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凌晨4點10分,江城巡警發現一名年約50歲的男子被人綁在馬路邊的交通護欄上。男子身穿單薄的內衣,綁了三根麻繩,一根將男子的上身牢牢地捆在鐵欄桿上,一根系在反剪著的雙手手腕上,再一根將雙腿膝蓋與護欄勒在一起使之成為屈腿下跪狀。此外,這名男子的嘴里還塞著一只臟兮兮的破襪子。如此一來,這位受綁男子既不能動彈,也無法叫喊,只有乖乖地跪在原地,任憑寒冷的北風呼嘯著在身上如刀子般刮來攪去。
男子姓王名倫,被巡警發現時,已在寒風中瑟縮了半個小時。當巡警將他身上的三根麻繩一一解開時,身子都快凍僵變硬了。兩名巡警動作麻利地將王倫抱上警車駕駛室內,又脫下外衣讓他裹住身子,司機也配合著將熱風控制量調至最大。
好半天,王倫才悠悠地緩過一口氣,仍然有點僵硬的舌頭開始結結巴巴地敘說起事情的經過。
王倫是在睡夢中被人從被窩里拎出來的,睜眼一瞧,眼前站著一位中等身材的蒙面人。正睡得熱乎暖和被人這么一整,心里免不了惱怒萬分,他不由得睡眼惺忪地大聲嚷道:“你是誰?深更半夜的開什么玩笑呀你?”蒙面人壓低聲音道:“別瞎嚷!”“瞎嚷?我這是在自己家里,怎么嚷都行,你管得著嗎?咦,我家門窗緊閉,你這家伙是怎么溜進來的?偷竊還是搶劫?”“既不偷竊也不搶劫,只要你跟我走就成!”“跟你走?”王倫聞言,不禁睡意全消,“我干嗎要跟你走?莫非想綁架我不成?”一邊說著,一邊眼疾手快地抓起放在床頭柜上的一把水果刀,刀鋒直指蒙面人胸膛。蒙面人迎著刀鋒向前挺進一步,冷冷一笑道:“若有本事,最好一刀點中心臟。心臟的部位知道嗎?需不需要我教你兩手?”王倫不知不覺地往后退了一步,握刀的手在微微顫抖,但仍色厲內荏地叫道:“給我滾出去!本人積德,只要你滾出屋外,就放你一馬,饒你一命!”這時,蒙面人伸出右手食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往他左臂隨意一點,王倫如遭電擊,頓覺右臂疼痛難忍。“膽敢違抗,我就要你這條胳膊廢掉!”蒙面人又一字一頓地說道。王倫望一眼兇神惡煞般立在眼前的蒙面人,嚇得雙腿抖個不停,再也不敢拿自己的胳膊與生命開玩笑了,只得老老實實地跟在他身后往外走去。
剛剛跨出屋門,一股冷風迎面撲來,王倫猛然打了一個寒戰,不由哀求道:“先生行行好,讓我穿上衣服再跟你走行嗎?”“少唆,就這樣正好!”蒙面人聲音不大,卻隱隱透著一股凜然殺機。王倫再也不敢多說什么,只有乖乖地隨著蒙面人走出巷道,走上大街,任他捉弄擺布。
“蒙面人是怎樣進入你家的?”一名警察問道。
王倫說:“我當時睡得正香,半點也弄不清楚。”
“當時家里有其他人嗎?”
“有,還有姑娘王靜,可她另睡一房,半點也不曉得我被綁架了。”
“姑娘多大年紀?”
“剛滿20歲。”
“你老婆呢?”
“兩年前離婚了。”
“蒙面人為什么要綁你?”
“不知道。”王倫連連搖頭道,“我真的半點都不知道。”
“罪犯蒙了面,你認不得他,當然也就不知道綁架的緣由了是不是?”
王倫想了想道:“只要是熟人,即使蒙了面,從外表、身材、眼神、聲音大致也能分辨得出此人是誰。可是我敢肯定地說,蒙面人我半點也不認識!”
“以前從未見過?”
“真的半點都不認識。”
警察來到王倫家調查取證,他女兒王靜還在酣睡,不僅沒有受到蒙面人的非禮,且根本就不知道父親遭人綁架之事。清點家中的金銀首飾、存單現款,也無半點缺失。歹徒與受害人素不相識,既非仇怨報復,也非盜財謀色,其意圖何在?作案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帶著一連串疑問,當班警察將這起神秘綁架立案, 迅速呈報市公安局有關領導。
二
其實,王倫綁架案已經是發生在江城市江岸區公安分局轄區內的第三起類似案件了。分局刑警大隊隊長雷元鄉為此不禁大為惱火,將負責偵破此案的警員張國榮與鐘家勇叫到辦公室,嚴厲地訓斥了一番。
“第三起,這已經是第三起了!”雷元鄉激動地在室內走來走去,“連續三個星期,每星期一起,還挺有規律的,案情不重,可影響越來越大,這次還鬧到市局去了。要是這一連串神秘的綁架案都破不了,我,還有你們,全都只有下崗的份兒了。”
張國榮與鐘家勇就那么站著挨訓,半點也不敢吱聲。
雷元鄉發泄過一陣,腦子就慢慢地冷靜了下來,朝墻邊的沙發一指道:“這些天你們也辛苦了,坐吧。”
張國榮與鐘家勇相互對望一眼,也就挪動腳步,小心翼翼地坐了下來。
雷元鄉隨手拿過桌上的一包“黃鶴樓”香煙,從中抽出兩支扔了過去。對待部下,關鍵時候敲打敲打,然后安撫一番,是他慣用的工作手法,所謂恩威并濟是也。“抽吧,邊抽邊談。”說著,又拋過去一個一次性塑料打火機。
此刻,張國榮與鐘家勇心里難受極了,自第一次接到報案,他們倆受命偵查。半個月時間過去了,案情不僅沒有半點進展,歹徒反而更加猖獗,越鬧越兇,類似案件接二連三地頻頻發生,他們實在難辭其咎。
張國榮點燃香煙,狠命地抽了一口,然后向頭兒匯報他們掌握的有關情況。
第一名受害者叫曹曉,52歲,那天晚上他在一個朋友家玩麻將后回家,突然遭到蒙面人襲擊。曹曉進過業余武術班,他不愿束手就擒,于是奮起反抗,結果三兩下就讓蒙面人給打翻在地。蒙面人命令他脫下自己的外衣外褲跪在地上,曹曉不從。蒙面人掄起隨身帶著的木棍,在曹曉身上一陣好打,打得他一個勁兒地在地上翻來滾去,不一會兒身上就留下了青一道、紫一道的棒痕。曹曉實在熬不住這頓劈頭蓋臉的棍棒,只得點頭答應自己動手脫衣褪褲。蒙面人將脫掉外衣外褲、雙膝下跪的曹曉牢牢實實地綁在馬路邊的護欄上,臨走時還在他嘴里塞入一只臭襪子。曹曉既不能動彈也無法叫喚,只有干熬干等活受罪,直到凌晨時分,才被一名晨練的市民發現。幸虧他身體健壯,抵抗力強,不然的話早就給凍得一命嗚呼了。即便如此,曹曉也被凍得送進醫院住了5天才得以康復。當時,曹曉身上揣有2000多元的賭資,加上晚上贏來的錢款,共計4000多元,可歹徒卻分文不取,僅將他捆綁、冷凍一番了事。
沒想到一星期后,蒙面人又如法炮制綁架了第二名受害者馮大海。馮大海是一名鋼廠工人,現年48歲,上夜班后乘車回家,無緣無故就遭到了蒙面人的攔截與捆綁。馮大海沒有反抗,脫衣、下跪,他像個小學生般地一一執行,也就沒有遭受毒打。所幸口中的臭襪子沒有塞嚴,蒙面人剛剛離去,他就開始拼命呼叫。聲音微弱,傳之不遠,但總算引起了兩名過路人的注意,馮大海也就及時地得到了解救。與上次綁架相似,馮大海口袋里僅有的20多元錢款分文未失。
既不為財,難道為了報復不成?
