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樓頂的風溫柔地拂過謝芬的臉頰,很愜意。她抱著一大摞衣服,竟然不愿下樓,像棵樹樣杵在那里。
盡管在這棟宿舍樓中住了多年,而真正佇立在樓頂上,享受涼風拂面,卻是頭一回,盡管她經常到樓頂上晾衣服,收衣服,但都來去匆匆,像賊一樣。只有現在才明白,什么是站得高,看得遠。遠處高樓林立,鱗次櫛比,好一派新景象。筍林般的樓房,在夕陽映襯下,亮堂堂的,水晶宮般。樓后的青山,經受夏陽的炙烤,愈發蒼翠了。
謝芬忽然發現樓下院落中,站著無精打采的燕子。老孫家的大黃狗,搖頭擺尾地繞她轉圈,逗她玩。黃狗越繞越快,像道金色的光環。在這棟宿舍樓中,也有幾個和燕子同齡的孩子,但家境好,看不起燕子,不和她玩,故而燕子沒有玩伴。況且暑假是那樣漫長、難熬,沒玩伴的燕子只能和狗逗趣,但燕子對黃狗的戲弄不感興趣。黃狗明白燕子的冷漠后,停下來,脊背聳得弓一般,極為不滿地哼一聲,扭著身子,貼著燕子輕輕一蹭。就這么輕輕一蹭,卻把燕子蹭倒了,半天也沒見爬起來。
謝芬慌忙下樓,扶起尚未站起的燕子,一邊拍灰塵,一邊罵:你這個死女子,有啥用?連狗絆一下就摔了!謝芬欲待還罵時,忽地住口,她發現燕子的額頭磕破了,滲出豆粒般的血珠,艷艷的,像山坡上的紅豆。而燕子的眼中,早已蓄滿了淚水。女兒很乖,很懂事,不輕易流淚。她將嘴抿得緊緊的,淤在眼眶中的淚水,亮晶晶的。
謝芬心軟了,彎下腰,伸出手,聲音甜得像麻糖:乖女啊,來,媽媽抱你上樓去!
當她抱著女兒的一瞬間,才覺到好久沒抱女兒,女兒是如此的輕,像一截通花桿,從院場中抱到四樓宿舍里,竟然一點都不氣喘……
晚上,謝芬對丈夫李明說:明天,我倆都請假,把燕子帶到醫院檢查一下,你看她近日蔫頭耷腦,要死不活的,怕是有大病。
翌日,夫妻倆早起,將燕子帶到市兒童醫院,破費幾百元,將燕子做了全檢,結果并無大礙。醫生說燕子的身體由于缺營養,有些貧血,并責怪李明夫婦:早點給你女兒買點肉吃,哪能這樣?李明夫婦聽到燕子并無大疾后,懸著的心落實了,但聽到醫生責怪他們不給女兒買肉吃時,心里酸酸的,像打翻了五味瓶。
李明夫婦雖在這個城市打工多年,手上并無積蓄。李明搞綠化,謝芬掃馬路,倆口子的收入加起來,除掉應有的開支,已所剩無幾。況且,燕子還有個哥哥,去年考上江西某財經學院,開銷不菲。加上燕子也在上學,一期千多元。倆娃子的學費,像兩塊大石板,壓得李明夫婦喘不過氣。盡管日子艱難,李明夫婦卻很欣慰:兒子金榜題名后,燕子也不示弱,各門功課皆優,看趨勢要超過哥哥。李明夫婦只有一個愿望,就是熬,熬到倆娃子出息了,自己也就苦出頭了,于是,心甘情愿地讓兩塊石板壓著。好在李明父母都已謝世,除了倆娃子的學費外,并沒別的拖累。
為了倆娃子的學費,他們退掉原來的出租屋,搬到李明所在的公司,給總管敬了條好煙后,包了一張上下鋪的鐵床,老倆口住下鋪,燕子住上鋪。就這樣一張蠶架似的鐵床,每月還交八十元。但畢竟比在外租房合算。算算時間,李家不知肉味的日子已半年多了。在他們的菜譜上,永遠是冬瓜南瓜空心菜,而且還不敢多放一點油,就這樣節來省去,燕子便成了根發育不良的豆芽菜。
從醫院回家,決定去買肉。燕子聽說有肉吃,眼珠興奮得像熠光的珠子,臉上現出深深的酒窩。
李明夫婦來到肉鋪,左瞧右看,卻不下手。肥的太膩,瘦的太貴,最后注目一坨五花肉。肉鋪老板見他們如此模樣,知來者囊羞,故不屑答理,僵尸般站在肉案后,磨盤臉沉得像塊石板,直到李明說了聲割肉后,他僵尸般的身子忽地活泛了,動作麻利地將明晃晃的刀放在那坨五花肉上。
肉鋪老板正要下刀,謝芬突然說不忙,然后并攏五指緊貼那坨五花肉,心中暗忖:五指寬多少斤?四指寬多少斤?后來,五指屈了兩指說,就從這里下刀!
