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彩,是“著名”的地主之一,教科書告訴我們,剝削階級的代表大地主劉文彩,在豪華的莊園里設有陰暗的水牢折磨長工,還娶了幾房美麗的姨太太過著奢靡的生活。但如今的人們,往往對此抱有一絲懷疑的神色。譬如劉文彩的三姨太凌君如,她真是養尊處優地度此一生么?湮沒在歷史塵埃里的真相到底是怎樣的呢?
來自象鼻鎮的美女
劉文彩一生共娶了5個女人,發妻呂氏,正室楊伸華,姨太太凌君如、梁慧茹、王玉清,當然還有一些姿色卓異的女人穿插其間,只有楊伸華育有子女。20世紀二三十年代,宜賓城大約有四五萬人,加上自重慶、川南、滇北逶迤而來的從事商業貿易以及眾多的鴉片販子、掮客、大爺、賭棍、戲子、娼女,宜賓城的人口也在五六萬人左右,他在宜賓權勢鼎盛時期,社會上傳說他有所謂“四熊”、 “二壺”、 “四副官”,號令一出,官道黑道,莫不風從。每到夜晚,各個公口、煙館的燈籠一亮,整個敘府儼然是劉文彩麾下的盛大夜宴。
涉及凌君如的所有文字資料上,均異口同聲地指出,她出自娼門,乃是敘府名妓。而實際情況要復雜得多。宜賓民間學者丁芝萍說,凌君如的弟弟凌壽勛曾對她親口講述,凌君如出生在宜賓縣的象鼻鎮,生父姓張,但宜賓市翠屏區政協文史委員會未刊資料卻明確記載,凌君如本姓喻,宜賓象鼻場街上人,生父與后來的繼父凌有成均是袍哥中人。凌君如生父死后,母親帶著凌君如嫁給宜賓縣宗場鎮凌有成(友臣)后,始改名換姓。推測起來,母女極可能沒有血緣關系,因為母女的年齡不會相差太多,后來母親與凌有成所生的3個弟弟,年齡竟然比凌君如小十幾二十歲。也就是說,最大的可能是,凌君如是過繼給母親的。
凌有成何許人?凌有成乃是敘府袍哥“敘榮樂”里跑二排的干滾龍,吃喝嫖賭,五毒俱全。在“干饞”過日的歲月里,他跑過馬幫,也經營過茶社、川戲班子,但主要是為盟主兩肋插刀,也為地頭蛇干些“下事腳”的拉皮條、安排煙館、找東西、勾兌關系的勾當,從中牟利。
到達宗場凌家時,凌君如的年齡大約在11歲左右。笑蜀在《劉文彩真相》中引證了一個資料,說凌君如“智慧超群,能歌善舞,皮膚白皙,身材苗條,其嬌弱羞柔的媚態,襲人魂魄。”而長期居住在大邑安仁鎮的胡嘉老先生也著文指出,凌君如具有初中文化,能歌善舞。她皮膚白暫,身材苗條,剪短發,嬌姿百媚,口齒流利。
至今沒有明確的資料可以證明,凌君如在宜賓的“臺基”里討生活。“臺基”和一般的妓院不同,不掛牌,不對外公開營業,來者務必經熟人介紹方能接受服務。宜賓市翠屏區政協文史委員會未刊資料中收有一篇文章,文中指出,凌君如是宜賓縣立女子中學(現宜賓市二中,位于女學街)的學生,在學校已是名噪一時的“校花”,并且“作風不正”。是否畢業,文中沒有提及。如果這個記載真實的話,就有些意思了。1926年巾幗女杰、抗日英烈趙一曼也曾在這所學校就讀,從時間上推斷,她們極可能是同學。
