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它并不存在,它只是虛無的慰藉,慰藉的箭頭指向生者。
我突然不再相信天堂的存在,信與不信的錯位產生于剎那,就像生與死的交錯。這種錯位毫無因由。
極其短暫的時間內,身邊不安定的因素迅速蔓延,比如面前這場車禍。睜眼閉眼間世界不復,生命消逝得更快,快到無可比擬。生命消失的瞬間,我看到悲哀碎裂,撒滿大地。
陽光以強力直射碎裂的悲哀,或許有人能夠看到靈魂升騰,向著天空,或者說向著天堂。生者無聲的哭泣,哀慟如此宏大,以致他們口不能言。上一刻暖且柔的生命,這一刻卻僵硬無知,生者除了哭泣,只能蒼白地想象一座天堂,悲情其實無可安放——
他們看不到逝者重生,而夢中的出現僅僅緣于過度思念。死亡,果然是永生嗎?誰曾真正看見消逝的人顯身在濃濃黑夜?誰曾真正聽見來自天堂的歌聲?
支撐存活者的,大概只是某種假想。于是我思索著仰望蒼穹,究竟是在莫測的宇宙中安置美麗的天堂好呢,還是在人的內心深處潛藏一座天堂?
人類會刻意制造死亡,這種刻意將永無救贖,成為無上宏大的悲哀。
書簽
床頭,書架,組合柜,現在我的書們又侵占了妝臺,它們甚至散落在地板上。
每本書里都夾上書簽,這個習慣保持了十幾年,盡管時下的書簽已近式微。
第一次被書簽打動,緣于從南方省親的表姐。她送給我兩枚灰綠的書簽,上面燙金的行書:落絮無聲春墜淚,行云有影月含羞。古典、精雅,我愛書簽自此始。曾經撕下一張印刷精美的掛歷,裁成那兩枚書簽同樣的尺寸,我用毛筆依樣畫葫蘆地制作了和它們一模一樣的書簽,欣喜異常。若干年后,這四枚書簽各自嫻靜地立于書中,氣度宛如大家閨秀。
購于高中時代的簡版《紅樓夢》上、下兩冊,分別夾著仕女圖書簽。當時梅溪路口有家書畫用品店,我常常光顧,這兩枚一套的書簽在此揀得。一幅浣紗圖,一幅濯足圖,少女身姿嬌俏可愛,恰適于這套《紅樓夢》。更難得的是,書簽發出淡淡的清香。
我還在這家書畫用品店里買到另一套人物畫書簽,取材于中國古代神話,麻姑獻壽、弄玉吹簫、嫦娥奔月、仙女下凡四枚一套。那時我喜歡把它們取出來,并列起來觀看,被風吹起的衣袂、飄帶和仙子靜美的面孔構成我課余消遣的一部分。
漸漸地,閱讀紙質書籍的群體變小了,電子書、網絡文學雄霸天下,書簽便無聲息地退出視野。我開始使用簡便“書簽”——我發現那些服裝標牌越做越精致,它們進進出出于我的書本。我遺忘了自制書簽這一技能。
上海博物館內,我見到久違的書簽。它們作為出售中的紀念品閑閑地披掛成排,價格貴得超乎想象。我在陣前飽過眼福后,轉身離去。
流浪
周六下午,我匆忙地沿菜市場奔走,參加特長班的女兒臨近下課。
一件很長的卡其色薄風衣首先從路北某家小店進入我的視線,風衣的削薄在冬天有些離譜,我放慢了腳步。陌生男子穿著這件燕尾式樣的風衣,幾乎包裹到他的腳踝。長過肩膀的頭發,黑色雙肩帶背包,淡藍色牛仔褲讓人想起這個城市里那些時尚的年輕人,可這名男子已經有點謝頂。
他伸出的右手里攥著一只搪瓷缸子,那只缸子斜向右側——店鋪女主人站立的方向,她正從衣兜里掏出幾張紙幣。我頓時明白了:他,原來是流浪的人。而此前我認為這個陌生男子或然一位藝術者。他那副行頭體面得唬人。