付款時,李明夫婦嚇了一跳:三指寬一塊肉,要三十元?謝芬問肉鋪老板是否看錯了秤或算錯了賬?老板不高興,臉上的麻點如舞蹈般地跳動。他啪地一下將電子秤推到李明夫婦面前,吼,自己看!三斤整——這是下等肉,哼,要是別的肉,哪止三十元!
李明夫婦猛然明白,半年多沒買過肉,連豬肉漲價了都不曉得。付過款,提著窄窄的一塊肉,想到自己一天的工資還買不到三斤下等豬肉時,眼圈紅紅的,像揉了辣椒面。
回屋,加上幾個蘿卜,湊了半電飯鍋。肉剛下鍋,燕子便杵在鍋旁,傻傻地望著。當蒸氣將鍋蓋撐得砰砰響時,滿屋子彌漫著濃濃的肉香。燕子嗅到肉香,涎水一顆連一顆地從嘴角掛下來,像熱天的哈巴狗。謝芬說,女呀,你去寫會兒作業,等下熟了就吃。而燕子不肯離去。謝芬見女兒可憐,只好在鍋中撈一塊尚帶血絲的瘦肉,燕子像嗷嗷待哺的鳥樣接住,卻舍不得吞,像水果糖一樣噙著,坐到桌旁,心不在焉地歪著頭,目瞪瞪地盯著彌漫著肉香的電飯鍋。
三斤肉,還夾塊骨頭,又加上是注水肉,看著光鮮,煮熟后縮得如風干的棗子。全撈起來,一只半大碗兒剛好裝平。碗剛放在桌上,燕子便一下搶在面前,也不嫌燙,用手抓,一坨接一坨往嘴里塞。碗見底后,猶不解饞,鴿子似的眼珠盯著桌上的骨頭,抓起來,對燈晃晃,發現骨縫中尚殘留著肉屑,便用牙一下一下地刮:嚓!嚓!像小狗啃骨頭一樣。謝芬覺得自己的心,就如那塊骨頭,被燕子一下一下地刮著。
2、燕子吃了頓肉,變得活躍了,重新在院落中和老孫的黃狗逗趣。李明夫婦見女兒復原,很欣慰。然而數天后,那點可憐的油水被燕子耗盡,人也像缺水的苗木那樣漸漸委靡。李明夫婦本想擠點錢給燕子再買點肉吃,卻不料大娃來電話,催他們寄生活費。到底是顧大的還是顧小的?手背手心都是肉,竟讓他倆難以決斷。最后還是決定先顧大的,委屈小的。他們是悔不該帶燕子去醫院體檢,白花幾百元,要不然,要買多少肉吃?
然而,燕子卻不知大人的憂愁,天天纏著要肉吃。李明每次都要妥協,哄她,說過幾天便買肉。但數天過去,卻沒踐言。
某天,李明下班歸來,右掌托個蘋果,果皮蒼白,猶如燕子的臉。李明將手伸得如根竹竿,將那只蒼白的果子送到燕子面前,柔聲道:女呀,來,吃果果!燕子卻不接蘋果,嘟著的嘴能掛一把茶壺。李明又將蘋果往燕子面前送。燕子身子一拐,碰掉了蘋果,蘋果在地上彈了幾下后,更是不堪入目。李明見燕子打掉果子,大怒,伸出漏風巴掌,在燕子蒼白的臉上,印上幾個指印。燕子像蔸白菜似的倒在地上,雙腿擊鼓似的敲著地面,一聲一聲地嚎:爸爸,我要吃肉!