綜合幾個民間版本,分析起來,應該是凌君如首先成為了敘府“四路諸侯”之一曹榮光的情人,開始涉足風月。東路區團總曹榮光升任了宜賓縣征收局局長,對劉文彩感恩戴德,設宴款待,讓凌君如作陪。劉文彩如見天人,人立即呆了。曹榮光看在眼里,將凌君如拱手獻出。就這樣結成一對“神仙眷侶”。
但筆者以為,流淌在宜賓民間的百姓說法更為合理。鳳棲在《小老丈人與“和記”賭場》指出,凌有成看準了凌君如的姿色,但必須尋找識貨者。他到線子市本地最大的煙館“北園”找到了另一“諸侯”“虞某人”,希望“虞某人”調教、通融。這人就是虞漢逵,本就是袍哥“敘榮樂”的頭面人物,凌有成的頂頭上司,向其求助,也合情合理。虞漢逵時任敘府北路區團總,后來做了宜賓縣財務局局長。但鳳棲的說法僅是孤例,無法證實。
總之,在袍哥大爺的授意下,凌君如旗袍裹身,削背蜂腰,纖頸凝艏,變得花枝招展。她出入江湖場合,不但學會了裹煙、吃煙,打牌和酬賓待客,也結識了敘府眾多浪蕩公子和重慶來宜公干的軍界俊彥。當時敘府城內,最豪華的交際場所就是上百家鴉片煙館,劉文彩在煙塌上見到凌君如,如見天神。況且凌君如拋棄了本地土話,已經可以操一日純正的成都腔,銀盤走珠,更讓劉文彩倍感震驚。
冠英街的公館
劉文彩在冠英街買下了一座擁有三層建筑的公館供凌君如居住。新版《宜賓市志》記載說,冠莢街位于宜賓城區東部,東起合江門,西接壽昌寺。全長204米,寬3.5米。兩旁多是清式民居建筑,古色古香,具有中國傳統民居特色,原有觀音閣,因之得名“觀音街”。1940年“雅化”街名,以諧音取名冠英街。舊時,此街富家公館林立,大體為磚木結構平房或一樓一底樓房,且均有石柱大門,四面風火磚墻。院落多為兩進或三進的四合院。其布局設計甚有特色,門窗雕刻十分精致。而如今的情況是,前幾年為修建地標廣場,拆除了冠英街臨江的一截以及望江樓,也包括劉文彩為凌君如購買的大院。如今,僅剩的“墨莊遺慶”大院相對完好、也最為氣派, “破四舊”時,只是將“墨莊遺慶”幾個字用泥封了起來。1980年代中期在這個大院拍攝《梨園春秋》時才將泥去掉,以至于很多游人誤以為這就是劉文彩的公館,其實,真正的劉公館是“墨莊遺慶”的對門所在,為冠英街8號,即如今僅剩一層單墻的“假屋”。
據當地老人回憶,凌君如估計身高在1.65米。她的包車上有兩個金亮的銅鈴鐺,黃包車在石板路上跑,老遠就聽見鈴鐺聲。在包車前后,往往還有一到兩部包車,坐的是馬弁和丫鬟,但下人的車沒有黃銅鈴鐺,車也要小氣得多。她喜歡熱鬧,愛看電影,看川戲。另外愛吃面,經常下面館子,她最愛吃糧坊街上‘張金和’的面館子。
