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童年時代那些金黃的街道,在我故鄉失蹤了,卻保留在越南。故鄉是一種遼闊的東西,故鄉是世界的精華,某個民族創造了某種生活方式,精華總是流傳到其它民族中,創造者容易不識廬山真面目,局外人卻意識到它的價值,為我所用,世界是一個文明的故鄉,文明總是將故鄉的精華保存下來,在一些人的故鄉被拋棄的東西,在另一些人的故鄉卻敝帚自珍。
我從小知道西貢,胡志明市這個名字令我感到很別扭。我還是稱它西貢吧。從金邊到西貢汽車要開7個小時,現在還有兩個小時的路程。VTV的駕駛員一路超車前進,他顯然已經習慣超車。我發現軍隊、公安等特殊單位以及VTV有在道路上的優先行駛權,在渡口之類需要排隊等候的地方,還有第三條專用車道,因此每次當渡口等待擺渡的汽車排成長龍的時候,我們總是可以通過專用車道到達隊伍的最前頭。正是中午,阮帶我們去吃午飯,上來的菜兩條魚、春卷、雞蛋肉餅和各種野菜,野菜是生的,蓬蓬松松地一大盤,沾著蘸水吃,配科有檸檬草、羅勒、胡荽、薄荷、歐芹、酸橙葉、大蒜、姜片等等,酸辣甜。4個人,約合人民幣80元,不算責。
越南的土地上可吃的東西太多了,水里的、陸地上的,簡直是密密麻麻,后來我對此深有感受。越南是個密密麻麻的國家,給人一種密密麻麻的感覺。密密麻麻的房子、密密麻麻的集市、密密麻麻的水果,密密麻麻的河流、密密麻麻的魚、密密麻麻的帽子、密密麻麻的商店、密密麻麻的植物、密密麻麻的昆蟲、密密麻麻的渡口、密密麻麻的小販、密密麻麻的吊床、密密麻麻的船只、密密麻麻的小吃、密密麻麻的大米、密密麻麻的橋梁……不是集中于某幾個地區,而是密密麻麻分布在整個大地的每個角落。密密麻麻,生活水平比較整齊,貧富差異不是很大,搶眼的亮點、鶴立雞群的事物不多。到處都是摩托,郊區、城市中心,仿佛每個人都有一輛摩托,其實汽車肯定比摩托多,但我一點印象也沒有。摩托也就是摩托而已,沒有哪一輛特別突出,以名牌亮度炫耀。這些摩托成群飛馳,冒著煙,發出濃烈的臭味,就像某種新的物種,蝗蟲的近親。密密麻麻的西貢,無邊無際的城市,從它的外圍進入到市中心,走了一個多小時,漫長的街道。兩邊全是狹長的房子。人們買土地而不是房子,自己建造,在大的規劃街區下,房子像蘑菇那樣自然生長,風格各異,參差錯落。高低隨著各家的經濟狀況不同,但最高也就是5層樓。每家的房子都是寬不過3米左右,縱深長得像小巷。經常看見人們開著摩托直接駛進家去,轟響的馬達在房間深處熄火。這也許是因為每家都希望有一個臨街的鋪面。因為住房是平面鋪開的,因此人們居住的地區范圍廣大,街道小巷密密麻麻,摩托成為穿街走巷最方便的交通工具。西貢更是~個摩托社會,五百萬人口,摩托就有將近100萬輛。密密麻麻的摩托,從四面八方飛出來,蝗蟲般地聚集在路口,綠燈一亮,馬達驚天動地地一齊轟鳴,蜂涌而去,仿佛全城正在進行一次大搜捕,空氣里總是散發著強烈的汽油燃燒后的臭味。
西貢像巴黎那樣分為16個區,其中11個區是編號的,另外的5個新區取了名字,最繁華的街道在1區,第5區主要住著華人。這個城市非常美麗,黃調子,似乎剛剛被陽光漆過一遍。人們的住肩沒有被大規模地改造成千篇一律,看得出都是私人的,各家我行我素,有的是法國風格,有的是現代風格,有的堅持著家族的傳統,房子一般喜歡涂成黃色或者淡綠色,屋頂上覆蓋著紅瓦或者平頂,上面是陽臺,飄揚著衣服,屋宇之間也夾雜著中國風格的佛寺、教堂什么的,就像一幅巨大的拼貼畫。生活的天堂,但空氣質量太糟糕了。越南人身體非常靈活,好動,老太太坐在孫子的摩托后座上奔馳,白發飄飄。混血少女翹著長腿耽在摩托后座上,仿佛這是前面戴墨鏡的小伙子的大腿。許多摩托上坐著一家三口,甚至五口,有的摩托后座上綁著一輛皮卡那么大體積的貨物。他們把摩托想象成比摩托本身大幾倍的載體,也就這么用了。