3、幾天后,這個城市遭受了入夏以來最強烈的臺風。臺風過處,摧折了不少綠樹。這天下午,李明正爬上一棵榕樹砍殘枝,忽然發現杜鵑花叢旁臥著一條灰黑灰黑的狗,眸子瞪得雖大,卻無神,不至于令人害怕。李明溜下樹,手提柴刀,壯著膽子近看時,才發現它的個頭小,耳朵尖尖的,嘴角淌著血水。那狗見了李明,像垂死的病人來了個送終的,原本伏著的身子側過去,腿像船槳似的劃拉一陣,眼珠便停止了轉動。只有腹腔一起一伏,口中噴出的殘血染紅了青青的草坪。李明確定狗已斷氣,便用柴刀撥狗的腦袋,發現它頭上有道溝狀傷痕,像被銳器擊過。
李明自不會為狗的死因費神,況且,下班時間到了。當他踩著破單車走了好遠時,腦海驀地爆出燕子哀憐的目光及要吃肉的哭喊。他想到那只死狗,如馱回去,不就解了燕子的饞嗎?
李明立即返回,將死狗拖到車后座上。狗剛死,身子還沒僵,像面袋似的耷在車架上,這樣一來便無法踩單車了。李明只好一手扶狗,一手扶車,慢慢地往回趕。狗嘴尚在滴血,招來不少路人的目光。
回到住處,李明便開始收拾死狗。李明會宰羊,用宰羊的技術來剝狗,自是游刃有余,剝皮、開膛、卸肉,很快搞定。除兩只后腿被總管要去外,其余的全歸李明。這天晚上,不但燕子吃了頓飽肉,就連李明夫婦及室友們亦大飽口福!只有那張狗皮沒人要,掛在院落一隅的榕樹枝椏間,像條黑皮筒,被夜風吹得蕩悠悠的。
4、翌日中午,李明和眾工友正蹲在院落中午餐,一輛黑色轎車開進大院。開車的似乎沒看見蹲著就餐的人群,小車像朵黑云似的卷過來,人群像驚鳥似的散開,狂怒的車子輾癟了幾只瓷碗。車在院場中劃了個圈后,戛然停住,從車中擠出三人:為首的是位中年男人,個頭不高,方臉,肚腩大得像臨產的孕婦。緊隨而出的也是個男的,絡腮胡,墳脊似的鼻梁上架副鍋底樣的墨鏡。他一下車便緊貼胖男人杵著——個頭比胖男人高出半尺。最后下車的是個女人,高,瘦,額頭寬,下巴尖,四肢長,頭發鬈得像堆雜亂的鐵絲。三人的面孔陰森,锃亮的皮鞋被正午的陽光灼得賊亮。
誰叫李明?絡腮胡突然一聲暴喝,如晴空霹靂!
我就是。李明捧著碗,茫然應道。
我的牧羊犬呢?胖男人疾行李明面前,蚌殼似的眼袋閃電似的撐開,露出蛇蛋似的眼珠。
我……不知道。李明一時沒反應過來,牧羊犬即是一條狗!
鬈發女人忽然發現掛在樹上的狗皮,猴子一樣竄過去,一把將狗皮拉下來,細看后摟住,如喪考妣般地嚎起來:哎喲,我的——狗狗吔!哎喲,我的——牧羊犬吔!你——死得——好慘?。∨艘贿吅?,一邊將臉蹭狗皮。她的臉上立刻像刷了層紅漆!
女人的哭聲如巨大的磁場,將同來的男人吸過去,三人各執狗皮一角,端詳片刻,唏噓不已。胖男人忽然像狗打架一樣嗚地一聲,怒沖沖地從院落中的鐵絲上抓下幾件衣服,卷成筒,呲牙咧嘴地往狗皮筒中塞。狗皮筒很快被衣物填滿成一具狗標本。胖男人直愣愣地注視良久,終于唱歌般地嚎道:我的——牧羊犬??!
李明看到三人如此鬧騰,才驀地想起:前些日,他上班途經一孔橋洞時,見橋洞壁前聚著一大堆人,仰著脖子望墻壁上一則廣告。李明不愛湊熱鬧,因此并沒留意小廣告內容。不過他走出好遠時,猛聽身后有人高聲大罵:他媽的,有錢人真沒屌事——為條狗搞個啟事,還懸賞一萬元——難道這狗是他爹呀?