有關凌大(凌君如)在冠英街的生活細節,有一個記載頗有意味——文彩一日赴宴歸來,凌大在樓上打牌。劉即藏入衣櫥中。凌大下樓遍尋不見,大罵隨從:“處長(劉文彩時任“川南禁煙督察總處長”)哪里去了,你們就放心嗎?快去找來。劉在櫥中忍笑不住,櫥門忽動。凌即開櫥將劉牽出,說: “隨便你藏在哪,我都要把你找著。”
劉文彩是不茍言笑的,能夠與凌君如玩如此捉迷藏的游戲,足可見老夫聊發少年狂的愉悅情懷。而凌君如的回答,一箭雙雕。為了博取凌君如的歡心,劉文彩大肆揮霍。凌君如擁有的各類用品、衣物,琳瑯滿目。衣物要裝五十口大箱子,各種繡花鞋四百多雙,有的鞋上綴滿黃金做的小鈴,走起路來叮當響。一顆鉆石戒指價值五千余銀元,化妝品要裝兩大皮箱,香水則非法國產的不用。某次,凌君如光顧當時宜賓最大一家百貨店寶元通公司,店員黃某是個死腦筋,發現凌大小姐所付的銀元成色不足,竟然要求更換。眾目睽睽之下,凌君如惱羞成怒,立即發作起來。她的跟班一擁而上,砸毀了寶元通門市。商會會長鄢立敏弄清楚事情原委,號召大家罷市以相抗。但結果終因“胳膊擰不過大腿”,最后由寶元通請客、賠禮而結束,不但凌君如所買商品的款項全數退還,還另備了一批賠禮。但凌君如說: “不許黃某再在敘府城出現,否則,哪里碰到哪里‘發財’。”寶元通只好咽下這口氣,把黃某調到南岸的寶星布廠棲身。這件事情,加上被罰建鐘樓和被日機轟炸,成為了宜賓寶元通的“三大禍事”。
凌君如偶爾會登臨合江門的江樓,一覽邈遠江山。江樓在現在的合江門右側,名“夾鏡樓”,俗稱望江樓。夾鏡樓立在石砌高臺上,為三層木構,畫樓飛檐,登臨其上,三江波光排闥而來。春花秋月,兩江匯合處可看到兩輪月影隨波蕩漾,如碎金躍動。臺江門是主要的水陸碼頭,五湖四海,船多人雜。據說,有不知趣的人拼命地看凌君如,惹得劉文彩醋意大發,命人開槍。后來,凌君如就不去“夾鏡樓”了。當然,宜賓的文史資料當中,類似記載還很多,筆者認為,這體現了階級斗爭時代的“紙上作業”,夸大、扭曲甚多。
一胎三子的把戲
1932年秋天劉文彩撤出宜賓,當年冬, “和記保險賭場”關門。總管凌有成已狠賺了一大筆錢,回到老家宗場買田置地,成了闊佬。為進一步套牢劉文彩,繼承劉家的產業,凌君如冒險上演了“一胎生三子”的把戲。因自己早已“絕育”,于是她花錢買了3個孕婦為她代生。凌君如則偽裝懷孕,用棉花內襯填大肚子,裝出各種懷孕征兆迷惑眾人。1935年的一天,她暗中派人四處打聽,搜尋婦女臨產的民間消息,然后用重金收買暗度陳倉,果然一日“生”了3個男嬰。依劉家的大排行依次是:劉元瑛(1929年左右出生,占五)、劉元珣(尋)(1930年出生,占六,在成都夭折)、劉元泉(1931年出生,占七)。當時,成都最有影響的《新新新聞》報,曾予報道說:“稅捐總辦劉文彩夫人凌君如,一胎生三子,大喜臨門”云云,被鄉里州縣驚嘆“人間奇聞”!
