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救贖

陸安安

遇見思木的時候，我剛剛十六歲。消失了將近一年的父親突然回來，說那個女孩懷了他的孩子，已經通過醫院的B超，確定是個男孩，他要和母親離婚，不留余地的決絕。父親口中的女孩我是知道的，除了年輕貌美，與母親之間根本沒有任何的可比性，而且渾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狐貍精的騷味，而這，卻偏偏是男人最致命的誘惑，甚至不惜拋棄糟糠之妻親生之子女，與之不知廉恥地纏纏綿綿到天涯。一年前，她曾來找過父親幾次，后來父親就開始不回家，她也再沒出現過。

自尊心極強的母親，說什么也不肯敗給這樣一個奪走自己丈夫的女人，堅持不肯離婚。母親的不妥協，終于激怒了父親那根暴躁的神經，他開始像一個莽夫那樣，對瘦弱的母親大打出手，沒幾下，母親的嘴巴、鼻子便涌出了好幾道暗紅的血跡，渾身傷痕累累。然后，那個被我叫做父親的男人，揪著母親的長發把她拽到了暴風雨肆虐的屋外。這場大雨以其堅強無畏的精神持續了三天三夜，整個城市就像一個空洞的容器，罕見的暴風雨，似乎要把這座瀕臨坍塌的小縣城完全吞噬、淹沒。風雨中，父親用左腳踩著泥濘中母親亂蹬的右腿，一只手拽著母親的長發，一只手按著她的頭，把她素凈的臉龐使勁地往前面的一攤污水洼里按，一下，又一下。汩汩汩……飄著幾片腐敗落葉的水面上，冒出了一個又一個污濁的水泡，這些泡泡讓我想起了鍋里水燒開時的樣子，劇烈跳躍，沉悶而痛楚。母親的雙手在空中撕心裂肺地揮舞，似是想要抓住一些什么，但最終，她抓在手中的除了一片虛無，就是一些無法給自己帶來安慰的無能為力的冰涼雨水。

不知道好歹的女人，你到底離還是不離？老子告訴你，你今個兒離也得離，不離也得離！你不離，你不離你能再給老子生出個兒子來么？咹！父親的聲音在風雨中沙沙作響，繼而支離破碎。

一聽到生兒子這幾個字，母親一下子就蔫了。

當年生我的時候，母親在孕婦例行檢查中發現子宮里有一個腫瘤，醫生曾經勸過她要放棄我，說如果母親堅持要生產，不僅自己的生命面臨危險，可能連肚子里的孩子也保不住。母親為了我，不顧當時已經是五個月的身孕，毅然跪在醫院冰冷的地板上，懇求醫生給她這個孩子，如果到最后只能二選一，她要舍大人保小孩。十一月的深秋，青石板路上鋪滿了暗黃的落葉。母親通過剖腹產，讓我來到了人間。母子暫時平安，但母親的情況卻不容樂觀，十天后，她被再次送進了手術室，實施子宮摘除手術。從此，母親徹底的失去了再做母親的機會……

安安，是我來到這個世界上，母親送給我最好的禮物，一個很暖心的名字。

暴風雨仍然在繼續，而母親，似乎已經停止了反抗，選擇了妥協，在她同意和父親離婚的那一刻，我沖進雨中，來到父親身邊，低下頭，狠狠地咬著父親那只拽著母親頭發的胳膊，拼盡了全身力氣，直到嘴里滾出一股濃重的血腥味，直到雪白的牙齒洇成了紅色。我的眼中升騰著憤恨的火焰。父親一揚手把我摔出老遠，在他想要再次向我撲過來的時候，被母親狠狠地抱住了那只邁向半空中的腿。

安安，你走！不要管我，快走呀……母親聲嘶力竭。我心里很難過，轉過身，腳下像長了一對翅膀，飛也似的朝相反的方向狂奔，左耳邊是嗖嗖的風聲，右耳邊是嘩啦啦的雨聲，臉上縱橫交錯掛著一攤又一攤冰涼的液體，是雨水也是淚水。

