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故意犯罪的殺人案件,是在2542米高的日本有名的A火山的噴火口上,在四個旁觀者的八只眼面前公然發生的,而且誰都無法看透真相。
同宿舍兄弟
香取、阿武、荒牧、柿沼和我是I高中的學生,我們五個人同住一個房間,共同度過了三載青春,情誼勝過手足。
五個人之中,柿沼是宿舍委員長,還是柔道三段、劍道二段、壘球部的主將,也參加劃船活動,盡管如此,成績不會低于第三名。他那男子漢的風度和火一般激烈的性格,似乎是昔日I高中英雄故事中主人公的再現。香取的性格與之截然不同,他擔任文藝部部長的職務,在每期學生會雜志上發表的小說已經形成了一家風格,在和柿沼不同的意義上也成為全校同學所向往的目標,當然,成績也經常名列前茅。在運動方面,他蔑視柔道和劍道,從不涉足,可他愛好騎馬、壘球、冰球等。他的身體和柿沼相比是屬于瘦型的。兩個人都是身高1.76米,這在日本人來說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勻稱身材了。柿沼稱得上是個彪形大漢,香取是時髦的,具有洋派頭。大體上說,香取是一個進步學生,比之柿沼他受到了更高的贊揚。同他們兩人相比,其余的三人都相形見拙了。
三年級第二學期將近結束時,柿沼的父親死了,他勉強支撐到了高中畢業,而升大學的念頭就不得不打消了。他從小就失去了母親,如今必須由自己來維持這個家了——這種祖先傳下來的責任感,在保持著許多日本舊情趣的柿沼身上也許意外地根深蒂固吧。
在令人難忘的I高中生活的最后階段,柿沼要把我們大家邀請到他的家里去,這倒不是他單純地為自己將要訣別學生生活而傷感,而是要以此來進一步融洽大家的感情。不料這竟是那個令人詛咒的悲劇的序幕——只有神靈鑒察。
美麗少女
柿沼的家在A火山山麓的T村。我們在K車站下火車。“哥哥!”隨著一陣騷動,兩條人影從車站前的小旅館向我們飛來。那是柿沼的妹妹。在車站昏暗的電燈和熹微的雪光的反射下,她們的美麗容貌不禁使人瞠目驚視。紅潤的臉頰,圓黑的大眼睛,鵝蛋形的臉,端正的輪廓——我甚至認為,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美貌,連哈出的白氣也似乎溫暖而且帶有芳香。姐姐叫美代子,18歲。登志子同姐姐相差兩歲,該是16歲。我這個年輕人,不禁為之神魂顛倒,血液沸騰。我是個膽怯的人,看著她們的花容月貌不禁臉色發紅,嘴巴也變得笨拙了,而香取卻以豁達的語調同她們攀談開了。他的舉止,與其說讓我感到羨慕,不如說讓我感到佩服。
香取和阿武,再加上荒牧,三個人都以美代子為中心,演出了一場爭奪戰,劍拔弩張,相當激烈,結果究竟鹿死誰手呢?據香取親口告訴我,當然是他自己嘍。而且所謂取勝,據他透露,已經到了允許同他接吻的程度了,這不禁使我大吃一驚。我原先是佩服他的,而他的這種做法,我并沒有對他表示羨慕。
A火山的山麓可以滑雪。在來這兒之前,我們的滑雪技術都只處在會滑又不會滑的程度,半斤八兩,彼此彼此,但在短短的幾天內,香取卻突飛猛進,從滑雪急轉彎到溜冰都掌握了,動作靈活的他橫去豎來,自由自在。不但是我,其他伙伴都只能垂涎羨慕而已。同時對美代子表示好感的阿武和荒牧,想必心里是窩火的吧。
短暫的寒假生活告終了,我們不得不返回東京。
致命邀請
不久后我們結束了高中生活,柿沼就此和學業訣別,返回故鄉去了,別的伙伴都進了大學。那年的6月初,我從和我同進英文系的阿武那里聽說,柿沼同香取發生了爭執,柿沼反對香取和美代子的戀愛,雙方引起糾紛,結果美代子從哥哥家里出走,如今正和香取同居著。