摩托是青年談戀愛的長凳,摩托手中午小睡的床、報販的躺椅、小販的貨架……摩托就像是流動著的雜技舞臺,每個人都有很高的駕駛技巧、平衡技巧和捆綁技巧。密密麻麻的摩托、迷宮般的街道、密密麻麻的鋪面,幾乎每家的門面部在賣著點什么,輪胎、汽油、雜貨、工具、帽子、修車的、小吃店,咖啡館、理發店……鋪面都是自家的,所以大都有一種家庭的氛圍,就像多年前的昆明。充滿活力的地方,沒有湄公河流域普遍的那種昏昏欲睡的氣氛。天氣也非常熱,但是人們始終在勞動、工作。挑著水果擔子沿街兜售的婦女從早到晚在街道上游蕩,賣了一挑又一挑。赤露身體的人顯然少多了,沒湄公河流域的其它地區那么普遍。旗袍美麗地飄揚在越南的天空下,女性們的旗袍五彩繽紛。最普遍的是白旗袍,使女性娉婷裊娜,猶如仙鶴。這種起源自中國的服裝在本土已經基本絕跡,卻繼續流行于越南,似乎是為越南的身體發明的。旗袍真是為女性設計的最美麗服飾,沒有哪種衣服能夠像旗袍這樣令女子身材盡顯,含蓄的裸體,線條分明,順其自然,隨流賦形,但是隔著文明的輕紗薄絲,既彰顯了性感又可望不可及,若有若無,保護著純潔。最人性的文明就是一層紗,太厚就是觀念,設計、包裝、累贅、裝模作樣了,太露就是下流。與旗袍比起來,西裝真是與身體無關的,只為了觀念、禮節而設計的身體刑具,還有根領帶勒著脖子!
越南是個苗條的國家。女學生也穿著白色的旗袍,那是她們的校服,更顯天真純潔。放學的時候,一群群女生騎著單車駛過街道,旗袍飄飄,如群鷗在水田上掠過。亞洲許多風俗受到古代中國的影響,中國盛行維新,一切都拋棄了,而周邊的人們繼續著,在日本、在泰國、在越南……許多人到日本的京都,奈良去尋找古代長安,其實你也可以去越南懷舊,那里不僅是建筑,也是生活方式、旗袍。我童年時代那些金黃的街道,在我故鄉失蹤了,卻保留在越南。故鄉是一種遼闊的東西,故鄉是世界的精華,某個民族創造了某種生活方式,精華總是流傳到其它民族中,創造者容易不識廬山真面目,局外人卻意識到它的價值,為我所用,世界是一個文明的故鄉,文明總是將故鄉的精華保存下來,在一些人的故鄉被拋棄的東西,在另一些人的故鄉卻敝帚自珍。
有一天在西貢的一條小街,看見街道邊露天為顧客掏耳朵的攤子。旁邊是一個小花園,里面開著紫色的葉子花,我像失去記憶的人忽然蘇醒,什么都想起來了,這就是我童年時代的昆明,那些挑著擔子滿街走的貨郎、賣馬櫻花的姑娘,那金黃色的掛著巴黎鐘的火車站、那個天天在近日樓下的公園里掏耳朵的師傅,他的鐵飯盒里有許多長長的小勺子,他像魔術師一樣將一把勺子伸進藏在耳輪后面的洞穴,輕輕地轉動,有人的耳朵里居然藏著一塊石頭。想起來了,那些永遠是一個老母雞般的老媽媽在守候著的小攤子,她面前支著個大簸箕,里面放著一堆瓜子、一堆松子、一堆葵瓜子、還有一堆花生米,中間放著個玻璃小盅,無論什么都是一毛錢一盅。想起來了,那些光線陰暗的咖啡館,這種咖啡館在茶館和咖啡館之間,賣咖啡,也賣茶水,從前昆明最有名的咖啡館就是越南人開的,叫作南來盛。里面永遠坐著些沒有時間的人,他們似乎從來不工作,也不富裕,卻天天在咖啡館、茶館中從早呆到晚。我恍惚看見已故多年的外祖母坐在某個門洞口做針線,我走過去就要喊外婆,卻失望地醒來。昆明曾經與越南有著密切的關系,20世紀,從昆明去國外,總要經過越南,通過滇越鐵路。那鐵路通向南方,金黃色的車站、陽光、巨大如傘的榕樹。我記起少年時代的一個金色的下午,我跟著父親去看我們家即將搬去的新居,當我們進去的時候,有人在樓梯上奔跑,走廊上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隨即出現了一個金發的少女,她是有點混血的越南人,此后,我整個少年時代,都與一家越南人為鄰。這一切在昆明已經了無痕跡,我站在西貢的舊街區,不能確定這是50年代以前的昆明還是越南的西貢。這兒肯定是西貢,人們說另一種語言,商店的招牌寫著拼音字母。