然而,盡管歹徒蒙面,兩名受害者都一口咬定他們與作案人素不相識,沒有半點瓜葛糾紛。特別是馮大海,他為人忠厚、本分、老實,除了上班下班,幾乎不與外界有任何接觸,也想不出自己得罪了誰,竟用這樣的法子來報復折磨他。
10多天來,張國榮與鐘家勇馬不停蹄地調查、走訪,卻沒有發現蒙面人半點蛛絲馬跡。一時追查不著,沒想到蒙面人膽敢頂風作案,又神不知鬼不覺地犯下了第三樁案子。
雷元鄉聽完匯報,當即與大隊教導員、副隊長研究下一步行動方案, 然后召開屬下全體警員會議,作出以下幾項安排與指示:
一、這是江城有史以來發生的幾起最為特殊而神秘的綁架案,案子說大也大,說小也小。往大里看,可定性為蓄意殺人罪,因為受害者遭綁時間一長,就有可能凍傷凍死;往小處說,不過是幾樁沒有多大談頭的惡作劇而已。但這一系列案件在社會上無疑造成了相當嚴重的影響,給市民帶來了不應有的驚懼與恐慌,影響了人們的正常生活秩序;同時,對公安部門也構成了一種無形的壓力與挑戰。因此,應加強警力,從速偵破此案。
二、根據受害者敘述,三案不僅手段相似,且制造者口音相同,身高1.7米左右,不胖不瘦,可以初步確定為一人所為。有鑒于此,應將三案并在一起偵查。三名受害人因心有余悸,皆將罪犯描述為行動敏捷、來去如風、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言語雖然免不了有所夸張,但作案人具有超出常人的膂力與功夫,這點是可以肯定的,于這樣的對手絕對不可輕視小覷。
三、受害者年齡全為50歲左右的男子,這一年齡特征似與作案動機密不可分,應關注這一年齡段后面所隱藏的真實內涵;并查清三名受害者之間是否認識,或具有一定的關聯,比如具有相同的興趣愛好、性格特征或生活背景,等等。
四、綁架者既不為色,也不為錢,雖然受害者全都聲稱與作案人素不相識,毫無瓜葛,卻無法排除買兇復仇這種可能。人活一輩子,誰也不敢說沒有半個仇人,說不定在哪件事上就得罪了誰損害了誰連自己也鬧不清楚。作案人意圖為何,到底想達到什么目的,弄清此點,對案件的偵破將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當然,也許作案人與受害者沒有半點糾紛,只是一種報復社會的行為,或者干脆就是沒有目的的變態舉動。
五、成立系列綁架案偵破專案組,組下設三個偵查小組,第一小組負責調查走訪,從外圍打開缺口;第二小組扮成50歲左右的男子單身夜游,引誘對手再次作案;第三小組分點布控,伺機捕獲罪犯。
雷元鄉布置完畢,接受任務的刑警們便開始分頭行動起來。
三
一連六天,三個專案小組都沒有取得半點實質性的突破與進展,罪犯猶如一滴落入沙漠的水珠,轉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7天是周五,依據前三案的規律推測,間隔整整一周,便是罪犯獵取下一個目標的日子了。這一天,專案組進入緊急戒備狀態。警員一個個荷槍實彈、摩拳擦掌,決心雪洗此前的戲弄與恥辱,只要罪犯膽敢再次下手,一定讓他有來無回。
當天夜晚,一張無形的巨網靜悄悄地撒向江岸區所轄范圍。一些化裝成50歲左右的各色男子也在四處游蕩,以誘惑綁架人重新出現;市局加強警力不間斷地在江岸區的大街小巷巡查,一旦發現可疑嫌犯,就準備迅速出擊將其抓獲。然而,除了幾個鬧事的酗酒者及小打小鬧的竊賊外,一切似乎都顯得平安無事。
常言道,事不過三。難道說案犯已有所覺察,在犯下三起綁架案后便金盆洗手,銷聲匿跡了不成?
雷元鄉及時聯系、告誡部下,盡管綁架人沒有露面,但咱們決不可有半點懈怠情緒。案犯膽大心細,手段高強,稍一疏忽,綁架事件就極有可能重演。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就在公安民警的嚴密巡查與監視之下,案犯又一次出現了,并且再次獲得成功。
最令人憤慨的是,他這次綁架的不是普通市民,而是一位扮成50歲左右男子以“引蛇出洞”的年輕警察。
這名警員名叫馬一鳴,是雷元鄉的部下。凌晨4點多鐘,游蕩了大半夜的馬一鳴感到疲累極了。一夜無事,那繃緊的神經自自然然地就有了幾分松弛。來到濱江路拐彎處,他止住腳步,蹲在地上稍事休息調整。就在這時,一個模糊的身影出現在他的眼簾。在朦朧的燈光下,他很快就發現對方孤身一人。40歲左右的年紀,頭戴單帽,身穿一件五短外套,手拎一個中號旅行包,在空曠寂靜的街道上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
頓時,馬一鳴來了精神,他趕緊站起身,裝著一副匆匆趕路的樣子,快速向遠處的黑影靠攏。
盡管馬一鳴以一種職業的敏感在他身上嗅出了一股異樣,但他半點也沒有想到此人就是正在追捕的神秘綁架者。當時,他只覺得這人比較特殊,凌晨4點多鐘拎著個旅行包在街巷間游走,其中必有幾分名堂,說不定是一位剛剛作案的汪洋大盜,或者就是一名全國通緝的在逃要犯。天下不少事情往往歪打正著,未能將綁架人引誘而出,那么,抓獲一名其他案犯也算是立了一大功勞呢。馬一鳴這樣想著,右手不禁下意識地按了按早已上滿子彈、別在腰間的“六四”式手槍,遠遠保持著一定的距離,跟在拎包人身后緊追不放,伺機而動。
拎包人似乎有所覺察,稍事停頓,身子一閃折向旁邊的一條小巷,眨眼間就從馬一鳴視野里消失了。
他趕緊追了過去,小巷一片昏暗模糊,半個人影也沒有。他來不及與指揮中心聯系,也不想過于聲張,只是掏出手槍,打開保險,開始緊張地搜尋起來。
順著小巷搜下去,馬一鳴不放過任何可疑之處,竟無半點收獲。就在他正要打消搜索念頭時,身后突然卷來一陣冷風,一個黑影閃電般地撲了過來。他來不及轉身,后腦勺就挨了重重一記悶棍,幾乎與此同時,右臂也被來人狠狠地踢了一腳,手槍頓時掉落在地。馬一鳴來不及反抗,連叫喊一聲也不及就被打倒在地,失去了知覺……
當他醒來之時,發現自己的一切偽裝早已剝去,他再也不是五十來歲的男子,而是一位二十多歲的健壯青年,身穿單薄的內衣雙膝跪地,一如前面三位受害人,三道麻繩將他捆得嚴嚴實實:一道縛住反剪的雙手,還有兩道分別將他的上身、雙腿綁在街道邊的一棵香樟樹上。而嘴里,自然也塞進了一只臭襪子。綁架者并未帶走那支踢飛的手槍,而是放在離他身子約一米處的地方,泛著一股幽暗的青光不時刺疼著他的目光。馬一鳴不能動彈,無法叫喊,除了被動地等候戰友或是早起的市民前來救援外,簡直一籌莫展,別無他法。
雷元鄉隔一段時間,就要與部下聯系一番,及時掌握有關情況。然而,當他主動與馬一鳴聯系時,卻沒有半點反應,這不禁引起了他的懷疑。五分鐘后,他將電話打進他的手機,通了,卻無人接聽。頓時,雷元鄉心頭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急令部下與增援的公安民警找人。
在拉網式的搜尋中,馬一鳴很快就被發現了。所幸他長期堅持鍛煉,盡管腦袋遭受棒擊,身子凍得哆嗦不已,仍堅持著有條不紊地將遇害的經過敘說了一番。
眼見戰友被縛,前來救援的民警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歹徒膽敢綁架警察,這不是明目張膽地向公安部門挑戰么?是可忍,孰不可忍!
雷元鄉道:“歹徒所為,并非直指公安部門,他的目標一如咱們曾經分析過的,仍是50歲左右的男子。馬一鳴之所以遭綁,是他的裝扮誘惑了歹徒。他并未帶走馬一鳴的手槍,這不,而是留在了他的身邊呢。”
張國榮分析說:“這真是一個難以琢磨的歹徒,既不為財,也不為色,更不勒索。僅僅綁架一番而已,似乎是為了綁架而綁架。且對象全是一些50歲左右的男子。難道說他內心深處受了某種特殊的傷害,向社會進行瘋狂的報復不成?”