雨停了，當天邊掛上一彎七色的彩虹時，我遇見了思木。別人的屋檐，我蜷縮著昏昏欲睡，身體潮濕冰涼。一雙溫暖的大手輕輕覆蓋在我額頭上，我閉著眼睛順著溫暖的方向靠過去，接觸到的是一個同樣溫暖的軟軟的懷抱，睜開眼，是思木溫暖的笑顏，眼神干凈，他的臉背著彩虹，一半明亮一半陰暗。

王思木

我打開存折，看了看，嘴角不禁微微上揚，上面的數字，距離上次陌藍看中的那套房子的首期款，已經綽綽有余，我想，是該給她一個家了。陌藍一直都想擁有一套屬于自己的房子，哪怕再小，畢竟有了一個安定的家。以前，我確實沒錢，所以每次面對她的哭鬧，我不是岔開話題，就是沉默不語，這時，陌藍就會扔下冷冰冰的一句“沒用的男人”，貓下腰，對著只剩下小半邊的殘缺玻璃鏡子描眉畫唇，然后揚長而去。留給我一池的落寞和揮散在空氣中的香水。

合上存折，我從香煙盒里夾出一支555，狠狠地抽了兩口，騰云駕霧里，我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我和陌藍的從前。

還在學校那會兒，雖然很窮，但我們很開心快樂，從來不吵架，即使身上只有三塊錢，我們也是樂呵呵的，然后拿著僅有的財富去買一大碗不加牛肉的拉面，她吃面我喝湯，有滋有味。畢業后，她在一家小公司做文秘，我搞業務，每天累死累活也就那么幾個小錢，眼看著以前在學校里那些不如自己的小姐妹，一個個不是交了有錢的男友就是傍上了大款，光鮮靚麗，驕傲得像一只孔雀，陌藍慢慢的開始有了怨言，還揚言兩年之內要是再買不起房子就要和我拜拜了。

錢這東西，怎么就那么那么的吸引人呢？

香煙燃到黃色屁股的時候，我打了陌藍的手機，接電話的卻是一個陌生的男人，從他的聲音里我可以斷定，他已經不年輕了。

我說我找陌藍，請叫她接一下電話。盡管心中很惱火，但我還是竭力控制自己，把語氣放到最有禮貌的狀態上。

電話那端的男人哦了一聲后，說你等一下，之后電話里便傳來了腳步聲，陌藍飄忽的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際。有事嗎？

陌藍，你回來吧，好嗎？我的聲音有點哽咽，真沒用。

回去？回去跟你一起住在那個連大街上的公廁都不如的破房子里嗎？告訴你，我受夠了。

陌藍的語氣市儈又尖銳，我的心開始隱隱作痛。

藍兒，我已經攢夠了我們房子的首期，你回來好嗎？等這場大雨過后我們就可以去看那個你喜歡了很久的房子，好不好？

首期？別開玩笑了，我現在都擁有自己的房子了，是一幢三層樓的小別墅，請問我還需要和你一起再供月子、過那種窮酸得想嘔吐的苦日子么？我想我們還是分手吧，就這樣。

我張開嘴唇翕動了一下，但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能說出來，因為電話已經斷線。

胸口處有什么東西在劇烈地膨脹，然后一聲脆響，碎了，分崩離析，我再次疼痛得彎下了身子。

窗外下著雨，猶如我心在哭泣。煙酒、頹廢、暴睡了三天三夜后，亂人心思的大雨終于過去，連同這場大雨一起過去的還有我那絕望的愛情。推開那扇關閉已久的窗戶，清新的空氣沁入心扉，遠處，被大雨洗禮過的群山換上了一層墨綠的新裝，讓人心曠神怡，我深深地吸了一大口氣。