就在凌君如偽裝懷孕期中,為了取得丈夫的歡心,便介紹自己的表妹梁惠茹給劉文彩。此女白胖,體格與凌君如迥然不同,后來,她與凌君如結成聯合戰線,對付二太太楊仲華,彼此關系形同冰炭。
據說姐妹得寵后,常坐小車兜風,出入歌舞廳、戲院與公園。但后來,凌君如“一胎生三子”的丑事暴露,劉文彩狠狠教訓了她一頓。凌君如顯然為自己的失算有些自怨自艾,攜帶金銀財物和幾十口皮箱,和丈夫立據離異,住到了成都陜西街。梁惠茹頓感失落,不久也向劉文彩提出離婚,提起幾口皮箱的金銀首飾和衣服,回到了敘府老家。
無論是在大邑,還是后來單獨住在成都,凌君如不時回到宜賓、宗場。一是回家看看母親,二是她與那些追隨者之間也許藕斷絲連,比如她與一貧如洗的戲班子演員王國仁的交往。這些事情,劉文彩自然知曉,但卻并沒有發作。
凌君如之死
凌君如大約在1942年左右回到了冠英街。劉文彩有一個管家一直在宜賓打理劉氏的財產,凌君如靠其中一部分房租生活。包車自然沒有了,穿著打扮也沒有了以往的氣勢。據丁芝萍的走訪調查,凌君如將兩個兒子寄養到宗場老家,她一人回到冠英街公館生活。不久,她結識了一個電信局工作的情人。后來情人夫人病故,他即將自己七八歲的大女兒送到凌君如身邊,不久他調往重慶,又將四五歲的小女兒送去凌身邊,小姐妹分別取名娜娜和愛麗,既當養女又當丫環。后來凌君如因吸食鴉片銀根吃緊,只好將公館出賣,在斜對門一個干女的大院里租了3問房,與兩個養女及一個周姓傭人一起生活。轉眼,1949年來臨。凌君如這年34歲。
劉文彩在冠英街的公館被沒收了,凌君如回到了宗場。凌有成已經老了,但還是花點錢,在宗場進去七八里的一個叫“大榷子”的地方,給她修了兩間茅屋。幾個月后,凌有成因參加過土匪等罪狀被槍斃。“大棬子”的茅屋被沒收,一家人即刻成了喪家之犬。
按一般規律,她在接受一系列的批斗、凌辱之后,總可以在宗場謀到一碗稀飯活下去。畢竟,作為惡霸地主的小老婆,固然屬于剝削階級,但她手上無血案,至少屬于“監督勞動”的改造對象。但她不屬于宗場的固定居住者,據說一直沒有戶口,成為了“黑戶”,加之她在宜賓的名氣,走到哪里,唾沫、毆打、侮辱就如影隨形。
據丁芝萍的走訪調查,凌君如賣掉了一些首飾,帶著兩個弟弟開始了流浪。他們曾經去過重慶,說是去找凌君如的一個老相好,希望得到接濟。此人昔日是國民政府從事通訊的一個上校,因公常來宜賓。想來如今已是泥菩薩過河,如何還有能力救人?1958年10月內宜鐵路通車后,他們又往成都跑。在這個期間,凌君如抬過垃圾賣過廢品,也做起了小生意。她一般是乘船去宜賓橫江(關河),幾百年以來那里一直是川南、滇北的物資集散地。她去橫江進貨:酒軸子、針線、頂針、鉆子、梳子、小鏡子、手帕、劃粉、扣子之類,然后用一個簸箕裝好,掛在胸前,在一些小巷陋街邊叫賣。有老人回憶說,即便如此,凌君如腰身挺直依然苗條,衣服雖不見好,但十分整潔。
在她四處奔波的歷程中,有這么一次歷險:由于生活極度困難,凌君如決定帶弟弟到成都找熟人幫忙。他們只買了一站的票混上車,不料被乘警查出,遂在內江站被趕下了火車。他們身無分文,惶惶無計,凌君如賤賣了最后一個戒指,靠這點錢,他們實在沒有去成都的勇氣了,只好坐車返回。
凌君如有一個叔伯姐姐住在宜賓人稱為“西郊”的地方,就是市區與火車站之間、靠近翠屏山腳的一線,那里有一些貧民窟,凌君如后來在西郊褡了一個竹籬笆的窩棚。宜賓是一個水陸大碼頭,凌君如逐漸認識了一些船夫、搬運工、馬夫等“下力人”,她最后只能走那賣身的路子。有時代價就是一碗小面錢,2分或5分。