那年10月,我讀到了發表在《中外公論》上的香取的小說《火與女》,不禁大吃一驚。小說詳細地描寫了主人公K和在A火山山麓T村友人之妹M子的熱戀直至以后同居的經過,接著又寫到了K陷入了女畫家N子的情網,于是M子遭到遺棄,在絕望之中返回故鄉,含冤服毒自盡,死于哥哥的懷抱。小說是以難能可貴的質樸、寫實的筆觸來描寫的,是一篇藝術性很高的作品,甚至在文學部的教授們之間也成了話題。使我吃驚的不是這篇作品的藝術性,而是它的內容所涉及的事實。K鐘情于M子的過程,同香取、美代子的關系以及我所了解的情況絲毫不差,可是如果是事實,難道那花容月貌的美代子竟然如此紅顏薄命,魂歸離恨天了?正當我疑惑之際,阿武來了,他用嚴厲的口氣譴責了香取現在那種放蕩的生活。他說,那篇小說寫的都是事實。他甚至揚言:“柿沼早晚會采取行動的,他可不是個忍氣吞聲的人。”這點我也有同感。要是真像小說中所寫的柿沼那心愛的妹妹受到傷害再被拋棄,豆蔻年華含恨凋謝,難道他會忍氣吞聲,就此罷休嗎?如果我是他,也不會以沉默來告終的。
盡管我暗中期待著,柿沼卻保持著平靜,沒有行動。一個月徒然過去了,第二個月也過去了,什么事情也沒有發生。
由于在《中外公論》上發表了那篇大作,香取一鳴驚人,幾乎每個月都有作品在那家雜志上發表,而且轉瞬之間,作為一個有希望的青年作家站穩了腳跟。那家雜志的雜談欄里居然還有人寫過一篇有關他的艷聞的文章,說這位彗星般出現的天才即使對付女人也有一套驚人的高明手腕,通篇文章絲毫沒有對他譴責的語氣,無非是附和那種對這位流行作家的天才的贊揚而已。文壇上一位有名的權威還說,照這樣的情況發展下去,香取大有可能繼承鷗外、漱石、谷崎、芥川的傳統,云云。不甘寂寞的新聞記者也唧唧喳喳地鼓噪不休,為這位新天才的出現鳴鑼開道。
啊,香取!他終于以學生的身份在文壇獲得了輝煌的名聲。在他面前,道路平坦,毫無障礙,連他的不良行為也成了證明他是天才的材料。
足以同香取勢均力敵的人——如果有的話——只有柿沼了,遺憾的是他為家庭的封建羈絆所束縛,心甘情愿地成了農村世家的一介主人,甚至在心愛的妹妹被掠奪、被污辱、被拋棄、被殺害的情況下也麻木不仁,毫無反擊,成為一個沒有靈魂的空洞軀殼。
一天早晨,女傭人拿來一個雪白的信封,讀了寄信人的姓名后我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慌慌張張地拆開了信封。“分別業已十月有余。我決不會忘懷你們,然而鑒于也許你也知曉的那件事情,我才特意與你們疏遠了。你我親密無間,沒有理由必須如此曖昧地分手。我想切開腫瘤,清除毒素了。讓我們一如既往,握手言歡吧。我還想讓我們五人幫全體成員聚首一堂。是否能麻煩你邀齊其他三位一起光臨?尤其是香取,請務必將他帶來。恭候光臨。”是柿沼的信。
香取住在田野原辰藏家。田野原辰藏以前擔任過日本銀行行長等職務,是日本財界的有名人物。那是一家富麗堂皇的公館。穿過回廊,透過一道擦得精光發亮的玻璃門,可以看到外面是一個漂亮的花園,假山、泉水、石燈籠,樣樣都有。在女仆為我打開紙控門的客廳里,主人公從白天起就同夫人在舉杯對酌了。在一張大食案上,擺滿了山珍海味。
我掏出了柿沼的來信。香取大概還沒有見過這封信,他的神情突然緊張起來,臉色刷地變了,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我,甚至狠狠地瞪著我的臉,仿佛柿沼的臉映照在我的臉上。他用低沉的可是堅定的聲音說:“好吧,知道啦,我去!”我不禁感到身上一陣震動:“照我看還是不去的好。這封信,不僅僅是一封信。這是決斗的……”“我懂!所以我說要去。”香取好像為了掩飾,用干枯的聲音笑著說:“柿沼要給他妹妹報仇吧。他挑戰了,我就不能拒戰。”他那青灰色的臉頰痙攣一般地抖動著,接著又繃緊不動了。
融洽的晚餐
我們和去年一樣,又從上野乘上了夜車。香取非常沉著,顯示出一種根本不把挑戰書放在心上的氣概。看來,他多少胸有成竹,考慮過應戰的對策吧。
第二天早晨,我們一行四人在K車站下車,柿沼兄妹滿臉笑容地迎接了我們。可是我們——我想恐怕不僅是我一個人——都一下子目瞪口呆了。啊,站在面前的不是美代子嗎?當然,這是登志子,可是同她姐姐何其相似!那閉月羞花的美貌,烏黑滾圓的眼珠,那撩人的隆起的胸脯,還有那腰間輪廓分明的曲線——這一切,都是美代子那得天獨厚的艷麗姿色!