收回目光的瞬間，我看見窗口下的那個女孩，蜷縮的身體單薄柔弱，楚楚可憐，長長的麻花辮子松散而凌亂，潮濕地遮住了大半邊小臉，一件復古式的繡花麻布裙上沾滿了泥巴，裸露出來的小腿肚上有好幾個雞蛋大的青紫色瘀痕。她怎么了？為什么要睡在我的屋檐下？我走過去想叫醒她讓她快點回家，卻無意中發現這個女孩，她除了受傷之外身體還在發高燒。

陸安安

我和母親搬出了原來那套我生活了十六年的房子，在另一個小區租下一個單間，成了思木同一屋檐下的鄰居。房間雖小但很整潔，廚房和衛生間共用。我喜歡每天醒來的時候，第一眼就可以看見思木忙碌的身影，一臺筆記本電腦整天開著，而我，卻永遠不知道他在忙著什么，只要我一靠近，他就像撞見了鬼般哇哇大叫，用挺拔的身體死死覆蓋住電腦屏幕，嘴里直嚷嚷著兒童不宜兒童不宜、走開走開！敢情這家伙在看什么不健康的節目？男人真TMD的都一個德性。靜下來仔細想了想，思木好像又不是這樣的人，那他為什么不讓我看見？電腦里的秘密成了我的一塊心病，撩得我心里像爬過了無數只螞蟻，癢癢的。

機會終于來了，思木出去時竟然忘記了關門，我有機可趁，蛇一樣滑入他的房間，撲向那臺盛滿了神秘秘密的筆記本，映入眼簾的是陌藍一張又一張艷麗的數碼照片，燦若桃花的笑臉一下子刺痛了我的雙眼。

父親每個月都會給母親送來厚厚的一沓錢，母親冷冷的拒絕，父親又原封不動的帶回去，那動作嫻熟得好像在告訴天下人，這份責任他已經盡到了，是母親不知好歹的不領情，怨不得他。

我開始有意無意地出入思木的房間，整理凌亂的房子，清洗發黃的床單被罩，他滿臉感激，眼神迷離。有應酬了，思木開始帶我出去見見他的朋友，朋友們常常拿他開涮：喂！王思木，你這家伙，想老牛吃嫩草啊你？然后嘻嘻哈哈滾做一團。思木始終都是暖和的微笑著，不反對也不承認，沉默一般代表的都是默認。小手被他緊緊地扣在掌心，十指相對，紋路相印，思木的手心溫暖干燥，一如他深邃的眼眸，讓我有一種莫名的踏實感。

離婚后的母親，與從前的端莊典雅、知書達理判若兩人，脾氣變得異常暴躁，不可理喻。學生偶有調皮搗蛋，她非打即罵，人心惶惶，家長紛紛投訴。終于有一天，母親學校的校長找到我，說安安，你看你母親能不能……后面的話，他嘆了口氣沒說下去，我懂得他的意思，一個人到學校幫母親辦理了停薪留職的手續。母親知道后怒不可遏，尖銳的手指甲刮花了我的臉，回頭操起木桌上惟一的一個花瓶朝我的頭上猛砸，鮮紅的血液咕咕的直往外冒著煙霧般的熱氣。我沒有哭，我不恨母親，我只恨父親和那個女人，是他們把母親逼成現在這個樣子的，此時此刻，我的心中除了仇恨還是仇恨。

思木用摩托車送我去醫院，一共縫了十針，然后帶我回家，用砂鍋給我熬小米粥。母親許是累了，躺在凌亂的床上，沒有任何聲音，我走過去，發現她的眼角掛著兩條淚水滑過的痕跡。

那個晚上，我走進了思木的房間，成了他的小女人。墻上、桌上或掛或立著的都是思木和陌藍在一起的照片，我的身體在這些刺眼的照片里，繁花盛開。

王思木

我把女孩抱進屋，照顧了她兩天兩夜。這個時候，我想我是寂寞的，需要找一點事來做的，以讓自己沒有空閑的時間去想陌藍。女孩病好后不辭而別。那天我在上班，回來后發現家里空無一人，房間收拾得整潔干凈，花瓶里的水被換過，她曾穿過的我的衣服已經洗滌干凈，用衣架掛著晾在水仙花盛開的陽臺上，我走進臥室，發現床頭柜上留有一張小小的字條：謝謝你這幾天對我的照顧，如若有緣，我們還會再見。陸安安。