拾廢品、做買賣以及賣身,這個階段估計時間不會很長,到了“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凌君如的日子更不好過。笑蜀在《劉文彩真相》里,引述了周少英于1976年5月12日的口述:
解放前,我同凌大的媽住的是對門,那時經常見到凌大。解放后就只見過一次凌大。記得是生活困難時期,大概是1962年吧,我在(成都)青石橋北街見到她。她頭上戴了個爛草帽,穿了一身很爛的藍色衣服,人老多了。大概近六十了吧,在街上討飯。她還搞了些破爛,賣糖、賣包子(五角錢一個),跟一個陳四姐在一起。我見到她,看見她那個樣子,很驚訝,我問她:“你咋變成這個樣子了呢?你不如去向政府坦白,交待揭發劉文彩,說不定政府還會給你個事情干呢。”她說,她不想去找政府,她要找朋友去。并向我撒謊說,她從敘府來,錢包丟了,沒法,只得討飯,晚上住在火車站候車室。我就不相信,能住火車站,能討飯,哪里有錢呢,說明把錢包丟了是扯謊。由于我們過去認識,她就在我們這里住下,當時我們住在青石橋北街36號劉婆婆家,凌大也就住在劉婆婆家(劉婆婆已經死了),搞了個地鋪住上。住了幾天,我們大伙給湊了一些破爛,如繡花枕頭等,她拿走了,去擺攤子,以后就再沒有采。
自那次見凌大后,我再沒有見過凌大。劉文彩太壞了,把凌大整的不輕,凌大現在是否還活著,不太清楚。
這是有關凌君如的一生在歷史中記錄的最后一筆。筆者認為是可信的。凌君如生命中最后一段時日的情況,應該是這樣的:困難時期,凌君如到橫江鎮進貨時,突然發病,渾身戰抖,民問俗稱“抖瘟”。這個消息,通過走下水的船工帶到宜賓碼頭,再輾轉到弟弟凌壽勛耳中。他趕火車到了安邊站,心急火燎跑到橫江時,凌君如渾身浮腫,根根血管在手臂上如同蚯蚓拱沙,不能言語了。
丁芝萍告訴筆者,有關凌君如之死,有兩種說法——弟弟背著她在宜賓站下車后,窮得沒有5分錢來買一床草席,就徑直把她背到凌君如的那個叔伯姐姐門口,他守在旁,拖到次日凌晨,她才咽氣。他同叔伯姐姐將其尸首用板車垃到火葬場火化,骨灰罐后來就扔了。
另外一個說法是:放到門口還有一口氣,她甚至還叫喚了幾聲,但誰也不敢開門。第二天一早,叔伯姐姐就大聲武氣地喊: “哎喲,這是哪個喲?昨子死在我門口喲!算了,我做個好事,入土為安!”這是希望鄰居知道,她與死者毫無瓜葛,僅僅是做善事。她用一床草席把凌君如裹好,老了,力氣不及,僅搬到距離家門百十米遠的亂墳崗中間,淺坑掩埋。死的時候,凌君如穿著一件大紅毛衣。
凌君如之死的另一版本
2009年2月24日上午,我在宜賓市翠屏區政協辦公室里,通過辦公室主任蔣宏的努力,終于從區文史委員會編輯的未刊資料《存稿精選·劉文彩專卷》中,查閱到尹劍秋先生《劉文彩新太太凌鈞如末路》一文手稿,字數1650字,類別為“留用參考”,卷號為“人物”,收稿時間為1964年9月,于2000年3月21日經陳星奎重新審理。文章為我們勾勒了凌君如在1949年以后的諸多細節——
1939年抗日戰爭時,籍口疏散, (凌君如)要遷回宜賓鄉下。劉既覺得凌大衰老了,又落(樂)得清閑,便同意其走。凌大遂同母親帶三個假子(元清、元余、元福)從成都買船回來。有一只船專裝箱子有五十多口,由她母親押運,直向宜賓進行(另與繡花女工郭孃孃、代奶母、陳奶媽、曹奶媽)。
