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小自旗
1940年年底,我生于四川綿竹一個農村小學教員家庭,排行老二,家中還有姐妹各一。父母見我從小聰明,于是3歲入學發蒙,9歲那年正好四川解放,進入綿竹縣中。年紀太小,約束力太差,所以到了縣城里就玩開了心,不小心留了級,到13歲(1954年)才考入當時川西北唯一的重點高中綿陽高中(即如今著名的綿陽市南山中學)。
1957年是建國以后第一次縮減高考錄取人數,全國所有大學招生人數是107000人。我幸運地成為了了其中之一,考上了四川大學歷史系。雖然按照中央文件,當年八學的大學生只參加反右,不劃右派,但還是搞了“拔白旗”、 “交心”等準反右運動,曾經公開表態想當歷史學家的我,就成了“白專典型”和“個人主義典型”,成了當時被拔掉的一桿小白旗,遭受“典型批判”,而且一直上綱“一貫反黨反社會主義”。雖未戴帽,但從此被冷落、疏遠,用今天的話說,成了一名邊緣人。因此,大躍進之中諸如大煉鋼鐵、大搞“科研”、大辦“民兵師”(全川大改編為一個“民兵師”,一個系成為一個“團”,一個班就是一個“連”)等等,雖然我都和大家一樣地參與了,卻總是站不到隊伍的中心。
大煉鋼鐵時我們全都不上課了, “奮戰了”大半年,在校內主要是“炒鋼”和制磚。按照書上的理論,生鐵加了碳,經過化學反應,就會轉化為鋼。因此,每天當一卡車一卡車從各地搜集來的各類鐵器被拉進川大以后,我們就把鐵器砸碎,放進“炒鋼爐”,再用一卡車一卡車從各地搜集來的各類木柴(我們班上有位同學家中是木匠,他幾次說有檀木和紅豆)燃燒加溫,同時用一根大木棒在碎鐵里“炒”動增碳,接著再把冷卻的鐵塊敲打成磚形一于是,“鋼”就這樣炒成了,運走了。后來聽說,其實仍然是一些碎鐵塊。在校外,我們主要是修建一條為了新建的成都鋼鐵廠使用的、從唐家寺通往青白江的公路的路基,印象最深的是挖一座橋的基坑,夏天多雨,坑里一直有水,沒有抽水機,半個多月都在基坑里齊腰深的泥漿里干活,女生們成立了“丁佑君戰斗隊”,和我們男生一樣“戰斗”。我后來得知,不少女同學都因為這次“戰斗”而得了嚴重的婦科病,這也算是大煉鋼鐵在我身邊所產生的直接影響之一。
我的“歷史科研大躍進”
實話實說,當年我對大躍進是擁護的,雖然不是很積極,雖然我們歷史系甚至在研究制造“超聲波洗衣機”中真的把衣服撕破了,但是當我讀到了著名科學家錢學森在《紅旗》上發表文章說太陽能對農田的照射所轉化的生物能肯定可以高產幾萬斤的時候,我是相信的。當時整個中國都在沸騰,所以促使屬于邊緣人的我也在思考以自己的行動怎么大躍進。我決定在課余時間摸索著搞科研,我追隨了當時十分崇拜的郭沫若“為曹操翻案”的學術新潮,選擇了當時歷史學“五朵金花”之一的農民戰爭史,想為張獻忠翻案。
張獻忠是四川農民戰爭史上最有代表性的人物,但當時歷史學界沒有對他的歷史地位做出什么研究,沒有新的評價。可能是因為大多數同學都沒有認真讀書而讓老師感到心寒的緣故,所以有兩位老師對我的“地下活動”給予了在當時完全是有風險的支持。一位是我們系教明清的女教授黃少荃老師,她要從目錄學入手,先讀謝國楨的《晚明史籍考》;一位是圖書館管線裝書的林名鈞老師,他允許我進叢書室與特藏室讀書,甚至違章破例地在放暑假時把線裝書外借,讓我帶回綿竹老家去讀。
就在整個中國都放不下一張安靜的書桌的日子里,就在成天考慮著如何填飽肚子的日子里,我花了兩年多的課余時間,偷偷摸摸地寫出了《張獻忠傳論》一書的初稿。因為黃少荃老師明確告訴我,她從來沒有接觸過張獻忠,所以她不能幫我審改稿子,要我尋求校外的專家。于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我,把稿子寄給了著名的歷史學家、曾經任過云南省省長的南京大學郭影秋校長。真想不到,郭校長不僅看了稿子,還提出了修改意見。于是我更大膽地寄給了當時全國最有名的明史專家、時任北京副市長的吳晗先生。更想不到的是,稿子得到了吳晗先生的重視,他作了一些修改,還親筆回了一封長信。
1962年春天,大躍進的熱度減退了,提倡讀書了,強調學風了。川大決定搞一次“學風展覽”,班上動員我拿些讀書筆記參展,我這時才拿出了我的書稿和抄寫的大量資料,成為學風展覽的亮點,引起了校系領導的注意。6月份,學校搞畢業論文答辯試點,文理科各一名,我被選中參加答辯,論文就是我書稿中的一節。
因為是試點,所以來了一些記者。答辯試點結束以后,新華社記者周祖佑對系領導和我做了采訪。1962年8月下旬,新華社發了長篇通訊《一篇畢業論文的誕生》。按當時的規定,新華社的通訊全國大報都必須刊載, 《人民日報》載了,《光明日報》還是頭版。據我所知,這是新華社僅有的一次就一個本科生的科研成果發出的長篇通訊。
1967年,我“寧死不屈”