這是陸安安留給我的惟一的一樣東西，沒有告別，沒有歸期，只有蒼白的幾個字。

我忽然有了失落感。

許久不見的陌藍約我去上島喝咖啡，猶豫再三后，我決定去赴約。面對陌藍，我依然無法學會拒絕，即使她拋棄了我，即使她有了別的男人，我還是依然如此下賤地愛著她，無能為力。也許，在感情里，誰比誰愛得多一些，誰就會在對方的手里落下把柄。

陌藍確實是個妖嬈的女子，小臉上精致的妝容無懈可擊，水紅色的旗袍把她本就曼妙的身材襯托得凹凸有致，目光瀲滟。她坐在我的對面，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正優雅地享受著一份三分熟的牛排，盤子里是一攤血淋淋的汁液。我口干舌燥，揚手叫來了服務生，要了三杯不加糖的冰咖啡，苦澀的液體沁涼了我的脾胃，我突然心如止水。我想我和陌藍之間已經有了明顯的差距，她依舊是高高在上的公主，而我還是那個落魄的窮書生。我疲軟地靠在墨綠色的沙發上，耐心地等待著她此次約我出來的真正目的，憑感覺，她并不是單純的想和我喝咖啡，況且，她并沒有喝咖啡。

果然，一個小時后，陌藍從她那白色的小坤包里抽出一張支票，遞到我面前：這是他給你的補償，如果不滿意他還可以再加點，對不起。

我乜斜著那張支票，心底泛過一絲冷笑。如果說三分鐘以前我對她還保留著一點點眷戀、一絲絲幻想的話，那么三分鐘之后的現在，她所能留給我的卻是失望中夾滿了絕望。我站起身，厭惡的甩掉了陌藍的手，她趔趄了一下，腳下的高跟鞋晃了晃，支票自她手中飛出，像一片蒲公英，在空中高傲的飛旋了一下，然后跌落在地板上。

我從來都不接受女人用身體換來的骯臟鈔票，我們的愛情不是一場赤裸裸的交易，既然你想要用銅臭來玷污，我們只好分道揚鑣。你繼續做你的闊太太，我繼續做我的窮小子。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離開，心里有一種被玻璃劃過的痛感。走出上島大門，我隔著透明的落地大玻璃，看見陌藍趴在黑色的大理石桌上，嚎啕大哭！咖啡廳里的服務生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仿佛在看一場情人之間的小鬧劇，這樣的場面相對于他們來說，或許已經司空見慣，而我，卻感覺不到任何快樂的痕跡。

我依然在這座喧囂的城市里安靜地生活著，每天乘坐地鐵去上班，看車廂里一張張被生活格式化得麻木不仁的冷漠面孔，這座步履匆匆的城市，洶涌著太多的暗潮，我的心里一陣冰涼。周末會一個人去酒吧，坐在吧臺前的高腳凳子上，喝一兩杯威士忌加冰，然后離開，從不做長久的停留。我穿純棉的白襯衣，干凈的牛仔褲，安踏的運動鞋，貌似很陽光，可我的雙眼，卻盛滿了憂傷。

再次見到陸安安，是在三個月后的子夜。天氣已經開始漸漸地轉涼，酒吧里的客人比平日多出了很多，衣香鬢影，空氣中散發著寂寞而曖昧的氣味。我承認我是寂寞的，因為我會時常傾聽皮膚下脈搏跳動的聲音，我是如此的寂寞。那天和往常沒有什么不同，我只是多坐了一個小時，多喝了幾杯威士忌加冰，如果早知道這樣可以遇到她，先前我就不會那么早的離開，可惜我是人不是神，沒有先知的神力。我坐在高腳凳上，眼神嘲弄地觀望著幽暗深處那些成雙結對的并非真正情侶的“戀人”，內心充滿了諷刺，然后我看到了陸安安，正游離在一群猥瑣的男人中間推銷紅酒，那些不安分的毛手在她的身上滑來滑去，她左躲右閃，如一只驚恐的小鳥。盡管酒吧里的燈光很暗，盡管她身著紅酒的制服，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她。陸安安的兩根麻花辮子與酒吧的燈紅酒綠是那樣的格格不入。