我張皇失措地轉移開了視線。香取高視闊步,笑著走了過去,抓起登志子的手握了握。對于柿沼,他的態度也許是裝模作樣吧,確實洋溢著一種天真爛漫的歡喜,而我們其余的幾個人反而顯出畏首畏尾的樣子,不失純真的赤子之心在他后面暗暗地為他感到羞愧。
“啊,來啦。”柿沼開口說。“嗯。”香取回答。我們有些吃驚,都挺直了身子。香取也顯得膽戰心驚。“歡迎。”“嗯。”然后,兩個人踩著雪,并肩走了起來。后面是登志子,再后面是阿武和荒牧并肩走著。最后是我,由于心情沉重,漸漸落到后面了。
那天,和去年一樣,吃完熱氣騰騰的飯菜,在被窩里躺了半天,消除了火車上的勞頓,然后是打牌的打牌,看書的看書,就這樣悠然自得地度過了。晚餐備了酒。大家同聲齊唱宿舍歌曲,重新體味著昔日五人幫的融洽氣氛,盡情歡樂。
從屋后可以看見積雪的A火山噴涌黑煙的姿態,在火山口底下,烈焰熊熊燃燒,而那裊裊噴涌的黑煙襯托著霏霏飄降的雪花,可以盡入眼簾……
“岡田不是說過想去登A火山嗎?大伙明天一起去登A火山,怎么樣?”柿沼提議道。對此,大家面面相覷,猶豫不決。“雪天的火山,能攀登嗎?”“我寧可在家里抱個被爐,打打麻將什么的。”“能攀登。那么,誰愿意去就去。能攀登的地方用滑雪板攀登,危險的地方用防滑套鞋行走。明天8點左右出發,傍晚回來?愿意去的舉手!” 聽柿沼這么一說,登志子首先舉起手來,大喊一聲:“好啊!”于是,香取說:“哎呀,這可有勁啦!登志子君去的話,我也去!”“你這小子,我可討厭你這種好色文學家。只讓你香取去太危險啦,所以我也去!”阿武這樣說。“我也去!”連荒牧也豁出去了。“那么,大家都贊成啦,岡田當然贊成嘍。好吧,決定了。明天早晨,攀登A火山!”柿沼爽朗地喊道。
熔巖塔之賭
第二天按時出發。花了三個小時,我們登上了外輪山的頂端。美麗可愛的富士山、屏風一般的南北阿爾卑斯山,都浮現在茫茫的云海之上。從這里開始,都是攀登險要的陡坡,一會兒上,一會兒下,把大家弄得筋疲力盡。這里,黑煙彌漫,向頭上籠罩而來,可以依稀聽到地底下轟鳴的聲音。
登到噴火口的邊緣時,周圍是一片荒涼的景象。從鍋形的噴火口上黑煙默默地呈蝸旋形上升,一股二氧化硫的氣味刺激著鼻子,嗆人喉嚨。柿沼脫下了滑雪板,背到肩上后從噴火口下去了。我們也跟在后面下去了。“要上哪兒去啊!到這里還不夠嗎?”阿武嘆起苦來了。“不夠。由于去年的爆發,下面形成了一塊地方,可以一直俯視到底。知道的人還不多,可確實形成了一塊好地方。”柿沼勁頭十足,敏捷地向下走去。
我們下到了鍋中,來到一個大約四米見方的雪檐一般的平坦地方。“就是這里。”柿沼把滑雪板豎在雪地上,站到雪檐的邊緣上向下張望。大家都模仿了他的動作。“小心滑下去啊。一失足成千古恨啊。”“要一直下到巖漿邊上嗎?看見了什么沒有?”“因為有煙,看不見,可這里筆直通到下面。怎么樣,要讓你們聽聽巖漿的聲音嗎?”柿沼說著,把一塊頭顱大小的熔巖刷地投了下去。石塊在噴煙中消失了,什么聲音也沒有。“不是什么聲音也沒有聽到嗎?”阿武說。“噓!”柿沼加以制止。就在這時,“撲通!”傳來了液體的表面被擊破的聲音,接著,“轟隆隆!”響起了遠方雷鳴一般的聲音。“相當深啊。”荒牧說,向深淵探出頭去,向下張望。
六個人不約而同地在這里坐了下來,凝視著滾滾上升的黑煙,諦聽著地底下火焰轟鳴的聲音。這里,蕓蕓塵世和極樂西天僅有咫尺之隔,大家都默不作聲。因為有煙,光線變得虛無縹緲,令人深感荒涼、陰森。舉頭望去,那切割成圓形的蒼穹猶如一扇向外打開的窗戶,通向廣大明亮的世界。側耳傾聽,似乎感到整個鍋底下都在發著低沉的呻吟。
我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怖,正如從腳下噴火口噴涌而上的黑煙一般從我的腳邊悄然升起,脊梁上好像被潑了水,冷得發顫。其他的伙伴也許受到了同樣的恐怖的襲擊吧。突然,阿武用痛苦而嘶啞的聲音說:“別再走了吧,還遠著呢!”正當大家像得救一般站起身來時,柿沼卻用壓倒的低音大喊一聲:“慢點,等一下!再等一下!”
我想:“啊,糟啦。終于開始啦!”
柿沼一個人站了起來,面向大家,用沉靜的——但是強壓住感情的——聲音說:“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你們也依稀有所感覺吧,這是我和香取之間的問題。我反復考慮的結果,得出了一個結論。香取,為了我那含冤死去的妹妹,我和你香取是不共戴天的。我現在向你提出決斗。怎么樣,有勇氣接受嗎?”