李明現在明白了,自己撿回的黑狗,竟是狗主懸賞萬元的狗,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李明正在害怕之際,猛聽耳邊一聲暴喝:操你大爺的腳!接著,他嘴上挨了一拳:這一拳力道足,打掉李明一顆門牙。帶著肉絲的門牙掉地后,手中的瓷碗也掉在地上,劃個半圓,緊緊扣住那顆帶血的門牙。
接著又是一記勾拳,打得李明仰翻在地。燕子忽地撲在李明身上,放聲嚎叫:不要——打我——爸爸!
絡腮胡像拎小雞似的將燕子提起,高擎頭頂,就在他欲摔之際,胖男人抬手攔住他,說,我的牧羊犬價值三十萬——是他父女倆的命價!況且,我犯不著為一個卑賤的民工吃官司!現在是法制社會,我要用法律來討個公道。胖男人說完,便打了報警電話。
5、牧羊犬的主人叫仇翊,是個地產老總,據傳,他錢多得一人搬不動!在這個城市中,擁有多處私宅,目前住在景明花園。
由于錢多沒處消費,便養狗。仇總為了標榜身價,故而所養之狗盡皆名犬,有本國的,也有外國的。這條牧羊犬,便是近日仇總花三十萬買來的。這些地域不同、品種各異的狗混在一起,成天狂吠,吵得左鄰右舍不得安寧。曾有人放言,要端掉姓仇的狗窩,但懼姓仇的錢勢,終沒踐行。
仇總為了這些狗,專門請了位保姆,每天給狗梳毛,喂食,洗澡。仇總警告保姆:好生照料它們,如有不周,必當重罰!這樣一來,保姆便把這群狗當主人一樣服侍,惟恐出錯。但百密一疏,某天夜里,這條新買的牧羊犬失蹤了。
仇總為尋名犬,印制大量懸賞廣告,雇請兩個民工四處張貼。但仇總并沒在廣告中說明丟失的是條名犬,只說是條灰黑色的狗。
尋狗啟事貼出后不久,仇總便得到某市民舉報:聲稱他目睹一綠化工,用單車馱著一條灰色狗——只不過是條死狗。仇總細問之下得知,那名綠化工很可能是銀林公司的員工。
銀林公司老板與仇總相交甚厚——去年冬天還托姓仇的辦過事。仇總將電話打到銀林公司,很快得知確有一位叫李明的人,馱回一條灰黑色的狗——卻不知是不是仇總丟失的牧羊犬。
仇總得到確切答復后,怒發沖冠地帶上老婆、保鏢,驅車直往銀林公司,從狗皮上認定,正是自家失蹤的牧羊犬!
李明見仇總報警,心中并不害怕,自己反正沒打死牧羊犬,警察來了正好討個公道。
仇總報警后,不到十分鐘,一輛警車呼嘯而至。車剛停穩,便從車內撲出幾個荷槍實彈的警察。其中有位高個警察,一臉嚴肅地問,誰說這里發生了命案?仇總叨著香煙,伸出一根指頭,指著地上的狗皮筒,卻不屑回話。警察見了狗皮筒,臉色鐵青——他是接到命案電話來的。混賬!報警電話是隨便打的?高個警察厲聲高喝,將槍塞進腰間的皮套中。仇總聞言,突地噴出吸了一半的煙卷,一個箭步沖到警察面前,高聲回敬:我的狗價值三十萬,而現在,仇總食指如戟,指著李明,卻被他打死了,狗是有生命的動物,難道不是命案么?
高個警察欲待發作,另一個警察貼到他耳邊,低語一陣后,高個警察頭一仰,鐵色的臉上旋出笑意,唱歌般地噢了一聲,原來是仇總!接下來,那張笑臉驀地又變成鐵色,凌厲地注視著李明,吼,走!到派出所去坦白從寬!隨著一聲斷喝,幾個警察便將李明推進警車。仇總一干人也鉆進車子,尾隨而去!