“文革”開始以后,川大成了全省大風暴的中心。我經過了一個從“保守派”到“中間派”再到“造反派”的過程,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急風暴雨,成為了川大造反派“八二六”一名主力。1967年的春夏,成都地區的矛盾極為復雜,中央發出的關于處理四川問題的決定(當時普遍簡稱為“紅十條”),使兩派沖突更加白熱化。
5月19日,川大革委會按照“紅五月”搶收搶種的傳統,決定和往年一樣組織全校師生到農村勞動,到琉璃場幫助農民割麥子。與我們對立的產業軍正在搞“農村包圍城市”,認為我們是要去下鄉搞武斗,作了精心安排,在我們隊伍行進的過程中來了個大包圍,把我們川大師生抓了“俘虜”。我們這些“俘虜”也就在關押之中“學習紅巖英雄”,繼續堅持“革命”,我還成為了關押在中興場糧倉這一部分“俘虜”的頭。
一天,我被蒙上眼睛,押到一處丘陵地坡土下方常見的“沙凼”邊,盤問我一些關于派系斗爭的問題,要我按他們的要求“認罪悔過”,再按這種“認罪悔過”進行錄音。我拒絕,就被對方推下“沙凼”,然后就一邊向“沙凼”中鏟土,一邊逼著我按他們的要求“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線投降”。
這是要干什么?是要活埋我!幾分鐘之內,我進行了關于生與死的最嚴酷的思想斗爭。我想當“英雄”,可是我這二十多歲的青春年華就完蛋了,我媽媽只有我這一個兒子呀!我想“投降”,可是想到以后就是“革命叛徒”,這一輩子也有如豬狗。我一方面激烈斗爭,一方面一言不發。就在泥土將要淹沒到腰間時,對方停止鏟土,把我刨了出來。原來他們是在嚇我,逼我投降。我后來一直在想,如果對方繼續鏟土,真要活埋我。我到底是當“叛徒”還是當“英雄”?不知道。根據我當時的情況,估計真要把泥土埋過了腰部,快到胸部時,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死到臨頭”之時才能做出最后決定,此前的一切都是空談。我還沒有到那一刻,沒有到那“死到臨頭”的感覺,我現在真的難以想象我可能會做出什么決定。
我被關押了一個多月,終于被解放軍營救回校,我是全川大最后一個回校的。當時大家以為我已經“為保衛毛主席革命路線”而光榮獻身了,誰知我還曾經如此“寧死不屈”,于是我又一次成為了全校注目的人物。我自己也因為這次“生死考驗”而成為了“誓死捍衛毛主席革命路線”的決心派,日以繼夜地參加各種各樣的“革命斗爭”。我曾經是著名的派報《八二六炮聲》的五名編委之一;我曾經是川大《八二六》的發言人,在校內外作過若干場“形勢報告”;我到過川西地區武斗最嚴重的中江前線了解情況;我甚至冒著生命危險到對立派的“巢穴”之中調查研究……一句話,我想從“象牙之塔”中的“修正主義苗子”變成為“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我心甘情愿“接受考驗”。
這是一種時代的大潮,是一步一步地在錯誤的“革命路線”之中付出青春,今天的年青人大多認為我們當年是在發瘋。
涼山罹禍“反革命”
1968年夏,已經“全國山河一片紅”了,各條戰線也相對平靜了。中央文件要求,所有已畢業的本科生、研究生必須離校。我被分配到了出版社,這時的我本來想平靜下來,戀愛結婚。可是“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在出版社還沒有平靜三個月,又因為一個偶然的因素,被通知回川大與川大的本科畢業生一道到涼山州甘洛縣軍墾勞動。所謂“軍墾”,就是完全按部隊管理(我們還發槍,只是不發子彈),在部隊農場勞動,但非現役軍人,所以我們按文件的原話,把自己叫做“但非兵”。
“但非兵”的勞動是十分艱苦的,生活是十分乏味的,心情是十分苦悶的。在這里,我有了又一次人生的經歷。
一百多青年學生,被困在了大山里,幾乎與世隔絕,信息的閉塞是“老九”們最大的痛苦之一。有一天,有同學說: “你是研究生,拿錢比我們多,去買個收音機來大家聽吧!”我同意,就讓無線電系的同學去買了一臺收音機回來,當天晚上大家就圍著調試收聽。老天爺也真會作弄人,我們第一次聽收音機,聽到中央臺之后,一下子就聽到了美國之音,第一次聽美國之音,就聽到美國之音正在播報阿波羅號十一當天登月成功的重大新聞!大學生們對于這一人類的重大科技成就極為關注,立刻互相轉告。
禍事也就這樣來了。因為,按當時的政策,聚眾收聽敵臺,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罪行。
抓捕、關押、審訊、勞動,一關就是一年多!一天,負責看押我的一個班長悄悄告訴我,組織上已決定將我作為“四類分子”押回原籍,交生產隊監督勞動。當時,我感覺如五雷轟頂!