鐘家勇也附和道:“雷隊長,就我們這些日子掌握的情況而言,前三位受害者之間互不認識,也無共同的背景,比如相同的愛好,在一塊兒下過鄉,或是生長在同一個環境。馬一鳴今晚被綁,也更加說明了受害者之間沒有半點關聯。他的目標,好像就是泛泛地指向50歲左右這一年齡段的男子,極有可能是一種變態的報復行為。”
“泛指?變態?你的分析不無道理,但是……但是…… ”說到這里,雷元鄉打住了話頭,情不自禁地望望四周,目光停在剛才綁過馬一鳴的那棵香樟樹上。順著香樟樹往上望,靠近樹梢頂端,是一扇黑糊糊的窗口。這條街道,馬路邊的這棟樓房,特別是這扇窗口,雷元鄉實在是太熟悉不過了。這里誕生過他甜蜜而燦爛的初戀,正是在那如火如荼的激情中,他娶走了他的情人,讓她變成了自己的老婆。一句話,香樟樹梢旁的那扇窗口那套房間,如今是他岳父岳母的棲身之所。
歹徒為何接二連三地將作案范圍固定在江岸區域?個中緣由何在?如果說此前還不怎么明了的話,那么,歹徒今晚所為,已全部昭然若揭了:綁架的對象是自己的部下,地點就在妻子娘家樓下的街道,而那棵綁過馬一鳴的香樟樹梢竟直指岳父岳母的窗口!歹徒接二連三犯案,步步緊逼,最終所指不是別人,而是身為江岸區刑警大隊隊長的他。
是的,歹徒肯定沖他而來,只要再次作案,其目標會更加接近他本人。對此,雷元鄉已深信不疑。
四
那么,會有誰吃了豹子膽,敢將矛頭指向一位以破案為職業的刑警隊長,故意前來作對呢?
人犯還沒有抓獲,無法窺其真實面目,但根據受害人提供的材料與線索,其模擬畫像早已通過電腦制作而成:40歲左右的年紀,中等偏高的身材,體瘦,馬臉,鷹鼻,嘴呈下弧線……一眼望去,畫像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蠻兇之氣。
將模擬畫像交給幾位受綁者辨認,他們一個個都說像極了,簡直活靈活現,只見過身影而未正面遭遇便被打昏在地的馬一鳴也認為罪犯就是這副模樣,也只能是這副模樣。
雷元鄉對著案犯的模擬畫像,一連幾天,腦子里都在思索、想象、推測這位神秘的綁架者為何要跟自己過不去。無論怎么搜尋,在他記憶的信息庫里根本就不存在這么一位像模像樣的人物。
然而,從案子的發展情況來看,作案人不僅行動敏捷、身手不凡,且謀劃周密、有條不紊、反應迅速,非同等閑之輩。難道說綁架者只是一個受人擺布的道具,他背后藏著的控制者,才是真正的元兇?
這種情況不是沒有,但就雷元鄉的直覺而言,可能性似乎不大。也就是說,綁架者身后并沒有什么操縱人,他就是真正而唯一的罪犯。
腦子里沒有信息,并不等于此人在他生活中從未出現過。雷元鄉從一個普通警察干起,接觸過各色人等,處理過無數案件,說不定就在哪件自己不甚經意的小事上得罪、危害了他人的利益,而自己卻沒有半點覺察也未可知。于這樣的冤大頭,無論雷元鄉怎么搜尋,也難以找到半點蹤跡。
當然,并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從未在他生活中正面出現的潛在情敵。
妻子張小娟與他是大學同學,但要低他兩屆。張小娟是屬于那種十分美麗出眾的姑娘,無論在什么場合,只要她一露面,都顯得格外引人注目。因此,剛一入校,校花的桂冠就落在了她的頭上。追求者之多,真可用不計其數這一詞語形容。在眾多的追求者中,雷元鄉并沒有一項足以超越他人、傲視同儕的優勢,然而,他那種不屈不撓、鍥而不舍的精神逐漸使他占據上風,奪取了最后的勝利。雷元鄉自然是滿足、陶醉得不行,如果說有什么遺憾與難言之隱的話,那就是新婚之夜新娘沒有“見紅”。就他所知,張小娟曾在大學里談過兩次戀愛,結果兩次都談崩了。如果不崩,怎么會有他的福分呢?雷元鄉雖然來自農村,卻不是那種有著狹隘封建意識的男人。于愛妻的隱私,他沒有逼問,就連過去的戀愛史,也沒有打聽。過去是過去,他注重的是現在與未來。就已有的10多年婚姻質量而言,雷元鄉是幸福的,妻子對他絕對忠誠,不說沒有什么紅杏出墻之舉,就是結交男性的范圍,也僅局限于單位同事。而這,并不等于他就沒有情敵。一個漂亮動人的女人,不論婚前婚后,總是眾多男人矚目、追求、獵取的對象。張小娟過去的戀人難保不對她舊情依依,沒有將她追到手的其他男人出于嫉妒、變態等原因也會作出非常之舉,即使現在也不敢說她就沒有新的追求者。罪犯接二連三地在他管轄的區域作案,并將受害人綁在一棵直指妻子娘家窗口的香樟樹上,這是否暗示著一切都與妻子、與她過去的生活時代及生活環境有關呢?
如果罪犯的作案動機關涉妻子,雷元鄉一時自然也就難以知曉了。
解鈴還需系鈴人,他決定試探一下妻子。如果真與張小娟有什么牽連的話,她心底會有一本賬,至少應該有所覺察才是。
于是,雷元鄉選了一個適當的機會,一邊向妻子敘說著最近發生的一連四起神秘綁架案,一邊緊張地觀察著她的表情與反應。
張小娟聽得津津有味,聽完后不禁說道:“這些日子外面傳得才邪乎呢,說來了一個武林高手,專門深夜綁架50歲左右的男人,弄得人心惶惶的,大家夜晚都不敢出門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一直想問問你,因為涉及你工作的保密性,也就沒有開口,只好悶在心里頭。”
張小娟說得很客觀很坦然,如果真與她有什么關聯的話,她不會掩飾得這么巧妙自然。
為了確證此案與她無關,雷元鄉想了想,最終還是說出了那棵綁過馬一鳴的香樟樹以及樹梢正好就在她娘家的窗戶邊。
“真有意思,世上還有這樣巧合的事嗎?”張小娟露出一臉的驚奇與天真。
談話至此,雷元鄉索性向她“攤牌”了:“我分析罪犯好像是沖著我來的,也不知是不是跟你有什么瓜葛?”
“我?不可能!”張小娟連連搖頭道。
“是嗎?”
“怎么,你好像不相信我似的,雷隊長。”張小娟一本正經地說道,“我敢以我的人格擔保,就算案犯是沖著你來的,但絕對跟我沒有關系。我在處理個人感情方面的問題時,沒有留下任何把柄與隱患。”
“可有些偶然因素是你無法把握的。”雷元鄉聽她這么一說,知道妻子身上沒戲了,但仍忍不住順著她的話下意識地說了這么一句。
“也許是吧。不過我有一種預感,而女人的預感一般來說都是很靈驗的……”張小娟說到這里,故意賣關子似的止住話頭。
雷元鄉迫不及待地問道:“什么預感?”
“盡管案犯與我沒有半點關聯,但他的確是沖你而來,咱們恐怕得防著幾分才是。”
“你說他還會繼續頂風作案?”
“我感覺著這人很倔,他先設計好了一個方案,然后一步步地施行,不達預期目的,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雷元鄉聞言,連連點頭道:“有道理,有道理!”又說:“夫人啊,你在哪兒學了這一手揣摩罪犯心理的絕招啊?”
張小娟笑笑道:“跟你這個刑偵隊長待在一起,我都差點被你揣摩成一個潛在的罪犯了。即使從保護自己的角度出發,我也得學兩招才是啊。”
說到這里,兩人都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笑過一陣,雷元鄉心頭仍是難以輕松。案子沒破不說,弄不好還會繼續發展,危及自身,他半點都不敢掉以輕心啊!
除了模擬畫像,雷元鄉研究得最多的就是罪犯作案時使用的麻繩。
每一位受害者遭綁時都用三根麻繩,它們粗細相同,長短有別,捆雙手用的短一些,而綁上身及雙腿的兩根則要長得多。12根麻繩,用的都是相同的原料,用苧麻手工搓成。這種麻繩在農村還在普遍使用,而城市里卻很少見到了。雷元鄉差不多跑遍了整個江城,也只在幾家土產門市部發現有貨。據店主們反映,這種麻繩利潤小,買的人也少,有時好幾個月也不見得有一個買主。將案犯用過的麻繩拿去辨認,他們仔細地看過一番,都說不是本店的產品。那些老板告訴他,這些麻繩雖然表面看上去差不多,但只要認真辨認,就會發現苧麻的成色、質量、產地、粗細還是有著一定的區別。
其實,雷元鄉對這種麻繩是再熟悉不過的了。他故鄉雷家坪村從古到今,一直都在使用這種麻繩,用的最多的是籮筐、箢箕、水桶、犁耙等一應農具,且需求量相當之大。麻繩制作起來并不難,將栽種的苧麻砍倒,放在堰塘漚泡一段時日,剝下麻皮,曬干,夾在雙手間來回搓動,一根麻繩很快就“制造”出來了。當然,農民們會根據需要不斷添加麻皮,將麻繩搓得有粗有細、長短不一。
用以綁人的工具多矣,案犯為何只對麻繩情有獨鐘?