李明一再申辯自己沒有打死牧羊犬,說他發現它時,確實活著,不知怎的,自己看了它幾眼,它竟然死了。自己不過貪便宜,撿了這條死狗,因此不能承擔責任。警察讓李明拿出沒打死牧羊犬的證據,但李明又無法找到實證,如此一來,仇老板便占了上風。
警察審過盜案、命案、貪案……而因狗產生的糾紛卻是頭一回。他覺得此案比任何大案都棘手:說賠吧,一個民工窮盡一生都掙不到三十萬;不賠吧,卻悖于“王法”——因為狗也屬于私有財產:損壞、侵害他人的私有財產理當受罰。但是,罰多少,很難定斷。最后,警察終于想出辦法,要仇總接受象征性的賠償。仇總問賠多少,警察卻不答腔,只顧將拇指和食指繃得像座山。八萬?仇總問。噢……不!警察拖完長腔一錘定音:八千!不行!仇總一干人齊聲嚎叫。
警察見仇總盛氣凌人,心中不悅。手掌一揮,做砍狀,正色道:這個民工沒錢,故而只能如此!你看看,你看看,他臉白如紙,天哪,他會不會暈倒?
6、謝芬晚上收工回家,見李明仰在床上哼哼唧唧,半邊臉腫得面包似的,大驚之下,細問緣故。李明卻不答腔,兀自悲傷哀嚎。室友們亦唏噓不已。這時,燕子從衛生間打了半盆水來給李明擦臉,見到媽媽,手中的臉盆掉在地上,濺了一屋水花。燕子撲向媽媽,哭訴了爸爸挨打的事。李明亦從床上欠起身,補充了須向狗主賠償八千元的事。謝芬聞言,腦袋嗡嗡作響。八千元?八千元!在肉食者眼里,僅一餐飯或一件華麗的外衣;而在一天所得的報酬還買不到三斤下等豬肉的民工眼里,是一座高不可逾的山峰!面對飛來橫禍,她能說什么?能怪李明不該撿回那條導致災難的死狗?能埋怨細娃兒不該鬧肉吃?不能!怪只怪自己是個農民工,窮??!是的,農民工太窮了。在中國所有的詞典中,都沒有農民工這一詞條,為什么?如要真實地注解這一詞條,即是整天累得像伏爾加河上的纖夫,而所得的報酬還買不到三斤下等豬肉的人!如果今天如此,明年同樣,長此以往的話,就不再是農民工的悲哀了。
現在,謝芬只能抬起手,左右開弓地抽自己耳光,打得自己雙頰發木,嘴角淌血,淚涕交流,一臉悲涼。
7、翌日中午,仇總和保鏢重來公司,搡的搡,吼的吼,盛氣凌人地要李明拿錢。李明一再聲稱狗不是自己打死的,況且,自己也沒錢賠。
仇總厲聲喝道:你想賴賬?不服政府裁決?
李明面對惡煞似的來者,不敢申辯。仇總見李明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只得忿然離去。
仇總回家剛坐定,老婆便湊過來,詢問索賠一事。仇總怒氣沖沖:那個民工說狗不是他打死的,拒賠!老婆聞言,牙呲得像啃骨頭的狗,尖聲嚎叫:難道我們的牧羊犬讓他白吃了不成?仇總沉臉道:我也不想善罷甘休,但面對身無分文的民工,有啥招?哼,要是在過去,我非要他給牧羊犬抵命!