要知道,我是父母的驕傲,在川大讀完了研究生,要讓我在父母的眼皮底下當“四類分子”,只能是把我老母親活活氣死!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押回原籍,我開始認真地考慮自殺的問題。我選擇了兩種方式:一是撲高壓變電箱,一是跳下幾十米深的懸崖。就在我決定活一天是一天,一旦宣布就自殺的時候,突然又派人把我押回川大,繼續審查。原來是因為根據“林副統帥”的指示,全國要清查反革命組織“五一六”,川大又是全省重點,要辦大“學習班”,川大需要我回去當“五一六”分子。于是我在分配工作兩年多以后又回川大,進“學習班”接受審查和批斗。在這次學習班上,最難忘的不是對我的審查和批斗,而是黃少荃老師的自殺。她在自殺前一天還偷偷和我談過一次話,自殺前兩個鐘頭還和我在一起勞動。20多年以后,我盡最大努力收集她的文章(建國以后她沒有發表過一篇論文),請一個小印刷廠印了兩本論文集,一本送給她的女兒,一本留給自己,作為對老師永遠的紀念。
林彪爆炸之后,清查“五一六”無極而終,我又不能留在川大,1972年底把我放回到出版社,摘編輯工作。
再作“反革命”進入監獄
1973年以后,全國仍然成天在搞“批林批孔”、 “評法批儒”,我這個學歷史的也就有了好多書稿要編,過了相對安靜的一段日子。但好景不長。1976年粉碎“四人幫”以后,組織上要求我們,凡是和“四人幫”控制的輿論工具有過聯系的都必須向組織上說清楚。因為我在當時開展的“認真學習無產階級革命理論”的運動中,就一個需要討論的問題向《紅旗》雜志寫過一封信,也就響應號召向組織上談清楚了。就是因為這封讀者來信,再加上又有“前科”,出于運動的需要,我再次被定性為現行反革命,進了正式的監獄,時間是兩年多。后來組織上認為我屬于不應當逮捕關押的人,又把我放了,后來也補發了工資,當時叫“落實政策”。
兩年多的監獄生活的感受當然很多,我只想說兩點:第一,我所接觸的政法干部是講政策的,我未受虐待。監獄的正式名稱是看守所,看守所的管教干事半開玩笑地說: “看守所的任務就是把你看到——守到——鎖到!”他們也真的就是把我“看到——守到——鎖到”,政法干部經過審察,知道我是不該進去的,所以還給了我照顧,讓我率領近百個勞改犯修建新的監舍,讓我這個書生從挖地基開始到現澆大屋頂,懂得了修樓房的全套知識。
第二,因為我的特殊身份,我能夠在監獄里自由行動,接觸到形形色色人等,我又以一個學歷史者的敏感性,有意向這些來自各行各業的“精頭”了解了很多很多社會底層的情況,那些從前在書房里難以了解、不屑于了解的東西,生動鮮活地出現在我面前,我甚至在那時就察覺到了我國已經形成了初級的黑社會組織,還學了一些“行話”。中國的知識分子向來學而優則仕,卻往往缺乏與社會底層的接觸。兩年多的監獄生活,使我有機會開展了一場難得的社會調查。這以后,一些朋友把我叫“萬金油”,說我似乎什么都懂一點。實話實說,我絕不是什么都懂,但是我比我的同輩們少了許多書生習氣,這一點我是承認的,這與我兩年多的監獄生活有很大關系。
撥亂反正,我“以一當六”
1979年冬天,我回到了出版社,算是這一輩子正式意義上的上班下班了,真正在作業務工作了,我進入了繁重的編輯工作的階段。當時我很想回到高校或者科研院所搞專業,但出版社堅決不放,因為這時我又成了一個“人才”。但是社里允許我每周半天可以不上班,去高校兼課。
就這樣,在祖國進入了撥亂反正,改革開放的新時期的時候,我也與之同步地進行了真正意義上的撥亂反正,開始了人生的新階段,做正事,搞業務,用當時最流行的話說,是要“把丟失了的青春奪回來”。更何況我已經沒有了青春,我已到不惑之年了,我一分鐘都輸不起了。