可以想見的是,馬一鳴當時發現罪犯拎著的那個中等旅行包里面,就放著麻繩、木棒等作案工具。
據此還可推測案犯每次作案當晚就住在江城城區,如果將范圍縮小一點的話,應該說就住在江岸區內。一般來說,賓館、旅社都有較嚴的作息時間,活動會相應受到一定的限制,而從案犯整晚沒有規律地自由出入這一點來看,很有可能是本地居民或租房戶。
然而,僅憑掌握的這些線索及分析、 推測得出的結論根本不足以鎖定罪犯。
與此同時,公安民警在市區及市郊展開了大量的摸底、排查及搜尋工作,仍沒有取得半點實質性的進展。
看來,除了守株待兔的被動等待歹徒依據規律再次作案,乘機將其拘捕外,暫時還沒有什么主動出擊的良策。
五
轉眼間一個星期又過去了,周五這一天,江城公安部門顯得格外忙碌而緊張。歹徒已在江岸區肆無忌憚地制造了四起綁架案,盡管沒有勒索、沒有構成嚴重傷害,但影響十分惡劣。歹徒不僅仍然逍遙法外,還有可能繼續制造新的綁架。此案不破,不足以平息民警們心中憋著的怒火,更無法向全市人民交待。
根據案犯的作案特點,將防范、布控的主要地點仍確定在江岸區中心的幾條主要街道。為防歹徒再次漏網,確保緝捕成功,市公安局除抽調其他轄區的警力增援外,還通過有關部門調動了一大批武警戰士趕赴江岸區協同行動。
雷元鄉心里明白,如果案犯再次作案,肯定繼續沖他而來,且目標會更加接近他本人。然而,苦于沒有證據及一些難以言明的原因,雷元鄉不便向上級領導匯報反映,只有親率分局刑警大隊的十多號人馬,將布控重點放在他家住宅——也就是江岸分局家屬院四周。
下午五點鐘左右,一張嚴密的網已在江岸區全面撒開。市局領導下令,要不惜一切代價捕獲罪犯,在不擊中要害的前提下,關鍵時刻可使用武器。
冬天的夜一般來得較早,還只下午六點多鐘,夜幕的輕紗就已籠罩在江城上空。雷元鄉的神經隨著夜幕的降臨也進入了緊張亢奮狀態,他一邊機警地搜尋四周,不放過任何一個可疑之人與可疑之處,一邊將手按在腰間,隨時準備出擊。他心里清楚,如果疏忽大意,歹徒就有可能再次得逞。而一旦得逞,將會直接或間接地給他造成難以估量的傷害。同時,他還揣摩著,今晚極有可能是罪犯的最后一次主動出擊與露面,他那一環緊扣一環的終極目的一旦達到,就有可能從此銷聲匿跡,成為神秘的無頭懸案。
一連兩小時過去了,四周沒有半點異常。依據案犯以往的作案規律,綁架活動一般都選在下半夜進行。盡管如此,雷元鄉每時每刻都不敢放松大意。
九點鐘,雷元鄉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看來電顯示,見是自己家里的電話號碼,心中頓時涌起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他顫抖著按下接聽鍵,剛剛喂了一聲,就聽得妻子張小娟的啜泣聲。
“怎么啦娟子?”雷元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一連聲地詢問道,“娟子,你倒是說話呀,到底出了什么事快說呀!”
好半天,張小娟才抽泣著在電話里斷斷續續地說道:“濤濤他……他出事了……”
雷元鄉聞言,腦袋頓時嗡地一聲炸響,瘋也似的向家里跑去。
屋內沒有兒子濤濤那活潑可愛的身影,只有愛妻淚眼汪汪地蜷縮在沙發上。
“濤濤他怎么啦?”雷元鄉急切地問。
“他……上學了……至今沒回。”
“是不是留在了學校,或是上同學家玩去了?”
“沒有……都沒有……我全都打電話問過……沒有!”張小娟見到雷元鄉,情緒穩定了不少,慢慢地敘說起雷濤濤失蹤的經過。
雷濤濤今年十一歲,在上小學五年級。學校五點半放學,一般來說,六點過一刻他就到家了。他是班上的學習委員,負責收交全班同學的作業本,有時回家要晚一點,但最晚也能在七點鐘以前趕回家中。可今晚七點了他都沒有回來,張小娟以為兒子遇到了什么特殊情況,回來要晚一點,也就沒有往其他方面深想。一直等到七點五十,還不見兒子回家,她急了,開始打電話四處詢問,沒有半點結果,心里這才真正著了急。本不想驚動正在執行任務的丈夫,好不容易熬到九點,實在是無計可施,這才撥通了雷元鄉的手機。
雷元鄉聽后,右手揪著自己的頭發,悲慟欲絕地叫道:“我怎么就沒有想到這點呢?我他媽的真傻,真是個混蛋,我明知他是沖著我來的,怎么就沒想到要防他一手呢?我只想到他會綁架五十歲左右的男子,半點也沒考慮到會綁架我的兒子……罪犯步步緊逼,一直逼向兒子濤濤,我怎么就沒想到這點呢?”
雷元鄉一陣狂叫發泄,心里才感覺著舒服了一些,漸漸地恢復了理智。他知道,兒子肯定是在放學回家路上讓那歹徒給挾持走了。五個星期來,他迂回綁架,誰也沒有想到落腳點竟指向一個十多歲的小孩!
那么,歹徒綁架雷濤濤的真實意圖何在?他會像以前那樣將他綁在鐵欄桿或樹干上,還是敲詐勒索,或是加以殘害呢?
不知道!
現在唯一能夠補救的就是利用已經布下的警力趕緊搜索歹徒與雷濤濤。
雷元鄉稍稍猶疑,就撥通了市局領導的手機,將發生的情況簡要地述說了一番。
于是,一場以江岸區為中心的全市搜索、圍堵展開了。
可是,直到天亮,民警們都沒有發現任何線索與蹤跡。既沒緝到綁架者,也沒發現雷濤濤,兩個活人像鉆了地洞般地消失不見了。
歹徒突然改變綁架對象與綁架方式,全然出乎預料之外,令民警們防不勝防,看來又被這個神秘的歹徒耍弄了一番。
他還會在下一星期的周五出現嗎?又將以什么形式、面目出現呢?在指揮中心召開的緊急破案會議上,這些問題幾乎成了大家討論的焦點。既然目前沒有掌握突破性的線索,民警們所能做的工作就是制止他的下一輪威脅與挑戰,然后伺機破案。
而雷元鄉心里很清楚,這將是歹徒近期所進行的最后一次作案了。他的目的已經達到,暫時沒有必要,也不會前來挑戰騷擾了。
六
兒子遭綁架,張小娟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創,她的心頭無時無刻不在泣血。一連幾天,兒子仿佛從這個世界消失了,半點消息也沒有。歹徒也消失了,即使是敲詐勒索,也可以從另一特殊的渠道多少可以獲得一點兒子的消息啊!可是沒有,什么也沒有!原以為一周后歹徒又會有什么新的動作,可第六周的星期五卻沒有半點動靜,江岸區,包括整個市區都沒有出現類似綁架的線索與情報。
自兒子失蹤后,一連幾天,雷元鄉都在對著罪犯留下的12根長短不一的麻繩發愣。回到家里,他的目光也是愣愣的、直直的,一句話都不肯多說,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張小娟盡管悲慟欲絕,瞧著丈夫這副模樣,不得不強打精神,溫言細語地勸慰一番。
神秘的綁架與失蹤構成巨大的謎團遮住了雷元鄉的目光,他揮舞雙手,艱難地進行著驅散云霧的努力。
兒子失蹤后的第七天晚上沒有歹徒的進一步行動,雷元鄉的預感與判斷得到了證實。第八天,他向分局領導請了一周的假,說兒子遭綁下落不明對他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他想休息調整一下。領導對此深表同情與關懷,自然是很快就準了假。可雷元鄉并未躺在家里休息,而是踏上了返回故鄉的旅程。
妻子要陪他一同回雷家坪村走一趟。雷元鄉說不用, 說我想一個人好好地待一待,還有一些事情要辦一辦;又說娟子你就放心好啦,我不會出什么差錯的,我一個男子漢,難道還不如你一個女人堅強么?雷元鄉這么一說,張小娟也就不再堅持。