在凌大由成都下行時,第一天船泊某處,也有(別的)下行船,船上夫婦二人,男子名祝盂奇,宜賓飛機場稅員,接愛人下宜賓醫病的。接談后,凌約祝的女人到她船上燒幾口鴉片治病,實際是凌大把祝中意了。到了宜賓,凌便約祝夫婦一同下榻觀音閣凌的干媽竇營長太太家,向祝家介紹祝是她的干兄弟,竇家當然一并歡迎。凌大把祝的夫人介紹在專區二醫院就醫,而凌與祝便雙宿雙飛。不久,凌遷到宜賓縣宗場大棬子與父親凌友臣居住。祝的工作的飛機場也在不遠,遂往來益密……
祝以后因工作調動去重慶,留下兩女托凌大照顧,一屋居住,當時凌大的私囊已漸形支絀,鴉片又未戒有坐吃山空之慨,對兩個女兒連衣食均不能顧,還要女兒深夜為她搓背棰腿,女兒大約不到十歲更難支持,以后又生病也未注意調理,以致夭亡,祝對此很不滿,叫凌將大女兒送重慶,凌在重慶不過十多天即回來,可能是祝對她有厭嫌表示不能多留,只得回家。
凌大回家仍不改浪漫邪行,又與一小學教師姜某結識,姜家原來女人加以干涉又分伙。
凌大與人交往都是倒貼,日趨于箱內金盡,衣物已漸賣完,不及過去豪華揮霍,行為更是放蕩不羈……
宜賓不愧為酒城,在日益艱難的生活逼迫下,凌大開始做起了賣酒軸子的小生意。她挎一個“簸格”,沿街叫賣。走得太累了,有時在餐廳、茶樓屋檐下休息,一坐就是一兩個鐘頭,這個時候,因饑餓引起的浮腫已在她身上體現出來。廳堂里飄出來的酒香和喧嚷聲,不知這個昔日穿金戴銀的麗人有何感想。后來她還和弟弟凌壽暄做過賣干柴的生意,本小利微,但均不見什么起色,生活日益困苦。后來,凌大到成都尋人資助未果,只好在成都的自由市場賣過干海椒,甚至冒險在黑市上倒賣票證。個中委曲,進一步佐證了周少英在成都街頭見到凌君如的真實性。尹劍秋先生在同一篇文章里提到了凌君如之死,金鉤鐵劃,細致入微——
(凌君如)有位娘母住翠屏路22號。在1961年的一個晚上,火車過了一會,有人來找她,是凌大同凌壽暄從成都來了。一個包里已不見有什么東西,而凌大浮腫更加劇,足腫了,肚子腫了,舉步都艱難,病態深沉,八門即說: “伯娘,我實在沒有辦法了,讓我住幾天吧。”她伯娘見她確實可憐,也就沒有拒絕,把她收留下來,
第二天休息一天, (凌君如)已不能起床。第三天她伯娘的女兒凌瓊如要去上班了,凌大拉著她的手說:“妹妹,我的病看是不能好了,我們只有今世的姊妹,沒有來世的姊妹。你陪我要一天吧!”說得聲淚俱下。凌瓊如亦為之心動,答應去請假一天,回來陪她。 (凌君如)一直等到凌瓊如回來,凌大病已垂危,即將斷氣。她的伯娘怕她死在床上,就把她用門板抬出來,準備放在后面一個臺階空處,凌大病雖危急,神智清楚,在抬她出寢室門時,自己用一只手攀住門枋,不肯出去。她說: “妹妹,我不出去呀!”她妹妹慰藉著她說: “不要緊,出去休息一下,會與你布置好,也不會使你受冷的,”自然把她抬了出去。不到一時,即告斷氣。所謂美人,就此香消玉殞。其妹妹乃變賣她僅有的一床破被條,把她火化了……
大躍進時期,革命群眾把劉文彩墳墓剖開暴尸,守墓人劉青山幾天后被氣死,當地政府無棺材掩埋劉青山,竟把劉文彩的棺材給了劉青山裝殮,而劉文彩的尸骨被遺棄荒野。凌君如的結局,與劉也是五十步與百步的關系,山水浩淼,這對“神仙眷侶”均成孤魂野鬼,如果他們在踏青之路上相遇,也許也難以辨認彼此了。
凌君如臨死,竟無一句遺言,更無一句那個時代熱切希望的懺悔說教,這讓一些人頗感失望。
那一年,凌君如應是46歲。
2009年1月18日下午,我來到了“西郊”的翠屏山腳一線,尹劍秋文中提到的翠屏路,就在西郊。臨近公路兩側全是新崛起的商住樓和賓館,建筑背后的山梁,尚可見到一點鄉村的原始風貌。觀光索道纜車從我的頭頂呼呼而過,把翠屏山的一脈蒼茫推至低云之上。我想,山上有什么風景值得陡然一看?