倆口子正拌嘴間,保姆徐芳忽來內室,說,先生,夫人,我就是討口也不在你家干了——你家老爺子難伺侯不說,還……還……徐芳的臉憋得如塊紅布。
仇總眥了眼徐芳,看到她上衣扣子掉了兩顆,裸胸上尚有兩道血指印,便明白發生了什么事。
徐芳所說的老爺子,是仇總的父親。他原先是個不大不小的官,曾風光多年。后來,退休了,本想安享晚年,誰料他青年得志,晚景凄慘:先是發妻駕鶴西去,后來身患怪疾——也就是俗話說的“抖抖病”,整天抖個不停,衣食起居皆不能自理。仇老頭共有二子一女:女兒早殞,老大定居香港,經年不歸。目下膝前行孝的只有仲子仇翊。仇翊的老婆是大戶千金,自己尚要人服侍,自不會像農村媳婦那樣伺候公爹了。
幸好還有家政行業解決這個問題,但請來的保姆多則半年少則幾十天便罷工不干,其原因是仇老頭雖染痼疾,但心卻花得很,總是趁保姆給他喂食換衣之際,抖著雞爪似的手,抓保姆的胸脯或屁股,如此一來,自是沒人愿意服侍仇老頭。后來,仇總明白是自己請的保姆太漂亮,撩了老爸的花心,于是便到家政公司挑了位年齡較大,且面相不俊的保姆來服侍老爸。
仇總將徐芳帶回家,他老爸一見徐芳就吼:家政公司沒人了嗎?仇總自然懂得老爸的心意,心中暗笑嘴上卻說:老爸吔,現在的保姆傲得很,聽說你是“抖抖病”,都不愿來——就是這個徐阿姨,也是我一再懇求才肯來的。仇老頭聞言,眼白一翻,認了。
仇老頭剛開始對徐芳動輒喝斥、挑三揀四。徐芳為人溫順,對仇老頭的刁難不慍。天長日久,仇老頭對徐芳心生好感,久蟄的花心又春草似的瘋長。每當徐芳替他換褲子時,下面那物件像蛇頭似的昂起來,顫巍巍的手像耙子似的在她身上偷撓幾下。徐芳想到辭工,但又想到自身條件,找工不易。另一方面,仇家出的工價比那位伺狗的保姆還高,細忖之下,也就默受了這種侮辱。
仇老頭幾經輕薄,見對方不惱,以為她有意,便得寸進尺。就在剛才,趁徐芳給他換褲之機,猛地將她抱住,便要非禮。徐芳惱怒地推他個仰八叉,之后,決意辭工。
仇總執意挽留徐芳,見留不住,只得給她結賬。
徐芳走后,仇總和老婆相視無言,到哪去找像徐芳這樣溫順的保姆來服侍老爸?沉默良久后,仇總忽地將大腿拍得啪啪有聲:有了主意。
原來,仇總想到李明既賠不起錢,何不叫他老婆來服侍老爸抵賬!老婆聞言大喜,伸出食指,像雞啄米樣戳了幾下仇總的胖額頭,迭聲道:好主意!接下來,倆口子又密謀一番,得出結論:讓李明的老婆伺候老爸一年,抵消賠款!
賊婆娘忽然說:李明的老婆那么漂亮,你老爸見了又起花心咋辦?
仇總黠笑:管他呢,誰叫他們偷吃我的牧羊犬?
賊婆娘又道:要是李明老婆見你老爸如此德行,不肯就范如何是好?
仇總聞言,悶哼一聲:她如不肯就范,除非不想在這個城市呆下去!仇總接著說:我們不是在逼她,而是在拯救她,至于他們就不就范,卻由不得他們了。你想想,李明女兒就讀的那所學校,校長不是你的大哥么?李明所在的公司老板不是我朋友么?還不說老爸昔日的老部下……嘿嘿,以我們的神通,足以扳倒任何一個政府官員,還在乎一個螞蟻般的民工?仇總如數家珍地列舉完他的關系網,放聲狂笑。賊婆娘也跟著笑了幾聲,突然心血來潮,脫掉真絲長裙,爬上床,做一個期待的姿勢。仇總笑道:不忙不忙,我還要起草個協議,等李明老婆來時,讓她簽字畫押。
8、翌日一早,仇總獨自驅車前往銀林公司,向李明陳述了自己的來意,卻被李明斷然拒絕。
仇總火了,吼道:我的狗值三十萬,叫你老婆去幫一年工都不愿意?你去訪訪,哪有年薪三十萬的保姆?仇總見李明仍不答腔,忿然道:明天下午三點,我開車來接你老婆,如不肯去,哼,別怪我不客氣!
仇總的話像西伯利亞的寒流,將李明澆成冰柱。他僵硬地杵在院落中,撲入耳中的是憂傷而綿長的蟬聲,攪得他腦海一片混沌。太陽漸漸地熱烈起來,但李明感到很冷,如掉進一眼冰窟中。
夜深人靜,李明夫婦仍未入眠,像兩片窄木板置在硬邦邦的床上,他們在想,如何了結這樁彌天禍事。
他們想到逃。是的,以眼下處境只有逃。當李明將這惟一的生路告訴謝芬時,謝芬沉默良久后,忽問:娃他爸,身無分文,咋逃?再說,天是個扣扣,我們逃到哪去?謝芬的話,像點了李明的啞穴。屋子死一般寂靜。只有床下的蟑螂,竄出來,在床前蒼白的月光中橫行。是的,身無分文逃往何處?即便逃掉了,但彼此身無長技,到了別的地方,能找到一天能掙三斤下等豬肉錢的工作么?還有燕子,八歲了,好不容易才在這個城市謀得學位,別處有她念書的地方嗎?