雷元鄉之所以在這個當口回家,根本不是為了什么休息與調整。這些天來,案子的事情在他心中多少有了一些想法與眉目,他想順藤摸瓜早日弄個水落石出。
如果說案犯在前四案中留下的12根長短不一的麻繩沒有讓他理出什么頭緒來的話,那么,兒子遭綁,他很快就在二者之間尋出了一條極有可能通向破案之路的通道。
一周來,他獨自琢磨、咀嚼的就是這件事兒。之所以選擇一周后開始行動,是因為他畢竟對自己的預感與判斷不是那么自信,直到按過去的綁架規律歹徒沒有動靜,他這才確信了自己心中的推理與分析。
他不知道歹徒如何綁架、帶走了11歲的兒子,是否同樣使用了麻繩,但當他將兒子與麻繩連在一起時,就像兩根接通的電線,腦海靈光一閃,已在心底沉睡了30年的往事突然鉆了出來,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
在雷家坪村,麻繩除廣泛應用于農具外,一段時間, 還曾作為捆綁人犯的專業器具經常使用。
20世紀70年代左右,舉國上下,階級斗爭開展得如火如荼,廣大民眾被劃分為革命與反革命兩大陣營。為了“反修防修”,保住無產階級政權永不變色,占絕大多數的革命人民經常對地、富、反、壞、右等“五類分子”進行嚴厲的批判斗爭。雷家坪村雖然位于“天高皇帝遠”的湘鄂交界之地,但在所謂疾風暴雨般的革命運動中也無法例外。
那時,農村的行政級別也改為帶有革命色彩的稱謂,如今的鄉鎮一律叫人民公社,村則改為大隊。雷家坪大隊在歷次運動中劃定的五類分子共有12名,每次批斗會,都是由當時的大隊支部書記雷克平主持。大會開始,第一項內容便是基干民兵將這些五花大綁的五類分子押上主席臺,面向社員低頭認罪,或是老老實實地跪在地上。然后是聲討、控訴。批斗會達到高潮之時,不少社員會主動上臺對五類分子施以革命群眾的鐵的專政,磚頭、棍棒、拳頭、唾沫、辱罵,如驟雨般劈頭蓋臉地傾瀉而下,全身被麻繩捆綁得無法動彈的五類分子除了被動挨揍挨罵外,沒有半點反抗的余地與可能。
對大隊的這種批斗活動,雷元鄉與玩得最要好的小伙伴姚子明經常約了跑去看熱鬧。在鄉下,同年同月出生者皆稱“老庚”,而雷元鄉與姚子明則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叫做“真老庚”。與其他小伙伴相比,他們有著一種天然的難以言說的親近。兩人住在同一個生產隊,一同上學,一同玩耍,形影不離,有什么知心話都向對方傾訴,好得就像一個人似的。
村里每有批斗會,只要不上學,他們就聞訊趕去,站在批斗會現場的最后頭,目不轉睛地望著主席臺。瞧著主持會議的支書父親,雷元鄉心里總是涌動著一股強烈的自豪感;受到感染,姚子明也會不知不覺地沉浸在批斗會的氛圍之中。激動之時,他們常常忘了自己的身份,也跟著社員們一同高舉拳頭,呼喊“打倒某某某”,“保衛無產階級勝利果實”等口號。
然而,隨著第一場雪花的飄落,批斗會在雷元鄉與姚子明眼里卻變成了另外一番模樣。那年冬天,一場意外的災難突然降在姚子明頭上——父親姚仲仁作為暗藏的階級敵人被揪了出來,劃入五類分子行列經常挨斗。
當年,姚仲仁被國民黨的軍隊拉壯丁抓走,給換上一身灰軍裝,身不由己地成了一員“國軍”。半年后,在一次與解放軍的對壘戰中,姚仲仁所在的“國軍”被打潰,他也身負輕傷被解放軍戰士抓獲。當時,凡以普通士兵身份被俘的“國軍”都面臨著兩種選擇,一種是調轉槍口加入解放軍,再一種便是回鄉務農。姚仲仁離家半年,早已思鄉心切,毫不猶豫地就選擇了回鄉,臨行前還領到共產黨發放的一筆路費。回鄉后,他對共產黨、毛主席、解放軍打心眼里擁護,成了一位踏實勤勉、吃苦耐勞、要求進步的農民。日子一長,村里人就忘了他當過壯丁參加“國軍”這回事了,姚仲仁自己更是諱莫如深,緘口不提。
然而,這段經歷在那相互揭發的年代還是讓人給拎出來了。他只有老實地交代過去的歷史問題。口說不為憑,大隊支委會要他拿出證人證據。姚仲仁哪來什么證人?而唯一的證據,就是當年解放軍發給的一張蓋了紅印章的通行證,憑著這張證明他才一路暢通無阻地回到了雷家坪村。然而,他一直不敢將這張通行證讓村人知道,更擔心一不小心會露餡,就劃了一根火柴將它燒掉了。這一燒,他縱有千張嘴唇,也是有口難辯。于是,姚仲仁被視為國民黨派遣的暗藏特務給關進黑屋遭到嚴刑拷打,逼他交代問題,比如你是怎樣加入國民黨組織的,派遣回村的任務是什么,上司是誰,怎樣聯絡接頭,怎樣搜集情報,發展了哪些成員,向反動組織提供了哪些機密材料,等等。而姚仲仁實在是無供可招,于是,就將他由國民黨特務定性為現行反革命分子。
一連兩個星期,姚仲仁都成了被批斗的主角,原來那些五類分子都成了他的陪襯。過去斗來斗去都是些老面孔、老一套,大家多少也斗膩了,唯有姚仲仁的加入才又激發了大伙兒的興趣與斗志。有一次,姚仲仁閉嘴死不招供,他們就剝下他的外衣,讓他在凜冽的寒風中給吹得瑟瑟發抖。
每次批斗回家,姚仲仁低著個頭,鐵青著臉,感到無臉見人,一進屋就鉆進黑黢黢的里屋,蒙頭躺在床上失聲痛哭。這時,被父親視為掌上明珠的獨子姚子明總是不聲不響地來到父親床前,輕輕地撫摸著被麻繩勒出一條條印痕的胳膊,將牙齒咬得咯嘣咯嘣脆響不已。
兩個最要好的小伙伴,一人的父親是批斗會的主持者,另一人的父親則是挨批挨整的主角。于是,雷家坪村的兩個“真老庚”,一對最要好的小伙伴,就這樣成了勢不兩立的敵人。
在又一次批斗會上,雷支書厲聲拍著課桌做成的主席臺,喝令五花大綁跪在地上的姚仲仁招供所有的反革命罪行。姚仲仁沉默不語,雷支書一聲斷喝,命令基干民兵將麻繩再次勒緊。立時,兩個青年小伙一擁而上,一邊一個架著他的左右胳臂,使勁地拉扯著繩子,越拉越緊。姚仲仁隱忍著,豆大的汗珠順著臉頰滾落在地。慢慢地,他在這一陣緊似一陣的勒逼中身子越縮越小,仿佛變成了端午節包扎的粽子。他忍著,忍著,實在忍不住了,突然爆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冤枉!我冤枉啊!”與此同時,那根捆綁的麻繩嘣的一聲斷裂了。全場一片寂然,一直在會場后靜靜觀看的姚子明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哭喊就要撲上主席臺。這時,旁邊的兩位社員一把將他拉住,哄勸著將他一步步拉開會場。主持會議的雷支書命令道:“不許喊冤,不許亂嚷亂叫!”姚仲仁不聽,仍一個勁兒地呼叫不已。這時,又一個基干民兵靈機一動,脫掉腳上的布鞋,扯下臭烘烘的破襪子,乘機一下塞進姚仲仁張開的嘴中。
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批斗會結束了,群眾全部離去,會場一片空蕩。天快黑時,一個模糊的黑影慢慢地走了過來。他不是別人,正是姚子明。父親慘遭批斗毒打,半步路都不能走動,被人抬回家中,已是奄奄一息。母親見狀號啕大哭,邊哭邊咳,一口氣憋在喉嚨,眼睛一翻閉過氣去了。小子明嚇得不知所措,連哭也哭不出聲了。好半天,母親才又回過一口氣來,剛一回過氣又拍著胸脯大哭不止。姚子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跑進廚房,一把抓過放在灶頭的菜刀揣進懷中奔出大門,他要找雷克平,找捆綁父親及給他嘴里塞進臭襪子的基干民兵復仇!