后來我站在女兒上課的教學樓前,有一些細小的東西忽然紛揚起來,它們比灰塵的顆粒略大。我伸出手掌接住一顆,發現這些塵埃竟是桐樹種子。抬起頭,五點鐘的太陽更加無力,陽光很暗淡地在枝椏間打線條、畫陰影。一只麻雀在窩邊蹦跳,好像做著健身運動;另外一只白色的不知名小鳥正拍打著翅膀。這兩只好動的小鳥震落了那些種子,它們變成這個城市里第一場雪。
留鳥。候鳥。陌生男人。我。“陽光中三只紅色的鴿子/在陽光中劃出我們的命運/用色彩和我們曾經愛慕過的/人們的手勢”……
穿行
我以緩慢的步調走過這條狹窄街道,它以骯臟的路面和填充在空氣中始終揮之不去的腥臭沸騰著,像爐火上冒著泡泡的大鍋菜。
果蔬們盤踞了街道的中央位置,使狹窄顯得更加局促:稍一疏忽,路人的腳或摩托車就會碰到菜攤旁的竹筐。那些浴盆走出街道兩側的店鋪,黿魚、草魚、鰱魚們聚集逼仄的盆內茍延殘喘。偶爾,一尾不甘心的魚會蹦出浴盆,在洇滿污穢的潮濕路面竭力擺動尾巴,仍躲不過窮途末路的命運。
色彩學里已經找不出屬于梅溪河的顏色,這并不妨礙它毫無聲息地穿越這條街道。一座簡易橋跨在河上,橋面上布滿污水、羽毛,它們被早市催生。橋頭有兩家賣野味的小店,幾只灰褐色野兔和五彩的山雞僵硬在店外砧板上,緊挨砧板的籠中兩只野兔瞇起眼睛,一只野雞做琢食狀。死亡的氣息將它們包裹起來,它們假裝嗅不出來,山野只能出現于再度輪回。
黃昏的太陽斜射過來,與梅溪路接壤的一家店主正在打牌,他們一邊摸紙牌一邊熱烈著家長里短。我從他們身旁走過去,從裝肉鴿的籠子旁從掛狗肉的架子旁走過去,天色漸漸黯淡,人聲依然鼎沸。
我突然發覺生活其實就是爐火上冒著泡泡的大鍋菜。
毽子
16:20,我拿著鮮紅的毽子去接女兒。一張熟悉的面孔隱在車窗后駛進單位,我頓住,等車停穩。
干嘛去,還拿個毽子?
接孩子,哦,給孩子買的毽子。
來,我踢踢。
呵呵,你會踢毽子?!
隨即,一團火焰上下流動著。我第一次看到男人踢毽子,意外中摻雜些快樂。我靜靜地注視著這團火焰,時空仿佛有瞬間的逆流:我在兒時的風中笑著跳著,你也是。這種感覺突兀得有些怪異,難道我們相識已久?從孩提到現在?
天邊,夕陽綻開橙色的笑臉,孩子奔跑的身影,跳躍似蝶舞的毽子,“你拍一,我拍一,一個小孩子開飛機……”
減法
記不清哪一天,距離現在大概有些日子,姑且算作春天的時候吧。我踩著春風去藥店,想用醫保卡刷些藥品。
那家藥店我常去,因為它是我上下班必經地。相比市內其他藥店,這里藥品價位偏高;至于服務質量,市場經濟的濃云令微笑服務遍地生花,這家藥店的服務顯得泛泛。然而我照來不誤,不過習慣之故;習慣恰如痼疾。
我從這個柜臺轉到另一個柜臺,可能需要買的藥品、保健品比較多,葡萄糖酸鈣、維生素、板藍根……有點瑣碎,這瑣碎讓我轉來轉去。然后,我手里攥了微顯厚度的單據,付賬。
付賬之后的我,開始重復付賬前的動作,從這個柜臺轉到另一個柜臺。此前,等待開票;此時,交票、取藥。營業員多半已替我裝好藥品,我只用從不同柜臺將自己的藥品聚攏在一起,當然,如果我不清點的話。
偏巧,我是不喜歡逐一清點的人。我想,信任源于彼此。
當我坐在家里從不同袋子里一一取藥品時,發現某個柜臺的營業員和我開了減法的玩笑:我的藥品少了兩樣。我不知道她是有心,或者無意?