顧不得形象，我走過去，從那堆男人中間粗魯地拉出安安，并把她拎出了酒吧，身后一片嘩然。

我質問她，你去哪里上班不好為什么要來這種地方上班？火氣之大連我自己都覺得驚訝，她只不過是一個我剛剛見過兩次面的女孩而已，對于她我一無所知。或許在我的潛意識里，本身就打心眼里排斥來這種地方的女孩，陌藍那個賤女人就是在這種地方認識的那個男人，并瀟灑地甩了我。

我一沒文憑二沒技術，請問我不來這種地方上班我能去哪里？安安反問，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讓我想起月光下的水霧。她的話讓我如鯁在喉，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劇烈地刺痛著。

陸安安帶我去她的家。所謂家，其實是一個潮濕而陰暗的地下室，一床簡單的被褥因為長期見不到陽光而印著霉斑的痕跡，她母親陷在陰暗處，不停地咳嗽。安安說，她原本有一個幸福而富足的家庭，是父親的外遇扭轉了她們的命運，母親受不了刺激，神志逐漸混亂，時而清醒時而瘋癲，從一個教書育人、知書達禮的知識女性淪落為蓬頭垢面的婦女，這些都是父親的罪過。她輟學，靠在酒吧打工維持生計。剛開始，她也只是托著圓形的托盤做簡單的侍應生工作，沒有小費所得的收入并不多。后來，生活開始入不敷出，她就開始做紅酒女孩。所謂紅酒女孩，就是除了在酒吧里專門向客人推銷各種各樣的紅酒外，還要陪客人喝酒，推銷的紅酒越貴你越能喝小費就越多。她周一、周三、周五專門推銷紅酒，周二、周四、周六專門陪客人喝紅酒，為了多賺一點錢，她常常喝得肚子翻江倒海，嘔吐不止。周日她會休息，給自己的身心放一天假。不施脂粉，穿素色的衣裙去市中心免費的圖書館看書，戴黑框眼鏡。她的身邊來來往往很多人，有的人離開了，有的人停留了很久，然后也消失，沒有人知曉，她是來自于紅塵中的女子。當黑夜降臨，她對每一位從她手中買過紅酒又試圖走近她的男人說：生活本身就是如此的無望，人也不過只是上帝的一枚棋子而已，別要求太多，這樣只會叫我們不斷的失望……

我像被閃電突然擊中，抽搐而麻木。與陸安安疼痛的遭遇相比，我小小的失戀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微不足道，我突然為我隨波逐流地放逐感到可恥。

我在市郊按揭了一套兩居室的老房子，把安安和她母親一起接了過來。我不再讓她去酒吧工作，終日無所事事的安安有一天突然對我說，思木，我覺得我是個罪人，讓你一個人這么辛苦，我想我必須得工作。然后她開始寫作，一次次的跌倒，又一次次的爬起，我的內心一片潮濕。她又問我，為什么要對我們這么好，非親非故的？望著安安清冽的眼神，我生平第一次撒謊，因為我一個人住這么大的房子會感到很寂寞啊，我害怕被這種無邊無際的寂寞所吞噬啊，所以發發善心收留收留你們咯，相互之間也好有個照應嘛。

只有我清楚我的謊言是多么的牽強，我沒有告訴安安，那個害得她們流離失所的罪魁禍首其實是我以前的女友陌藍，我并沒有她想象中的那么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替陌藍贖罪。曾經，當我在酒吧目睹安安遇見她父親和陌藍在一起時，眼睛里升騰的火焰，我就告訴自己，我有責任照顧這個女孩以后的生活。