姚子明跑到就近的一個基干民兵家,他們一家人正在吃晚飯。姚子明不管三七二十一,揮舞菜刀呀呀叫著,不顧一切地沖進屋中。然而,沒等他近到桌邊,就被那個民兵攥住了胳膊,稍一用勁,菜刀哐當一聲落在地上;再一用勁,姚子明的右手被反扭在背后。他無法反抗,只是一邊吐著唾沫,一邊破口大罵。基干民兵將他往門外一搡,他疼得哎喲一聲叫喚,頓時摔了個嘴啃泥。
“臭小子,念你年輕不懂事,老子就饒你一回。若是再來冒犯,小心你的狗命!”基干民兵罵了這么幾句,退回屋中,將門關嚴。
在地上躺了一陣,疼痛漸漸消失,姚子明擦干眼淚,慢慢爬了起來。菜刀沒了,他失去了復仇的武器。經歷了剛才一劫,他知道即使再有一百把菜刀,憑他的微弱之力也無法復仇。
怎么辦,難道就此罷休不成?
不,不能輕易放過他們,一定要復仇!
姚子明拍了拍身子,一步一步地向大隊部操場走去。走上主席臺,一眼就發現了那根捆綁父親的被勒斷了的麻繩,他將它們一一拾起團在手中。他要將這捆綁過他父親的麻繩保存起來,激勵自己的復仇意志。
從臺上走下,姚子明一時不愿回家,他無法面對兩位飽受凌辱的老人。站在大隊部旁邊的岔道口,一時不知往哪兒去才好。
正在他茫然不知所措之時,他突然聽見了雷元鄉的叫聲。
批斗會的場景深深地觸動了雷元鄉的神經,不由自主地對父親及這樣的批斗會產生了懷疑。他從姚子明的眼里發現了一股異樣,想寬慰寬慰他。晚飯后,他獨自一人悄悄來到姚家,卻沒有發現姚子明的影子。頓時,雷元鄉心里涌過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焦急地四處尋找。
怎么也找不著,就想到了批斗會場,快步朝大隊部跑來。隔老遠,他就看見了姚子明的身影。但是,他無法走上前來,只有趴在路邊一條干涸的水溝里,悄悄地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見姚子明慢慢走下了主席臺,走到了自己身邊,又停住了腳步,抬頭四處觀望,一副心事重重、痛不欲生的樣子。這時,雷元鄉再也忍不住了,他從水溝里一躍而出,情不自禁地叫道:“子明!”
姚子明一驚,見是雷元鄉,不禁怒火中燒,揮舞手中團著的麻繩大聲吼道:“狗日的雷元鄉,你們爺兒倆一樣的毒辣,老子要報仇,要報仇啊!”
“子明,你聽我說……”雷元鄉一邊叫著一邊用手遮擋自己臉面。
不待雷元鄉辯解,麻繩呼嘯著迎面撲來,他來不及躲閃,腰間被狠狠地抽了一下。他后退著,姚子明又不依不饒地跟了過來,一下抽在他的大腿上。連抽兩下,雷元鄉也火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地開始回擊。他迎著麻繩撲上前去,一把扭住姚子明右臂,兩人頓時攪成一團。
平時,他們倆角力不相上下,可姚子明當時不僅沒吃晚飯,還被那個基干民兵一頓教訓,體力早已過度消耗,不一會兒就被雷元鄉打倒在地。姚子明不甘心,一個勁地撕咬、踢蹬、拳擊。壓在上面的雷元鄉并未占多少上風,他知道有些事情一時也無從解釋,就掙開姚子明的拉扯糾纏,撒腿跑開了。
姚子明艱難地爬起身,望著遠去的雷元鄉,他攥著麻繩瘋狂地揮舞著,扯開嗓子大聲吼道:“報仇,報仇,我要報仇!老子一定要報仇的啊!”
就在當夜,姚子明消失不見了。
誰也不知他去了哪里,也不知是死是活。反正直到今天,生不見人,死不見尸,如飄散的云煙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七
童年的這段往事已在雷元鄉心中塵封了30年之久,他一直認為是他們父子倆造成了姚子明全家的悲劇,只要一回想起當年的荒唐,雷元鄉就感到愧疚、難受,良心就會受到一股難以忍受的折磨,因此,他盡量回避著那段往事,將它們埋在記憶深處。
近些年來,他真的忘了姚子明的存在。實在難以想象,一個不能自食其力的小孩離開家庭、離開故鄉,在那樣的年代能活命生存。只是當兒子雷濤濤神秘失蹤,雷元鄉才靈光一閃,聯想到了童年時代所經歷的類似事件:十多歲的兒子與童年時的姚子明,捆綁五類分子與歹徒綁架所用的麻繩,當年姚子明的父親姚仲仁與遭綁男子的年紀……一旦將它們聯系在一起,雷元鄉心里不禁一聲驚叫:“難道是他?這怎么可能呢?”又將當年的一些批斗場景如過電影般地在腦海里放了一遍又一遍,他將重點鎖在捆綁五類分子的一些細節上,比如下跪、棒擊、反剪雙手、剝去外衣、塞臭襪子等,這一琢磨,就發現其方式與江城系列綁架案有著驚人的相似。
雷元鄉又想起了當時他們較量后姚子明從地上爬起來悲憤地怒吼著一定要報仇的一幕,看來30年的冤孽,真的到了報應的時候了,并且要由他一人來全部承擔。
既然如此,你只沖我一人就是了,何必濫綁無辜,制造恐慌,影響全城市民的生活呢?雷元鄉對著假想中的姚子明憤憤發問。
然而,姚子明卻沒有回答,或者說雷元鄉根本就無法根據童年時代的姚子明來勾勒他今日的模樣。
是的,自姚子明失蹤至今,留下的是一段雷元鄉暫時難以想象的空白與滄桑。
當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兩者之間根本就沒有半點聯系,只不過是一些偶然的巧合罷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到村中,一切疑惑自會迎刃而解。
正是在這樣的思考、分析、推測與想象中,雷元鄉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故鄉雷家坪村,待了三天三夜。
他在村中已沒有直系親人了,父母于十年前雙雙亡故,兩個姐姐嫁到外村,一個弟弟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武漢工作。然而,他畢竟是在這里長大的,這里有著他的根,還有不少親戚朋友。
經過一番探訪,憑著一個優秀偵探的良好素質,雷元鄉將一些相互關聯的前因后果串在一起,事情多少就有了些眉目與進展。
他回村后需要了解的一個關鍵所在,就是近期村里是否來過陌生人。外人一般很少前來僻遠的雷家坪村,因此,只要來了外人,大家一般都會知道。如果江城系列綁架案真為姚子明所為,那么案發之前,也就是一個月前或早些時候一定要回村一趟,了解情況掌握信息,并對當年村里的有關當事人采取相應的報復行為。當然,他不會以真實身份出現,而是扮演成另外一個角色;即使不加裝扮,村民們也難以辨認,誰會想到30年后的今天他還活在世上呢?不管怎樣,只要他進過村,總會留下某些無法掩飾的痕跡。
果不其然,大約兩個月前,村里來過一個身穿袈裟的和尚,他在村里給人看相算命,十分靈驗,被人奉為神明。不經意間,他也問了村里的一些情況,自然是離不了對昔日雷支書全家的關注。
和尚離開不久,村里在同一天晚上發生了三起神秘事件。
第一、二起大致相同,村民雷祖平與馬相武在睡夢中不知被什么人從被窩里拎出,分別捆綁在村東與村西的兩棵大榆樹下給勒成了粽子狀。他們倆雖然是50多歲的人了,但平時在村里不甚檢點,時不時還干點偷雞摸狗的勾當,村民們知道后無不拍手稱快,以為這是老天的報應。
第三起是村民何家偉一覺醒來,不知怎么變成了啞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了。問他到底怎么一回事,他無法說出。又不識字,也不能寫出當晚的遭遇,只是張開嘴巴啊啊啊地叫著,一手指茶杯,一手指喉嚨,又一個勁兒地捏鼻子。家人便問是不是有人捏著鼻子灌了毒藥?他聽了,一個勁兒地點頭。當晚,同屋還睡著他老伴、兒子、兒媳、孫女,會有誰神不知鬼不覺地灌他毒藥呢?人們無法解釋,也無從深究,理所當然地認為這是老天的報應。
這三位遭受所謂老天報應的村民正是當年那場批斗會上折磨姚仲仁的主角,前兩位是將捆綁姚仲仁的麻繩勒斷的基干民兵,而啞巴則是塞臭襪子的那位。
一切都已昭然若揭,這些案子根本不是什么老天、上帝所為,除了姚子明,不會是別人!
