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

我不知道,烈日下漫漫黃沙堆疊出來的,是這樣決絕而殘酷的美。
日復一日駱駝背上艱辛的跋涉似乎永無止境,熱,而且痛。忍耐著前行,是唯一退路。如同我們為抵達生命的某些境遇,唯有對上蒼的安排心懷敬畏與謙恭。
這是我沙漠記憶里抵達的最美麗的黃昏。風干爽輕柔,綿遠沙峰明暗分明,柔潤飽滿的曲線閃著金色的光澤,優美地伸向蔚藍的天空。在這片廣漠的金色里,音德日圖在山的陰影里暗藍沉靜。在這否極泰來的幸福里,我只想靜靜坐著、抑或躺下,陷入此刻無限溫柔的沙的世界。
[水]
干涸與豐潤,似乎如同光明與黑暗一樣不可并存。但是大自然如同一個頑皮的孩子,隨心所欲地收奪和賜予。
翻越無數的沙丘,在每一日行程的終點,總能遇見一方湖泊。
清晨,天地沉浸在一片透明的金色里,湖面吹來的風濕濕柔柔,有野鴨“毆毆”的鳴叫聲,有水鳥在低空里騰飛時撲棱翅膀的聲音,有風吹過蘆葦的嘩嘩聲。駱駝們散落在湖邊高深茂密的蘆葦叢中悠然吃草,偶爾能聽到它們滿足低沉的叫喚。湖邊還有一排排蔥郁高大的白楊,在這片美麗的綠洲里,幾乎忘卻自己完全置身沙漠腹地,有一種恍若隔世的幻覺。似乎回到了我那個在山鄉生長的童年,每個夏日的清晨在鳥鳴蟲唱中醒來,是陽光,是清風,是母親輕柔的笑,是父親溫暖的手。
這是一種怎樣的極致,一湖清水就這么輕易地消釋了無邊沙漠的暴烈。
天地寧和,日朗風清。
[駝]
小寒。裹在厚實冬衣里開始漫長的等待,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是奢侈。
在這個繁忙青灰的城市,那些赤烈天日下行走的記憶變得縹緲,亦奢侈。
是怎樣地輕易,因為幾句疏寥的話,幾張明媚的圖,便應承了網上陌生驢友的吆喝,奔赴那個遙遠且毫無概念的地方:巴丹吉林。 我僅知道,它是沙漠;我且知道,“它是沙漠”是這場遠行明確、唯一的理由。
27小時的火車。4小時的皮卡。一個沙漠里年輕且莽撞的男子,在刀郎熱辣直白的吼唱里載著我們沖往他大漠邊界的家園。“你是我的情人/像玫瑰花一樣的女人/用你那火火的嘴唇/讓我在午夜里無盡地消魂……”
在旅途中,我喜歡拍攝這些微小生命。萬物皆有靈。

“朋克”是我們的駝隊里最倔強桀驁的一匹。它有不同于同類的某種氣質,皮毛油亮,臉膛黝黑,眼神剔透。我們離開前最后拍一張合影時,有人提議大家一起從山坡沖下來,取一張動態的效果。一行人下沖的浩大聲勢驚嚇了一旁正在裝載行李的駝隊,平日里這些溫順的家伙如同瘋了一般甩掉背上的行囊,瘋狂地四散奔逃。這樣混亂的局面里,只有“朋克”穩穩地站在原地。它的表現令我驚嘆。在受驚的駱駝們消散之際,它不屑于作這樣膽小鬼式的無謂逃竄。雖然這幾天,一路走來它無數次掙脫韁繩,一次次地被主人拉回,但它一直沒有放棄試圖逃離同伴的隊伍。它對自由的向往,從來都是以一種最無所畏懼的姿態告訴它面前的人類。最后裝行李時,它再一次表現了它的倔強與不可馴服,它發出了我們從未聽到過的尖厲的咆哮,三個人都不能馴服它,最終它四肢被繩索牢牢捆死才被迫跪下,此時我真的看見了它眼睛里晶瑩的淚光,是屈辱與憤怒。這個沒有人類語言的生靈,它內心一定有某種不同尋常的力量,它不應是一匹駱駝。
一沙亦世界,滴水亦天堂。
在這個北方寒冷冬天的深夜里,因為那些被記錄下來的影像,我敲打下一些瑣碎的文字。
此刻,曾被烈日灼傷的皮膚早已復原。遺留在行囊里的細沙逐漸清洗干凈。時光終會抹除所有的痕跡。
但愿這段記憶,因為某些偶然的因緣際會,能留下,作一個微小的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