柿沼保持著極為冷靜的態度,然而這是一種勉強壓制著正在燃燒的憤怒和憎恨的冷靜。香取也用一種強壓住感情的、痛苦的聲音咬牙切齒地說:“為了給你妹妹報仇嗎?我認為沒有什么必要,不過既然你挑戰了,我豈敢不奉陪!”“好,說得好!那么,就請其他各位做見證人吧。”
不知不覺間,大家的臉色都變了,站了起來。
“那么,該怎么個決斗法呢?”香取用嘲弄的口氣若無其事地說。“請到那個巖鼻子上,怎么樣?”隨著柿沼所指,只見在默默地往上冒出的黑煙中,有一座像蠟燭一般矗立著的暗紅色的熔巖塔。在彌漫的煙海中,只有這么一個像電線桿一般矗立著的方尖塔,那個尖塔在從這里往下看大概二十米處,頂端充其量只能站一個人。一道薄薄的巖壁像屏風一般峭立,從這里的噴火口壁突出在煙霧中,而要從這里渡到那個尖塔的地方,必須從這薄薄的屏風的頂端經過,這一段距離大概有十米吧。這是一條連猴子也難渡過的狹窄的棧道。
就連香取也刷的一下變了臉色。
“怎么樣,干不干?”柿沼用冷笑的聲音說。香取顫動著嘴唇,沒有回答。事到如今,柿沼的氣魄是壓倒一切的。香取好容易恢復了平靜,毅然回答,聲音響徹四方:“好,干吧!不過,誰先走過去呢?反正是決斗嘛,要是先過去的人掉下去了,后面的人也就沒有必要過去了。”“嗯,是這樣。”柿沼用平靜的聲音回答。“不過,既然事情是我提出來的,這個決定就聽憑你吧。”“是嗎?那么,就讓你先過去吧。”即使在這樣的場合香取也沒有失去冷靜,為了保護自己盡量推倭拖延,耍盡無恥的手段。“好吧!”柿沼堅決地說,立刻準備從雪檐的邊緣上走下噴火壁去。
要渡到那樣的地方去,恐怕是非人力所能及的。究竟誰先渡過去,那是由命運來決定的,只要決定了這一點也就決定了決斗的勝負。然而,為什么柿沼偏要說事情是他提出的,就甘愿倒霉呢?這點,幾乎只能被看做是一種等于自殺的行為。
香取還節外生枝。“等一下。這畢竟是你提出來的事情,而我呢,并不感到有什么必要進行決斗。因此,要附帶一個條件。”“好吧,我洗耳恭聽,什么條件,說啊!”“要是我取勝了,要給我一件東西。”“什么東西?”“登志子。”“什么?”柿沼似乎不勝驚愕,睜大了眼睛。在緊接著的瞬間,他顯然氣得滿臉通紅。可是,默然忍耐了一會兒之后,他說:“這樣的事你不用對我來說。登志子有她自己的自由意志,要是她愿意,你直接向她求婚好啦!” “嗯,我已經向她求婚了。”“啊什……什么……”“這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我是剛才向她求婚的,因此,她還沒有向你說過吧。”“噢,結果呢?”“你是問登志子的答復嗎?因此,我才把這個作為條件提出來。她說:一切聽從哥哥安排。我胡亂猜想,你大概為美代子的事情而遷怒于我,所以就不允許登志子接受我的求婚吧?”柿沼的臉變得煞白。好一個無恥之徒!好一個不要臉的家伙!“是嗎?那好,我同意以此為條件。我不干涉!不過,接受不接受你的求婚取決于登志子的自由意志。”“好,謝謝。”
難道香取已經得到了登志子的同意?我望著他那充滿信心的臉色,偷偷地看了登志子一眼,只見她臉上才流過淚,正凝視著她的哥哥。
柿沼開始往下走。由于氣溫較高,雪正在不斷地融化。他循著噴火口四壁陡急的斜面成鋸齒形地向下走去。暗黑色的熔巖劈里啪啦地從他的腳下塌落,不斷地滾落下去。片刻之間,他的人形變小了。他已經下到了屏風的地方,在歇了一口氣之后,終于開始從屏風的脊背上起渡了。煙霧彌漫,轉瞬隱沒了他的身影,而在煙霧消逝之后,可以看到他已經在屏風上渡過了一半。他攤開雙手,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慢慢地慢慢地走去。腳下,熔巖在嘩啦嘩啦地塌落。我渾身毛骨悚然,把眼睛也蒙上了。只要腳下稍有磕絆,只要身上稍許招風,只要內心稍微動搖,他都會失去平衡,一筋斗摔入數十米下巖漿沸騰的深底,身體就此化為灰燼。我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轉,最好有什么東西讓我依靠一下。
“啊!”柿沼終于渡完了屏風的脊背,到達了尖塔的下方。他攀登上了從屏風向上矗立高約兩米的尖塔的頂端。“嘩啦啦!”熔巖又發出一陣可怕的響聲,塌落下去,而他也終于在塔上站了起來。那里充其量只容許他的雙腳并攏站著,連轉身似乎都不行。柿沼非常緩慢地把身子轉了過來,面朝著我們這邊。我們都振臂歡呼。他也揮手笑著,露出了雪白的牙齒。 然后,他把右手伸進了口袋,摸出來一個銀色的煙盒,把香煙叼到了嘴上,再用左手摸出火柴,呼的一聲劃亮了火柴,吧嗒吧嗒地抽起煙來。
多么驚心動魄的勇敢啊!