雷元鄉分別對三位當事人就有關具體情況、細節進行了一番調查了解,前兩位都說是一個頭戴帽子的蒙面人神不知鬼不覺地綁架了他們;而那位啞巴,做著手勢,一個勁兒地比比畫畫,家人在一旁解釋,說那人也是戴帽蒙面,武功十分了得,勁兒大得不行,根本不容他有半點反抗,來去更是無影無蹤。
雷元鄉相信他們所述決不會有半點夸張,而姚子明已今非昔比,武功超乎尋常。于這樣的對手,即使掌握了他的行蹤,在抓捕時也相當困難,弄不好前功盡棄不說,反而還會遭到他出其不意的傷害。
雷元鄉想著,頓覺毛骨悚然,不覺下意識地抓緊腰間的手槍,緊張地望望四周。沒有,周圍什么也沒有,姚子明帶著他的戰利品雷濤濤,肯定躲在一個為人所不知的隱秘之處,在慢慢地品味著復仇的勝利與快感呢。
可是,上哪兒去找他呢?
自當年姚子明出走不久,他的父母就因批斗的折磨、失子的痛苦與疾病的糾纏雙雙撒手人寰。因此,姚子明不僅在村里沒了直系親屬,就是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一個親人了。想到這里,雷元鄉不禁為他感到黯然神傷。畢竟,他們倆有過童年時代一段純真而難忘的友情;畢竟,姚子明的人生悲劇與雷家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于是,雷元鄉決定買點鞭炮紙錢,到他父母墳上去祭奠一番,姑且算做一次補償,從而求得一點心靈的平衡。
村里死了人,一般都埋在雞公山上,遠遠望去,漫山遍野都是饅頭似的墳包。雷元鄉在一位熱心親戚的指點下好不容易找到了姚子明父母的墳墓,只見兩座墳墓高高拱起,上面卻寸草不生。仔細觀察,才發現是剛剛培上去的新土,上面還有焚燒花圈、紙錢后留下的灰痕。這就更加證實了他的分析推理,也堅定了破案的信心。
在姚子明父母墳前祭奠過一番,他又來到自己父母墳前。走到近前,他驚奇地發現父親的墓碑給人打了一個大大的紅叉,幾乎將碑文遮去了一半。
那位親戚也驚訝,他說他夏天還來過這里呢,當時并沒有看見什么紅叉,這是怎么回事呢?到底是什么時候、什么人搗的蛋呢?
雷元鄉自然心知肚明,卻不便向親戚敘說什么,只是低沉地說道:“哪天有空了幫我洗一洗,要是洗不去就重立一塊新的。”親戚連連點頭稱好。
從雞公山上下來,雷元鄉心里充塞著一股說不清的復雜情緒。當然,他也想到了報復,那就是報復姚子明的變態殘忍。可是,他的職業與身份又使得他不得不將個人的私情隱藏在心。既然理不清,那就不要費心傷神了吧!這樣一想,心里不禁開朗了許多。
然而,案情已經是再明朗不過的了,不管是出于公心還是私情,都得將姚子明緝拿歸案才是。
八
要想抓住姚子明,就得摸清他的行蹤;要想追尋他的行蹤,就得填補他失蹤后這20多年的空白;要想弄清這漫長的歲月里他在干些什么,雷元鄉除了根據現已掌握的罪證材料進行分析推理外,別無他法。
那么,30年前的那天夜晚,姚子明到底去了哪兒呢?
要知道,那時的戶籍管理相當嚴格,一個十來歲的流浪兒無論在農村,還是在城市都難以容身,一旦發現,將被遣送回村。單憑他一己之力,不說發展,就是活命都相當艱難。合乎情理的解釋是,小子明逃出在外,恰巧碰上了一位具有一定實力的恩人,這位恩人不僅養活了他,成為他的保護傘、監護人,還提供條件讓他有所發展。
然而,就掌握的種種證據顯示,似乎不存在這種可能。從姚子明作案時的蒙面、戴帽及他出現在雷家坪村時的身份來看,他極有可能是一名真正的和尚。外表冒充一名和尚只能達到形似,而姚子明在雷家坪村待了一整天,長期信奉佛教的村民都沒有發現任何破綻,由此可見他的和尚身份并未偽裝。做一名真正的和尚難以一蹴而就,也就是說,姚子明剛一失蹤,就極有可能上山做了一名小和尚。
那時,寺廟毀棄,和尚紛紛還俗,要想找到一處出家的安身之所可謂難上加難,姚子明又是如何出家的呢?
雷元鄉頭腦里走馬燈似的轉個不停,第三天傍晚,他不知不覺地來到了當年兩個小伙伴打架斗狠的老地方。
盡管過去了30年光陰,可周圍的風景卻沒有多大變化,天氣、時間都與當年的一切相仿,雷元鄉呆呆地站著,不住地打量四周,想象著姚子明從地上爬起來時的情景。然后,他選擇了其中的一條小徑,信馬由韁地向前走去。小路蜿蜒著伸向遠方,一直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之中。雷元鄉一個勁兒地往前走,直到夜幕四合才停住腳步。
他知道,繼續往前,小路將通向遙遠的黃荊山脈。綿延兩百多公里的黃荊山脈,也算得上江南一處著名的佛教圣地,許多山頭都聳立著高大的寺廟。“文革”時期,被進山鬧革命的“紅衛兵”毀壞了大半,也有不少因山高路遠“小將們”難以涉足得以幸存下來。當年,姚子明肯定是沿著這條小路走入浩浩莽莽的大山之中,遇上了一位不愿下山、繼續躲在某個寺廟修行的和尚。這位和尚留下了他,將他收為徒弟,不僅教習佛經佛理,還向他傳授佛家養身防身的武功。日子一長,姚子明就出落成了如今這番模樣。只是往昔的仇恨一直深藏心底,佛家的忍讓、諒解與博愛精神并沒有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信徒,一遇機會,仇恨的火花就往上躥,越燒越旺,最后發展到近乎瘋狂的變態復仇。
這樣一推想,近來在雷家坪村及江城市江岸區所發生的一系列神秘案子也就不難破解了。
既然如此,也就可以查出姚子明的行蹤了,他肯定是黃荊山脈某座寺廟的在冊和尚,說不定還是哪座寺廟的住持呢。在教規嚴明的佛教界,也只有住持方可享受隨便出入、云游他方等自由,才有條件實施蓄謀已久的復仇計劃。
只要姚子明是黃荊山脈的在冊和尚,哪怕他改名換姓,哪怕他面目全非,就是挖地三尺,也能將他找到。問題的關鍵是,雷元鄉不想將事情往上匯報,也就是說,他不愿同事參與其中,只想憑一己之力偵破此案。如果自己行動,別說仔細查找,僅走遍莽莽蒼蒼的黃荊山脈,也得好些日子。時間一長,難以預料的因素必然增多,兒子濤濤的性命也許難保。
怎么辦?該怎么辦才好?
雷元鄉望一眼西天黑黢黢的神秘山巒,慢慢轉回身子,邁著沉重的腳步向雷家坪村走去。
九
當天夜晚,雷元鄉躺在床上輾轉反側,緊張地思考著下一步行動,直到公雞打鳴,也未能想出什么滿意的方案。一陣疲勞襲來,他打了一個哈欠,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睛。
剛剛進入夢鄉,手機就響了。雷元鄉從床上一躍而起,看那顯示屏上的號碼,見是家中來電,趕緊按下接聽鍵,是妻子張小娟的聲音,分別三天,仿佛久違了幾輩子似的,雷元鄉不禁大聲叫道:“娟子,你還好嗎?家里沒有再出什么事吧?”
張小娟回道:“家里沒出事,我會這時候給你打電話嗎?”
雷元鄉聞言,全身涌過一股寒意與戰栗:“啊——又出事了?”
“別緊張,我要告訴你的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
“好消息?只要你還好,家里沒再發生什么大事,我就謝天謝地了。”
“真的是好消息呢。我想你肯定猜不出,告訴你吧,濤濤回家了,剛剛回來的!”
“什么?濤濤回來了?他怎么回來的,身體受傷沒有,精神正常吧,一切都還好嗎?”
“還好,一切都好,跟原先沒有半點變化。他是被人送回來的,送他的那人一直陪他走進樓道才離去。”
“快,要濤濤接電話,我要聽聽他的聲音。”
這時,雷元鄉聽見妻子在電話中叫了一聲濤濤,你爸爸要跟你說話呢,又等了片刻,就聽見了兒子的聲音。
“爸爸,我回來了。”是的,真是兒子的聲音,半點也假不了,“我想你,你也快點回來吧。”
雷元鄉的鼻子頓時一陣發酸,淚水不禁涌上眼眶:“濤濤……爸爸這就回……回來。這些日子你過得還好嗎?是誰把你帶走的?他捆你綁你沒有?你受到毒打沒有?是誰送你回來的?那人長得什么模樣……”
雷元鄉恨不得將近幾天盤旋在腦中的所有疑問一股腦兒地拋向兒子尋求解答。濤濤聽著,突然打斷道:“爸爸,我在電話里頭三兩句也說不清,你回來了我再慢慢地跟你講好嗎?”