遺失
從藥店出來,我順手把卡插進牛仔褲后兜里,好像是兩張卡:醫保卡和積分卡。
以后的幾個月,醫保卡成了展翅遠去的飛鳥,我怎么也尋覓不到它的蹤跡。我想,它要么被遺失在藥店,要么躲在居室哪個角落玩著捉迷藏的把戲。
我終于感到不方便了,傷風感冒、干燥上火時我極其思念那張小小的IC卡。每逢此時,我不放過室內的任何角角落落,再一遍遍翻開書頁。我有把片狀物夾于書中的習慣。
一無所獲。我只能來到毗鄰的這家藥店,幾個月前我最后一次在這里刷卡。熟稔的店員告訴我,那天我確實帶走了兩張卡。她比我更像福爾摩斯或是華生。回到家,我再次重復上述一無所獲的過程,結果不言而喻。
我該去補辦醫保卡。否則丟失的卡即將或正在便宜著某個人吧?決定補卡的我進行幾乎無望的重復運動,最后的運動。角落、書堆,十幾平方的居室被我掀起、遮蓋。那些書本大概已經煩躁不安了,我感到愧疚,這次之后我再也不惹惱它們。這樣思忖著,我伸手往書柜頂格摸去——
奇跡在這一刻發生,那張小小的IC卡自動地附著在我的指尖,我竟有短暫的眩暈,驚奇、興奮的眩暈。
有些東西丟了,再也回不來。有些東西你以為它丟了,一回頭,它還在。
哭了
我正在看書。不知怎的,那個紙袋魔法般闖進我的視線。
紙袋里裝著他從小到大的幾本影集,他母親把它們放在我這里。
我愛他,像他母親一樣愛他。但我絕少碰這些影集,因為他離開了這個世界,比一陣煙還輕渺地離開了。
今晚我在看一本關于電影和電影音樂的書,書里談到生命的悖論、道德的界限等等。毫無征兆地,我從紙袋中取出最大那本影集,里面夾滿最初的他:胖乎乎的娃娃、扮著鬼臉的孩子、赤裸身體戲水的男童……我還看到一張他與我的合影,他坐在滑梯上,我蹲在他身后擁抱著他;這張照片和我相冊里那張一模一樣。
他跳動著,從這一頁到下一頁;無邪的笑臉,若有所思的表情,呲牙咧嘴的扮相。我突然察覺他離我的回憶遠了,遠得沒有邊界。這種不能丈量的距離,來自我的刻意他的無意。
我把紙袋塞到衣柜的邊縫,這樣它就不再那么輕易地進入我目力所及的范圍。
我重新坐回桌前,那本書不見了。我的淚奔流不息。
死亡
死亡,就是你消失,而生者繼續茍活。即便你最親近的人,他們也必須生存下去,無論內心裝著多少凄惶——你和他們從未體驗過的“凄惶”。
死亡,就是你消失后,再被至親者重新拉回記憶。你還活著,在愛你的人的夢里。唯一的區別,是親人們永遠觸摸不到你的溫度、肉體,無法感知你曾經吻過的印痕。
死亡,就是你消失后,再也沒有機會懺悔自己的過往。你更不會懂得,于至親者言,一切是你,你是一切。他們說愛你時,你嫌愛得太少,死亡卻令你聽不到愛令他們說不出愛。
死亡,就是你消失后,時間慢慢累積成埋藏巨大憾慟的黑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