生命的救贖

父親的婚禮，隆重而張揚。母親熬不過這一劫，在父親大喜之日選擇了一條不歸路，在冰涼的衛生間割腕自殺，身上穿著當年結婚時父親送給她的那件潔白的婚紗，殷紅的鮮血染紅了整個浴缸。

我穿著孝服，佩戴白花，出席了父親的華麗盛宴。

香檳美酒，茵茵綠地，俊男靚女，手持紅酒杯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小聲地說話，優雅地喝酒，臉上無一例外不蕩漾著與主人一樣陶醉和興奮的笑容。美妙的結婚進行曲正在充滿喜慶的婚禮上空悠揚響起，虔誠的司儀在百花齊放的紅地毯上向新人宣讀最神圣的愛的誓言，所有美好的景象都在我的出現之后變成了靜音。我從長長的衣袖里抖出早已準備好的匕首，拚命似地朝面前的一對新人連捅了好幾刀，看著他們紅潤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我淚如雨下，母親，女兒終于可以為你報仇雪恨了。

可是，這對新人的臉色在瞬間的慘白過后隨即恢復了常態，并且新郎還試圖過來與我擁抱，這是我所沒有預料到的結果，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還來不及弄清楚狀況，就被不知何時跟隨而來的思木拽離了現場，就像第一次在酒吧偶遇拽我離開時那樣令人猝不及防。思木邊帶我離開邊向身旁議論紛紛的賓客不住地道歉、解釋，對不起啊各位，一場意外。我的這位朋友是一名演員，正在附近拍一部與婚禮有關的戲，只是走錯了片場，希望各位諒解，如此云云。

事后我才知道，原來那把我準備用來作案的匕首，早已被思木掉了包，換成了一把一模一樣的仿真自動收縮的玩具匕首。我怒不可遏，質問他，你有什么權利這樣做？！

他平靜地說，因為我愛你安安，我不想看見你年紀輕輕的就走上了一條不歸路。假如你真的殺了他們，難道你從此以后就能真正的快樂嗎？你有想過你這樣做將會承擔什么樣的后果嗎？所謂冤冤相報何時了，你母親雖然走了，但我相信，她在天之靈肯定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兒因為仇恨而泯滅良知，毀了自己的一生。

我說，可是我從來就沒有真正的愛過你，我是因為知道，父親的那個女人其實是你所愛的人之后，為了報復才走近你的。

他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我再一次哭了。

思木辭了工作，賣了房子，然后帶著我離開了這座傷心的城市。他說，安安，我要帶你離開，讓你遠離這里所有的夢魘，重新快樂起來，相信我，好嗎？

我們去了很多地方，在我們艱難跋涉的路上，思木給我講了很多關于愛與寬容的故事，我靜靜聆聽，安靜得像個小孩。

父親被查出肝癌是在一年后，發現時已經是晚期，不久便離開了人世。我的離開喚醒了父親的良知，他因母親的死和我的消失使得自己得不到贖罪的機會而深感愧疚。陌藍的孩子在一次意外中流產，父親認為那是老天對他的懲罰，從此不再要小孩。當陌藍找到我們的時候，我和思木正在廣西的一個山區里教孩子們畫畫。許久不見的陌藍看上去柔和了許多，不再盛氣凌人，她是來交還父親的遺囑的。

父親的遺書上說明，房子和一個子公司留給陌藍，剩下三分之二的財產全都劃到了我的名下，上面還附有一張有點發黃的小紙條，只有簡單的幾個字：安安，父親對不起你母親，也對不起你。

我和思木商量，決定把父親留給我的那部分財產全部都捐給慈善機構，用來給山區的那些孩子建造明亮的教室，爭取讓每一個孩子都能無憂無慮地上課。

我終于原諒了父親，也原諒了陌藍。

責 編：鄢文江

題 圖：石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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