你愛我嗎。你有多愛?你愛我多久?
想起這些的時候,我心很疼。
許美靜也失蹤了。
最后一張專輯后,她音訊全無,于是傳言四起,有人說,她是為一手栽培她的陳佳明生孩子去了,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在哪里?她生了孩子沒有,又有人說,她是毒品成癮不能自拔,可是,以她當年的名氣,總有人會去探聽會去追尋的吧?而她的下落,依舊無人知曉。
那個當年唱《邊界1999》的女子,你去了哪里?
當年的老歌,沒有人唱起,現在,是李宇春的天下了,是“加油好男兒”的天下了,誰會記得許美靜?
火車上,我一直在想,如果見了青枝,我說什么?我們是淡淡一笑。還是找個小酒店喝些酒?
下了火車,看到故鄉小站時,我的眼睛感覺很酸很疼,我問車站的人,向你打聽一個人,你知道青枝嗎?
七八年前,青枝和她家族的名字如雷貫耳,誰會不知道她?
她搖著頭,沒聽說過。
再問,她們搖著頭、。
我終于說起她爸爸的名字,那個名字,我不愿意提起。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男人告訴我,他啊,死了,早死了。七八年前,和情人私會,然后把車開到了山澗里,然后家就敗了,他老婆一個月后就自殺了,多大的家產啊,全完了,那叫慘啊,他閨女后來回來了,后來,就走了,不知去了哪里……
我幾乎驚得立不住,這石破天驚的消息,是鐵馬冰河,撞得我到處是冰渣子,冷到心里。
一片煙花亂。
她當年的發呆,她得了這樣的消息,如何不奔回來?她的心,是碎了的,可是,卻沒有告訴我,一個人承擔下來,然后,走了,不知去了哪里,遠走他鄉,或者嫁人,或者一個人闖天下,或者……我無法想像,所有想像的重逢只是我的想像了。
在廣場上。我一個人坐到天黑了。
天黑了,又有老太太們來扭歌,卻沒有當年唱搖滾的青年了,也沒有那個沖上合唱《邊界1999》的女孩子了。
當然。更不會有我拉著她的手去喝啤酒了。
一切。恍如一夢。
我是不是要像《斯卡布羅集市》那樣殷勤詢問:“您要去斯卡布羅集市嗎?代我向那兒的一位姑娘問好,她曾經是我的愛人,叫她替我做件麻布衣衫。”
這樣一想,忽然感覺有什么東西從眼里爬了出來。
向你打聽一個人:你認識青枝嗎?一個瘦瘦高高的女孩子,她笑時,會露出一顆小小的齙牙。
她會唱《邊界1999》,那一句:離別后我如何面對孤獨的千年。
是因為那句,我愛上了她,然后想和她一生一世,一輩子,不分離。
如果你遇到,請你告訴我。
她一直讓我認真地說一次我愛她,可我總是嘻皮笑臉地說。
如果我這次看到她,我一定認真地說一次,青枝,我愛你。
責任編輯 王 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