首先,努力作好本職工作,我編發了一系列的書稿,出了一系列的好書,協助社領導分擔了不小的業務工作的擔子。
其次,我先后在川大、川師等五所院校開設了好幾門當時成都各高校都還未開過的新課,如中國古代文化史、中國古代科技史,古代文字與古代社會、四川古代史、工具書使用法。我為川大中文系研究生開中國古代文化史的時候,有幾個系、所的10多個專業的學生來選課,高年級本科生也來選課,教室換了三次,最后是在最大的階梯教室上課。
第三,我抓緊一切時間搞科研,截至1994年離開出版社,15年問,我大大小小出了二十幾本書,其中有6本是學術專著,其中又有4本都是學術界從未寫過的、不同方向的新課題。
有幾年的年底,我都要算一下工作量,我似乎應當是做了六個人的工作量——按照出版的工作量,我每年工作量相當于三個責任編輯;按照大學的工作量,我兼職開課相當于一個專職教授;按照社科院的工作量,我每年出版的書相當于兩個研究員。
是青春的荒廢和內心的悔悟使我有了超過常人的勤奮。以業余的科研來說,我每天晚飯我工作一小時,飯后工作3小時,星期天工作10小時,我從來沒有節假日的區分,只要沒有家務,沒有來客,我是雷打不動要工作的。因為我不是專業人員,我必須名副其實地爭分奪秒。一些朋友愛與我談經驗教訓,我承認,從奮力拼搏這一點來說,我與大家一樣都在與時俱進;從多面與快手這兩點來說,我可能算是一個另類。
與時俱進,走向社會
1994年,我離開出版社,成為一個渴望已久的可以不上班不打卡的自由人,一方面介入了多家企業的工作,我曾經是成都第一家大型房地產集團陽光集團的高級顧問,曾經在大邑組建過旅游文化公司,曾經是希望集團的研究室主任與新希望集團的總裁辦主任,曾經是日本將來世代國際財團的研究員,曾經在置信集團當了三個月的策劃師,曾經當過三個月川菜酒樓的總經理(這完全為了體驗生活),曾經搞過兩年園林景觀的設計,甚至去張家界搞過旅游發展規劃,去廣東打工半年(也是為了體驗生活)。另一方面,繼續關注文化與學術,繼續寫書、搞電視節目、作文化產業策劃。比如我在巴蜀文化研究中最重要的成果《巴蜀文化志》一書,就是我白天去公司工作,晚上回家熬夜寫出來的。我擔任編劇與歷史文化顧的電視片《天府的記億》播出以后,一位記者對我作了整半天的專訪,當時我正在一家酒樓當老總,無法分身,他就是在我既在給廚師長安排宴席菜單,又在給供貨商的發票簽字,還要處理服務員的辭職報告的情況下完成專訪的。他
半開玩笑說:“這種專訪一生中只有一次。”由于年齡愈來愈大了,不能太忙了,我從2006年以后就與企業脫鉤,基本上是只搞文化與科研了。最近三年多,我的主要時間’都在寫一本《成都街巷志》的書稿,已經寫了70萬字,目前正在作最后的修訂。這本書是我一生中所有書稿中寫得最難的、花時間最長的,因為我想為我們的后輩留下一本資料豐富的有關成都近代文化的好書。今年的主要任務,是要編一本名為《征程——成都解放六十年圖志》的大型畫冊。明年的任務還沒有定,很可能是開始我準備了20多年的《中國飲食史》或是《川菜研究》。今年是新中國60周年,也是我從讀中學開始的60周年,是一個“甲子”。回顧這60年,我的一生在這一代知識分子中有一定的代表性。有一位哲人說過,每個人所得到的與失去的都是社會決定的。個人要與時代同步,我的命運與國家的命運同步,我的生命特色反映國家的時代特色。我算是一個業余的歷史學者,也是在身體力行地書寫歷史。在我身上發生的一切,也就是國家歷史的一個“分子”。請注意,這不是過去當了好久的“分子”了,這里的“分”字讀一聲,不讀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