我興高采烈。我看了一眼登志子,她歡喜、興奮得滿臉通紅,顫動著嘴唇,下意識地揮著手。阿武和荒牧也都高興得回過頭來看我。只有香取臉色蒼白,冷漠地俯視著下面。 我意識到,必須監視他的舉動。他只要稍許抬起腿,從腳下飛下一塊石頭去打在柿沼的頭上,柿沼就會被擊落到噴火口的底層——這種可能也是有的。即使石頭沒有打到柿沼身上,由于受驚而失去身體的平衡,接著從尖塔上滑落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我一想到這點,身上不寒而栗。于是我擺好了姿勢,只要見他有一點如此的動靜,我就把他一把抓住,拖倒在地上。
阿武忍耐不住了,叫了起來:“快上來吧!”聲音似乎傳到了對面。柿沼丟掉了香煙,準備從尖塔上下來。他剛要下來,突然想起了什么,便從口袋里摸出了那個煙盒,放在尖塔上。于是,他再一次踩著只有一只腳那樣幅度的狹窄的屏風背脊開始往回渡了。
“風兒啊,你不要吹動!煙霧啊,你不要彌漫!”我在心里這樣叫著。也許是我的祈禱應驗了,在我感到長長的幾分鐘之后,柿沼終于渡過了屏風,回到了噴火壁上。“唉!”我長嘆一聲,如釋重負,一屁股坐了下來。
墜落
形勢終于逆轉了。既然柿沼已經平安歸來,香取的處境就更為艱險了。柿沼已經可以站在萬無一失的位置上來觀望與香取的殊死決斗了。不得不說,持后簽者的悲劇意味反而更重。香取臉色有些發青,嘴角上浮現出冷峻的微笑。
柿沼蒼白的臉上冷汗大粒大粒地直冒,表情顯得寒氣逼人。“我總算平安回來啦。我在那里放了一個煙盒,你要是能把它取回來就算你了不起。”
在噴煙間斷的瞬間,尖塔一出現,那煙盒就在上面閃耀著銀光。
“去就去!”香取微微抽動著臉頰,可聲音還是平靜的。他還加了一句:“為了登志子嘛。” 說著,他肆無忌憚地走到了登志子的面前,冷不防地抓起她的手,跪下來吻著。這是西洋騎士的表演。登志子怒不可遏,臉漲得通紅,把手抽了回來。盡管在登志子那里碰了一鼻子灰,畢竟也肆意地吻到了她的手,于是香取轉過來看著我們,洋洋得意地嗤笑著,打算下到斜坡上去。可是,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縮了回來。“要是我平安地到達了那里而又回來,這個決斗又將會怎樣呢?是不是算不分勝負?要是那樣,你剛才所說的‘不共戴天’又將會怎樣呢?”他說。“香取,你太卑鄙啦!”阿武用嘶啞的嗓子高聲喊道。“你還算個男子漢的話,就給我立刻下去!”阿武說了我想說的話。荒牧深深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感。“別那么激動嘛!條件都還沒講清楚,我有什么卑鄙的?要是我不能渡到屏風的盡頭,中途墜落下去,那事情倒很簡單——你們也巴不得這樣吧——可是,未必會像你們所期待的那樣。我珍惜我的生命,特別是還有給我的那筆懸賞——登志子。是死呢,還是活著得到登志子,現在正在緊要關頭。我不會隨便往火里跳的,哈哈哈。”香取的眼睛橫視著柿沼。柿沼也不示弱,瞪大眼珠還視著他。“我明白你說的話了。不用說,我和你是不共戴天的,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樣。要是你平安回來的話,”柿沼注視著那煙霧滾滾上升的深淵,“那我就在這里連一分鐘都不站下去!”
我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了。剛才已經冒了如此大的險,究竟有什么必要還得再一次輕率地把自己驅趕到危險的境地?
荒牧說:“柿沼,你不能那樣做。”阿武也說:“沒有必要提出這種新的條件。”我也叫道:“按照既定的條件做!”但是柿沼只在青白色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沒有理睬我們的話。荒牧、阿武和我,都從他那鎮靜的表情中感到了一種不近人情的、有些令人害怕的恐怖,大家都戰栗著身子,默默地站著。
一瞬間的沉默。
柿沼轉向香取。“怎么,還不夠嗎?”他說。他的話是平靜的,可是包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氣魄。
柿沼和香取面對面地直瞪著眼睛。四只眼睛都像著了魔一般,閃耀著光亮,燃燒著瘋狂的憎恨和殺意,著實令人害怕。
“夠了,滿意啦!”香取斬釘截鐵地一聲叫,刷地轉過身子,從斜坡上噔噔地跑下去了。他那像豹一般柔軟的身子在煙霧中漸漸地縮小了。由于他走起來急急匆匆,熔巖都嘩啦啦地激起響聲滾落下去。到達屏風時,他站住了。他面朝著我們,讓我們看到他揮著右手。一會兒,他開始在屏風的脊背上起渡了。他攤開雙手,巧妙地保持著身體的平衡,從寬度只有一只腳、森嚴峭立的巨大屏風上渡過去。要說危險性,這和從一根細鋼絲上渡過去沒有什么不同。可是,和剛才柿沼小心翼翼地舉步不同,香取卻是干脆利落、動作敏捷地渡過去的。他的身影順順當當地在屏風上跑著,吸引了向下注視的十道視線。啊,終于到達了那個塔基。他輕而易舉地完成了走鋼絲的動作!他的動作,竟是如此充滿信心,從容不迫。
他終于爬上了尖塔,站起來時,右手拿著的那個銀色煙盒閃閃發光。他揮舞著煙盒,叫著什么,露出了雪白的牙齒。他那苗條頎長的身材,像外國電影演員那樣優美。接著,他把一只腳往后一退——當然,他的腳是在空中移動的——采取了一個中世紀騎士在貴婦人面前下跪求愛的姿勢。好大的膽量啊!他在充其量只能并攏雙腳站立、令人頭暈目眩、隨時都可能墜落的狹窄的尖塔上,竟然用一只腳來模仿這種開玩笑的動作!