住在一家法國風格的酒店,木制樓梯通向幽暗的樓道,房間的窗子外面緊貼著另一棟建筑的墻。腥紅色的窗簾,西式臥具,房費包括早餐。面包、咖啡、果汁,感覺是在巴黎。越南有時候給我不知道身在何處的感覺。大地是越南的大地,但城市和建筑物的氣氛則有些模糊,殖民主義的后遺癥。西貢市中心基本上是法國風格。街道寬闊、干凈,除了市場和一些主要街道,人并不多。
1886年建立的郵政總局依然在營業,寬大深邃,像個禮堂,鑲著黃銅邊的寫信臺已經磨得發亮,好像還沒有全面進入因特網時代,有許多人伏在那里寫信。圣母大教堂建于1877年,紅磚砌的,外面的廣場上有一座圣母像,穿白裙子的新娘在教堂前照像。要不是挑擔子賣水果的大嫂在周圍晃來晃去,會以為是在巴黎。街道依然是生活的天堂,生活從房間里蔓延到街道上,使得整個城市有一種家的氛圍,而不僅僅是貿易商業中心。人們在街道上做生意、擺攤子、播涼棚、下棋、修理摩托、喝咖啡、開餐館、燒烤食物、炎熱的氣候使得日子沒法只是龜縮在房間里,露天下的生活,使西貢充滿著活力,在街道上漫游,走很遠也感覺不到累,走走停停,東張西望一晃就過去了幾個小時。
西貢之夜黑暗與光明交替,巨大的游輪在西貢河上飄著,燈光燦爛,人們痛飲狂歌。咖啡店一家接著一家,燈光稀微,人們密談似地坐在里面,許多咖啡館看上去已經營業了一百年的樣子,鬼魂也混跡于咖啡客中間。咖啡館本身就是一杯杯黑咖啡,模仿著19世紀的巴黎,越南在20世紀50年代后,與西方有一段隔絕的時間,19世紀已經成為一個遙遠的記憶,這些記憶被越南化了,咖啡館具有東方的神秘味道,有時候,我覺得波德萊爾、蘭波、普魯斯特已經魂渡大海,就坐在西貢的某個咖啡店里面。印象派在西方已經過時,西貢的畫廊里卻擺滿印象派風格的作品,畫得非常好,富于裝飾性。光明熱鬧的地點是夜總會,門口圍著摩托和青年,警車呆在一邊冷冷地看著。有時候黑暗的巷道里出現一個洞穴,姑娘們掀開門簾,火焰般地吐出來,吆喝客人進去。三輪車夫悄悄地停在你身后,用英語向你介紹某些非法的去處,有人驚喜地上了車。西貢沿著西貢河展開,主要部分在河的右岸,右岸是高級飯店、夜總會、舊總統府、政府機構、購物中心、來去匆匆的外國人、咖啡、葡萄酒、外匯……左岸卻是另一個世界,那些在右岸擺攤的、走街串巷的、蹬三輪車的、小販、掏耳朵的、擦皮鞋的、賣水果的……大都住在左岸。黎明,他們乘著渡輪渡過西貢河前往右岸淘金,黃昏,他們又乘渡輪回到左岸。
一個黃昏,我來到渡輪停靠的碼頭上。碼頭上站著一個人,背著一個大袋子,膽怯地望著右岸,她剛剛從渡輪上下來,碼頭上已經空無一人,她似乎在猶豫著走還是不走。過了一陣,碼頭上已經集結了一大群摩托。船一停,摩托們就駛進去大船艙去。一一熄火。并不從摩托上下來。很多挑著擔子在大街上叫賣了一天的婦女夾雜其中,挑著空掉的籮筐。右岸游客如云,衣著時髦光鮮,巴黎香水的氣味時斷時續,而這個渡輪卻集合著右岸的破綻,污點,散發著濃烈的汗味、汽油味,大家表情疲憊地望著對岸,就像從礦山下班回家的礦工。西貢河不寬,幾分鐘就到了對岸,船一停,摩托就一起轟鳴起來,黑霧騰騰一一吐著黑煙開走了。河這邊是另一個世界,河那邊繁華矯飾、珠光寶氣,這邊樸素,安靜,自然、永恒。少年剛剛放學,接到了孩子的父母推著摩托車慢慢穿越人群,賣紙煙的老爹守著一個擺著打火機和香煙的木盒坐在碼頭上,幾個少年和一個少女蹲在欄桿邊抽煙。另一些少年光著身子在河流中一個廢橋墩上曬太陽,突然張臂飛起,跳入水中,炊煙在老屋頂上飄著,空氣中有煎咸魚的氣味。渡過西貢河不需要護照,自由往來,但這個渡口就像一個海關。彼岸是金山銀海、眼花繚亂、十里洋場,過河來到此岸,立即安靜,立即樸素、立即古老、立即親切、立即骯臟,立即破舊、涂脂抹粉立即消失,反差巨大,簡直就像是到了另一個國家,父老鄉親,鄰居、故鄉、日復一日的日子,令我深深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