回家?倒是可以避禍。但是,家鄉剛遭了地震,自己的兩間土坯屋早已夷為平地,故園難回??!即便回家,搭一陋室,耕幾畝薄地,禍事是躲脫了,可是貧瘠的黃土中能刨出兩個娃子的學費?天確是個扣扣,他們無路可走;即便有路,仍然荊棘叢生,誰能保證別處就沒仇總?他們覺得自己是一尾咬鉤的魚,逃不掉了。這座繁華的城市,猶如一座沒有高墻的監獄;而自己,好比戴著隱形鐐銬的囚徒,自愿勞改。希望、命運,不是在自己手里,而是被別人掌握著……
娃他媽……你——去吧。李明如鯁在喉,聲音悲涼,猶如古戲中的唱腔,唱出了謝芬的眼淚。
9、翌日午后三點,天氣依然悶熱,李明扶著謝芬,愴然杵在院落中。他們腳邊,臥著一個黑色小背包,里面裝著老婆的換洗衣服。身后,杵著傻子般的燕子。
仇總的車晚了三分鐘才到。下午的陽光,更顯強烈,將仇總的車灼得烏黑發亮,如一口剛漆過的棺材。仇總沒下車,臉沉得比墨還黑。倒是那位一襲黑衣的保鏢,從黑匣子中鉆出來,將另一扇車門拉得大大的。陽光雖然明朗,但車內卻很黑暗,如墳塋一般。
李明左手拎包,右手扶謝芬,一步一頓地向小車走去。仇總見他們慢吞吞的,吼:快點!又不是上刑場!陰森的聲音如地獄中的呼喚。
就在謝芬即將進車的瞬間,啞了似的李明發話了:娃他媽,你一定要忍氣?。×怂频闹x芬也嗯了一聲,說:娃他爸,我走后,你要小心些,再別撿人家的東西了。娃他媽,我曉得了。李明沉悶地應了一聲說,明年的今天,我和燕子到景明花園去接你回家!要得!娃他爸,一年很快,一晃都到了……你就當我享福去了。話是這般輕松,淚卻像細線似的掛在臉上。
車門碰上了,李明覺得眼發黑,他明白這墳塋般的車子既關住了老婆,也囿住了自己。
車猛然向前竄去,謝芬的手卻突然像竹枝似的從黑匣中伸出來,喊,娃他爸,我還剩幾個錢——你拿去給娃買點肉吃!李明伸手接時,車又馳出數尺,沒接住。錢像一注水銀似的瀉在地上,歡快地彈跳一陣后,在李明面前靜靜地趴著:細細看時,卻是四枚面值一元的硬幣!洇著女人掌心汗水的硬幣,在陽光的暉映下,像四滴晶瑩的淚水。
車,飛揚跋扈地沖出大院,傻了似的燕子突然清醒過來,缺少營養的身體被神奇的力量支撐著,撒腿追著絕塵的車子。她愈跑愈快,雙腳像沒沾地一樣,直到再也看不見那輛小車時,她如一只絕望的蝴蝶,撲倒在地,緊貼在泛著青光的路面上,玉米稈粗的小手,交替擊打著青白的馬路,哭喊:媽媽——我——不——該——吃——肉——
燕子的聲音雖然撕心裂肺,卻被海潮般的車流吞噬,城市沒有聽見,媽媽更沒有聽見;而大道兩旁,藏在榕樹上的蟬們卻聽見了,它們好像在嘲笑燕子真的不該吃肉似的,一齊肉啊肉啊的聒噪!
責 編:鄢文江
題 圖:石劍
本欄目下期推出——尹燕的《把鋁罐留下來》,一個個被丟棄的小小鋁罐,一個地位低微的清潔女工,一雙靈巧的手,一個富有創意的頭腦,在充滿機遇的深圳,她能闖出一片艷陽天,還是得不到認可,被迫傷心地離開?她的命運之舟駛向何方,故事中自有分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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