“哼……”這是柿沼痛苦的呻吟聲。
香取停止了他那危險的把戲,猛地站起身來,想爬下塔來。他的冒險還沒有結束。他的面前,地獄確實大門洞開,在等待著他哩。但是,我不得不認為,和他從屏風上過去一樣,他照樣能從屏風上安全回來,萬無一失。
決斗十有八九是香取得勝,柿沼失敗!
我被絕望和憤怒所蠱惑了。我悄悄地朝柿沼的臉看了一眼,只見他那充血的眼睛炯炯發光,鐵青的臉上冷汗在成滴地流淌下來。可是他全不顧這些,用一種始終都是激怒的表情凝視著他的宿敵。啊,柿沼啊!你在注視著這個敵人的洋洋得意、忘乎所以的姿態!這個敵人踐踏了你那親愛的妹妹美代子的貞操,然后像對待廢物那樣地把她拋棄,把她逼上了死路,現在,又要來奪走你的生命,還要擄掠你的妹妹登志子!看到他這種由于取勝而飛揚跋扈的姿態,難道就能厚著臉皮、委曲求全地引狼入室嗎?“不共戴天”——到現在,我才深切領會到了柿沼剛才說這話時的心情。
但是,難道結果就非如此不可嗎?
啊,柿沼,柿沼!還有那可憐的美代子!……還有登志子!……我感到全身的血液在倒流。趁大家不注意,我后退了兩三步,悄悄地揀了一塊頭顱一般大小的沉甸甸的暗紅色熔巖,從大家的背后掄到自己的頭上。幸虧大家都被香取的姿態所吸引,沒有人注意到我的行動。我向下一看香取的姿態,只見他正想從尖塔上下來,可他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便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個煙盒,叼上一支香煙,啪的一聲用打火機點上了火,就像剛才柿沼那樣,悠然自得地吐起煙來。
“啊呀!”四個人的嘴里同時發出了驚呼。原來是那塊熔巖脫離了我的手,嗖地一聲落到了香取的頭上。正巧煙霧濃重,香取的身影有些為煙霧所籠罩,可是熔巖還是不偏不倚地落到了他的頭上。他好像被那塊直墜噴火口底的石頭所吸引那樣,攤開雙手,用跳水一般的姿勢,一只手上還抓著那個閃閃發光的銀色煙盒——這個優美的姿勢,在我的眼里留下了強烈的印象——穿過滾滾上升的噴煙,直向那深不可測的底層沸騰翻滾的巖漿墜去……
有罪難贖
這就是“青年作家香取在積雪的A火山噴火口上決斗事件”的真相,在當時的報章雜志上曾經大書特書加以報道。當然,在那些報道中一概省略了我投石的情節。我并不想掩蓋自己犯罪的事實,但是其他四個人都強制要我立下諾言,對我那個投石事件加以保密。我總算勉勉強強地——確實是勉勉強強——同意了,為了不辜負他們的關懷和好意,我沒有向警察交代事件的真相。
對柿沼也做過一些調查。由于香取的丑聞暴露得意外的多,人們也了解到柿沼的妹妹美代子其實是由于痛恨香取而服毒自殺的,世人的同情翕然歸于柿沼,事情就不了了之了。
只有我的心情落得了一個怎么也難以了結的結果。要是我去坦白自己的罪行,那么,四位伙伴包庇我犯罪的罪行也將被揭露出來。由于這一點,如今我連坦白自己的罪行,接受殺人罪審判的勇氣也沒有了。可是實際上我這雙手把香取送入了十八層地獄,并不是我自己想隱瞞的事實,于是我就逐漸受到了那罪行的譴責,痛苦得不能自拔。
我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和登志子結婚,隨后到了S縣的一所女中去赴任。如果沒有柿沼那始終不渝的溫暖的友情和一些實際上的幫助,我無論精神上抑或生活上都肯定無法支撐。實際上,即使我接受了來自他那心靈深處的熱情的幫助——而且,即使我沐浴在我那美麗、賢淑、可愛的妻子的愛河中——我也仿佛時常聽到那威脅我心靈的黑暗地獄的呼聲,因而不免怏怏不樂。我曾幾次跑到柿沼那兒去向他訴說我的苦悶,而每一次他都像親人一般、像兄弟一般地傾聽我的訴說,分擔我的憂愁,給我以慰藉。
我變得脾氣急躁,會無緣無故地訓斥學生,對妻子也會動輒發怒,即使對自己,也會無情地捫心反省。我的焦躁情緒逐漸變得嚴重起來,終于成了一種病態。一種新的恐怖開始威脅著我,說不定什么時候會出現可怕的精神上的崩潰。在夜晚的睡夢中,我總會受到一個在彌漫的黑煙中攤開雙手、向下俯沖的男子的威脅。