有“江樓望月”讓人唏噓么?有“翠屏路22號”那樣容易湮滅么?我往山麓信步而上。身邊的電樁上,纏繞著幾根凌霄花,盡管金風已過,卻依然花頭碩大,花盞里裝著傾倒不盡的火,用一種“倒掛金鐘”的翻轉,火焰宛如一個淵藪的解體,使得來自黑暗的元素,在寒風中獲得了砰然一爆的性力。在凌君如耳畔談花,是很不適宜的,這太俗了,但我又不愿意硬往遍地瘋長的野草意象上套,野草的隱喻在漢語中可是凜然不可及的。凌霄原名紫葳,也稱杜靈霄花、望江南、落陽花、接骨木、碎骨風, 《圖經本草》載:“紫葳陵霄花也,生西海川谷及山陽,今處處皆有,多生山中,人家園圃亦或種蒔,初作藤蔓生,依大木,歲久延引至巔而有花,其花黃赤,夏中乃盛。”《本草綱目》載:“俗謂赤艷日紫葳,此花赤艷,故名。附木而上,高數丈,故日凌霄。”文人最大的長處就是在于比附,看不起有錢階級,但對自己的無米之炊又心懷不甘,進而蠢蠢欲動。元代文人程粲就在《三柳軒雜識》里比附說: “凌霄花為勢客”,喜歡攀附。它緣木而上,攀巖而登,高可達數丈, “須如蝎虎,足附樹上甚堅牢”。我低下頭,發現還有還有幾株凌胃,斜靠著地面低矮的荊棘,不也一樣點燃了招魂的燈籠么?
我心里一激,想起了老成都北門城隍廟上的那株百年凌霄,連同十殿閻羅和荊竹林,于1949年后毀于勃興的城市改造運動。公允一點的是詩人曾鞏,他嘆曰:“固知臭味非相逢,其奈縈纏不自由。”如此,是否道出了凌霄的無奈?我看見有些花凋落下來,被一些割草的村民踩在爛泥里。馬蹄踐踏鮮花,鮮花抱著馬蹄狂吻,但這只是浪漫主義的狂想;想一想吧,花開花落,然后委身為泥,連同一切。如同詩人阿垅所言: “要做一枝白色花——因為我要這樣宣告,我們無罪,然后凋謝。”其實,鐵硬的現實卻在于,無論你宣告盛世比宇宙更長久,還是梟鳴不已發出詛咒,也是毫無用處的,一陣清風就把你的言辭撕破,尚未說出的就被風填回到你發腥的咽喉,你連沙也不能留下一顆!所以,光棍眼里不揉沙子。我突然恍悟,凌君如為何沒留遺言的原因了。亞圣孟子是怎么說的?他轉述《太甲》里的話: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天降的災害還可以躲避,自作的罪孽,逃也逃不了。但是,老天不會為無衣者減寒,歲月亦不會為無耕者減饑哪怕半分。刻意躲避災禍的人,不過是激流漂木上的螞蟻搬家。凌君如只能在水天茫茫中,像野鬼,再也找不到魂。
這些議論,連同她高喊著“妹妹,我不出去呀!”的聲音,都碎裂在那個襤褸時代的浩蕩春風里……
在我的眼前,委地的火焰凌霄,沒有宣告,它徹底拒絕了說出,同樣也拒絕了凋謝,只是把那些踐踏的腳印,燒造成了一個小小的火坑。我的植物學常識無法判斷眼前的花是硬骨凌霄還是大花凌霄,凌霄只是讓我想起了一個襤褸的時代,以及從襤褸的孔洞里漏出來的一把白骨。凸凹嶙峋,而且帶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