這算我開始得到報應了。要是那樣,就干脆讓司法當局出來干涉,讓我接受審判吧——讀者諸君可能這樣想吧,可是我又缺乏這種勇氣。我有心愛的妻子,還有天真的可愛的孩子,丟下愛妻嬌女,以殺人罪登上絞首架,那太可怕了。而且,讓她們作為可惡的殺人狂的妻女來過黑暗的生活,我無論如何也不忍心。
我的懊喪與日俱增,陷入了一種危險的狀態,而這些,連我自己都不大明白。
正當此時,我接到了柿沼的一份電報:“我出走,速來。”我驚詫不已,隨即帶領了登志子和孩子,強壓住在內心翻滾的不祥的預感趕到了A火山山麓T村柿沼的家里。等待著我的不是他那熱情的笑顏,而是一封冰涼的遺書。
柿沼的遺書
岡田弟:
十年來,我曾千思萬慮的一件事情,終將在明天毅然實行了。在此,我要向你揭開一個對誰都未曾說過的秘密,而且為我十年來欺騙你,讓你苦悶煩惱,衷心地表示歉意。
今天是12月18日。你還記得吧,明天,12月19日,就是十年前在A火山噴火口上發生決斗事件的日子。決斗事件——世人都如是說。然而,那其實并不是一次公平的決斗。我這么說,你立刻會想到你投石的事情吧,但是并非如此。十年前在A火山噴火口上進行的我和香取之間的決斗,其實并非一次決斗,而是一個佯裝決斗的、有計劃的殺人事件。至于罪犯,誰也不是,是我。
我為什么非要殺他不可呢?正如社會上誰都知道的那樣。含冤自絕的可愛的美代子在我的胳膊中瞑目時,我就堅決立下誓言:此仇不報非君子。此后,在我等待時機期間,他對自己的不良行為毫無悔改之意,反而以此為題材寫成小說,一舉成名天下知。我讀了那篇小說,充分了解了美代子那悲憤的心情,便越來越堅定了決心。一面踐踏一個純潔、年輕的生命,一面又不加掩飾地向社會吹噓,毫無悔改之意。社會上的人不但沒有向他興師問罪,而且向他頻頻喝彩,贊賞他為青年楷模——這是一種我無法理解的不合理現象。于是我下定決心,要代替蒼天來糾正這種不能容許的不合理現象。
我埋頭于此事達三個月之久,探討了一切可以考慮的殺人方法,一個個詳盡的計劃,制訂了又推翻,推翻了又制訂,還涉獵了一本本國內外的偵探小說。結果告訴我:不管怎樣縝密的謀略,不管怎樣隱秘的計劃,越縝密、越隱秘,犯罪也越容易被識破。一個名聲嘖嘖、剛剛走紅的青年作家,不管被如何巧妙地干掉,也必然會在哪兒被發覺的。另外,我和他的關系,由于他的小說,一般也為世人所共知。即使我坐在A火山山麓的這個家里,在東京的香取如果有可能被殺,第一個被認為有殺人嫌疑的人也無疑是我。
我搜索枯腸,絞盡腦汁。最后,我只得從反面來利用這個我和他為世人所共知的仇敵關系,想到了一個公然把他殺死的方法。這就是那個“假裝決斗的殺人”形式。
你會提出疑問,我為什么不采取真正的決斗呢?以我來說,比之殺人,還是決斗心情好一些。可是,把自己也視作畜生與之交換性命,我的自尊心是不允許的。我不能以決斗來決定勝負,我要代表上蒼來懲罰惡人——我這樣考慮。
于是我考慮了一個周密的方案,幾次去現場進行研究,終于制訂出了一個完全可以相信的殺人計劃,再公然召喚你們,公然進行決斗,在你們眾目睽睽之下,公然——但是誰也沒有覺察到——進行殺人。我的有計劃的犯罪沒有受到阻礙,確實是按計劃進行的。只是有一點,即在成功的最后瞬間,你投下了石塊,制造了意外的麻煩。這個計劃遭到了你突如其來的干擾,我簡直氣得神志昏迷,感到絕望。唉,你做了一件豈有此理的事情。
但是,由于你投石,我的罪行就更不為人察覺了,大家都為了掩蓋你的罪行而全力以赴。在我這種可以與冒險相比的決斗中,我不會構成大罪,這是我從一開始就完全計算好的事情,可是你投石的行為卻是重大的殺人罪。我毫無理由來抱怨你,可是由于你投石,你自己以后卻不得不承受無窮的煩惱。你的全部煩惱,應該是作為真正罪犯的我的煩惱。我認為,當時我對香取是問心無愧的,所以,我的煩惱必然會向你揭開真相,從而排除你的煩惱。我要向你揭開我犯罪的真相。你到我家來向我訴說罪行對你的譴責時,我想向你坦白的話幾次都通到喉嚨口了,可是我都咬緊牙關把話吞了下去。為了登志子,我不想讓我的妹夫知道我是一個可怕的殺人犯。
我的罪行連登志子也不知道。這完全是我一個人的秘密。不僅是我害怕泄露秘密,而且是害怕玷污純潔少女的水晶一般的心。
我如今仍然認為,我當時對死者是問心無愧的,可是隨著歲月的流逝,我似乎對這一點已經動搖了。我固然為妹妹報仇雪恨了,然而我是否有這種權利,以個人的怨恨來葬送這位未來的稀世天才呢?除了妹妹的仇之外,我自己對他有沒有反感呢?而且,這種裝作光明正大的比賽而實為暗算的決斗,我總感到,在神靈面前是不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口來的。我感到,必須在什么時候由自己做出決定,來解除這種煩惱。但是我優柔寡斷,茍延殘喘,一晃竟是十度春秋,這仍然是一種生物怕死的本能吧。
最近登志子來,談及你的近況,使我吃驚。我終于醒悟過來,我自己決定的時機到了。
十年前,我在火山噴火口上消滅了我的仇敵,而明天,12月19日,即那個紀念日,我那被縛以永遠苦惱的枷鎖,可以在同一個噴火口上被砸斷了。今夜,山麓大雪紛飛,萬籟俱寂,我心中愁腸百結,不勝惆悵。
在我把那可怕的罪行向你坦白之后,我以整個身心向你請求,希望你一如既往,始終不渝地愛著這罪犯的妹妹。
最后,讓我來把我那故意犯罪的真相——那裝作決斗的殺人事件的真相——詳細地敘述一下,相信你是會理解的。
你還記得我在那噴火口內的尖塔上從口袋里掏出煙盒抽煙的情景嗎?我仿佛突然想起,把煙盒放到了尖塔上。但是,這哪里是突然想起,而是我經過精心策劃才得出的,我那故意犯罪的最重要的關鍵。
我一回來,香取就害怕了,他說了聲“要是我也能夠順利回來,你所謂不共戴天豈不是要落空了嗎”,開始挑剔我的毛病。我也說了聲“要是你能夠平安回來,我就從這里跳下去”,以此表示了我的決心,那是因為我知道,他是不可能回來的。
他順利地到達了尖塔,自以為決斗穩操勝券,于是得意洋洋,忘乎所以。我的賭注就下在下一個瞬間。要是他就此爬下尖塔而回來,我的計劃就成為泡影了。我提心吊膽,凝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我頭昏眼花,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要是我的計劃失敗,香取又安然歸來,那我肯定做他的替身,從那個平臺上縱身躍入煙霧之中。是他被我殺呢,還是我被他殺,這確實是決定勝負關鍵的時刻!從這個意義上,也不能不說我是在進行公平的決斗。
他似乎要爬下尖塔來了。啊呀,我一切都完啦!我下定了最后的決心。可是,在下一個瞬間,我的心里充滿了喜悅:他似乎突然想到,不要急于爬下尖塔來,而是掏出了已經放進口袋的那個煙盒,點上了一支煙抽了起來。
這件事情,我總算十拿九穩、如愿以償地做成了。他這個人嗜煙如命,我可以萬無一失地說,當他勝利的喜悅到達絕頂時,他確實會打開作為戰利品的煙盒的。為了促成事情的實現,我自己先在那尖塔上悠哉游哉地吸了一通煙,讓他看看。他是個好勝心強的人,肯定不會認輸,也會悠閑地吐起煙來,也讓我看看的!可是,當他模仿西洋騎士的動作,表演起精彩的雜技玩意時,我曾經認為,這一下糟啦!因為他忘記抽煙的可能性突然增加了。果然,他結束雜技表演后就想從尖塔上下來了。可是,神靈保佑了我。他突然想起了抽煙的事。當他打著打火機時,我高興得真想叫起來。“美代子,你看見了吧?今天我終于為你報仇雪恨了!”我在心中如此呼喚著。
正當此時,你投擲的那塊熔巖落到了他的頭上。
你已經明白了吧。香取即使不被你投擲的石塊打中而翻倒下去,也仍然會從那個狹窄的尖塔頂上滑落下去的,因為我留在那煙盒中的全部香煙都事先注入了麻醉藥,吸后藥性一起作用,勢必導致頭暈眼花。只有我,才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石頭還沒有打到他的頭上時,他的身子已經搖搖晃晃,像要跳水那樣地攤開了雙手——一只手仍然緊握住我那犯罪的唯一物證煙盒——以那翻滾沸騰的巖漿為目標,將身體躍進了向上翻卷的煙霧之中。
摘自《中國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