“好的,好的,”雷元鄉連連點頭道,“你們等著,我馬上就回。”
掛斷電話,雷元鄉趕緊收拾行裝,與房主匆匆告別,幾乎是跑步出了村口。一小時后,他來到小鎮,趕上了開往縣城的第一趟班車。經過三次轉車,雷元鄉在中午時分終于乘上了直開江城的一輛客車。
盡管行色匆匆,當他趕回江城家中時,已是晚上7點多鐘了。
雷元鄉一心所系便是兒子,當他發現雷濤濤真的安然無恙時,才從心底輕松地噓出一口長氣。在兒子失蹤的這些日子里,雷元鄉已做了最壞的打算,濤濤的失而復歸自然令他驚喜萬分。然而,他還不能徹底放松,因為歹徒至今仍逍遙法外。他還將做出什么“驚人之舉”?誰也難以逆料,他的瘋狂與變態著實讓人擔憂不已。那么,他是否真的就是童年的姚子明呢?這不過是自己的分析與推理罷了,一切還得以事實為準。
稍作休息,雷元鄉就向兒子詢問這些天來的有關情況。
“你是怎樣讓人帶走的?”
“那天放學后回家,我剛與同學分手,就有一個中年人叫著我的名字攔住了我,他說他是你的部下,奉命前來帶我去你那里。我問去干什么?他說肯定有很重要的事情,不然的話,就不會專門派我來接你。聽他這么一說,我想也沒想就跟他上了旁邊的一輛出租車。”
“我跟你早就交待過,不要隨便跟陌生人走,你總是聽不進去。”
“他說是你的部下,怎么就成了陌生人呢?”
“凡你不認識的都是陌生人,如果他強迫,你就大聲嚷叫,一定要記住,知道了嗎?”
“知道了。”濤濤點了點頭。
“后來呢?”雷元鄉繼續追問。
“后來……”濤濤一邊回憶一邊敘說,“后來車子就開出了江城,我一看不對頭,就說走錯了,我爸辦公室怎么跑這里來了呢?那人說你爸在這里執行任務呢。他這么一說,我也就信以為真了,車子兜來繞去地又轉了好半天才停下。結果他把我帶到一間歪歪倒倒的平房前,關進里面的一個小屋里不讓出來,一直待到今天凌晨。”
“那間屋子你還記得嗎?”
濤濤搖搖頭道:“去時頭都轉暈了,怎么還記得?回來時天還沒亮,就更弄不清了。”
“來回陪你的都是同一個人嗎?他是不是戴了一頂帽子?”
“是同一個人,戴一頂單軍帽,顯得很古怪的。”
“蒙面沒有?”
“沒有。”
“你記得他的長相嗎?”
“記得。”
“什么樣子?”
“我一下子說不上來,反正見面了肯定認識。”
雷元鄉嘆了一口氣,又問:“把你關在屋里都讓你干了些什么?”
“什么也沒干,只是不讓我出去。有時我想家想學校想得沒法,就號啕大哭,那人聽見了趕過來,兇狠狠地說,再號就一刀殺了你!我擔心他真的會殺我,就再也不敢哭了。他又說你待在這里有吃的有喝的哪點不好?你要想學習的話書包就在你身邊呢!我除了胡思亂想,就是翻看書包里帶著的課本。”
“吃飯喝茶都是那人送來的?”
“不,是另外一個農村婦女,每天三餐都是她從窗口里遞進來。可她總是板著個臉,從不跟我說一句話。”
一番問詢,兒子這些天的情況總算是弄清了,可對案情并沒有什么實質性的突破。
待兒子熟睡后,雷元鄉又對他的書包、衣褲進行了徹底的清理,希冀能夠發現點什么蛛絲馬跡。他找啊找的,終于在兒子的語文課本與日記本封底發現了完全相同的文字,它們是“了悟”二字與一串11位數的阿拉伯數字。
雷元鄉將它們放在臺燈下研究了好一會兒,然后果斷地抓起話筒,按下前面的八位數字。
電話通了,一個嬌滴滴的女聲傳了過來:“您好, 這里是香格里拉大酒店,很高興為您服務。”
“請轉812房間。”雷元鄉道。
“好的,先生請稍等。”
“謝謝。”
“別客氣。”
轉過去的電話響了兩聲,就有一個渾厚的男中音喂了一聲。
“請問了悟法師在嗎?”雷元鄉問。
對方愣了一下,用一口地道的雷家坪鄉音回道:“我就是,雷大隊長,我知道你會將電話打過來的,只是沒想到會這么早。”
姚子明果然成了一名和尚。
“現在不早了,都已經深夜11點半了。”雷元鄉說。
“你很聰明,很快就悟出了道道。不過不管多晚,我都會等著你的。30年了,過去的一些恩恩怨怨,總得有個了結才是,你說對嗎?”
“沒有對與錯,只有正義與邪惡。”
“我不想在電話里辯論,你最好是上我房間來吧!”
“現在?”雷元鄉問。
“就現在!”了悟法師果決地回道。
“好的,你等著。”
“可是,我只想跟你一人單獨見面,如果再有第二個人知道的話,那么……”
雷元鄉不等他說完就打斷道:“你放心,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的。我以我的人格擔保!”
了悟頓了頓說:“憑著咱們過去的那份友情,我就再相信你一回。”
十
就內心深處而言,雷元鄉也不想驚擾上級領導與同事們。也許,單獨見面才是他們兩人之間了斷恩怨的最好方式。
他招手叫過一輛出租車,汽車無聲地滑行著,很快就來到了香格里拉大酒店。這里雖然通宵營業,但時間太晚,已不接納外人拜客,無論怎樣解釋,保安都不讓身著便裝的雷元鄉上樓。沒有辦法,他只得掏出工作證,說要上樓執行特殊任務。香格里拉大酒店位于江岸轄區,保安接過證件翻了翻,趕緊一個勁兒地道歉,并恭恭敬敬地主動將他送到電梯口。
在封閉的電梯內,雷元鄉右手伸向腰間打開手槍保險。一個多月來,他們倆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一個主動一個被動,已有過多次交手,自然每次都是姚子明占了上風。那么,他們今晚的見面又將以何種方式“狹路相逢”呢?會不會像30多年前那樣再次大打出手?
來到812房間,雷元鄉敲了敲門,里面傳出“請進”的聲音。他頓了頓,做好隨時進攻或護衛的心理準備,猛然推門跨進屋內。
了悟和尚身穿袈裟,正盤腿坐在床上。他叫了一聲“阿彌陀佛”,指指室內的靠背椅道:“請坐,抽煙用茶請便。”
雷元鄉冷冷一笑道:“對不起,打攪你的功課了。”
了悟回道:“功課隨時可練,施主不必介意。”
“可據我所知,法師的功課還遠遠沒有練到家啊!”
“這個自然。真正到家了的都是菩薩、大佛。我等凡胎俗子總是塵根未了啊!”
“你心里明白就好。”
“如果不是我心迷神惑、六根未凈,此生此世,可能咱們這次見面的機會也不會有。既然難得一見,有些事情大家早已心知肚明,我看也就沒有必要彎來繞去了。”
“不錯。我也是個爽快人,咱們最好是直來直去,簡潔明了。”
“好吧,那我就先說了。”
“洗耳恭聽。”
“近來發生在江城及雷家坪村的一系列案子都是我一人犯下的。”
“我已經知道了。”
“我知道你已經知道了。”
“那你還有什么必要跟我說呢?”
“你要怎樣懲罰我?”
“我……”對這個問題,雷元鄉還真沒好好想過呢,不過他不能回避,“你最好是投案自首,這樣會減輕你的刑罰。至于到底如何懲處,將由法庭審判決定。”
了悟和尚哈哈一笑道:“山野之人,不受世間法律約束。”
雷元鄉回道:“你不是山野之人,而是一個教徒,我知道你們佛家向來不打誑語。”
“那……我也只受佛理約束。”
“好個佛理約束,你的所作所為,早已違背了一個佛家子弟的清規!”
“非也,佛家講究因緣,有因才有果,又叫惡有惡報善有善報。惡人惡行不報,天理不容,我只不過在替天行道而已。”
“你濫綁無辜,多次差點置人死地,難道這也是替天行道? ”雷元鄉說著,不由得怒火中燒,右手不知不覺伸向腰間。
了悟和尚冷冷地一笑道:“元鄉啊,我已不是30年前那個任人欺來任人騎的小子明了,你不必跟我掏家伙,你打不過我的。”
了悟和尚說著,伸手朝雷元鄉指了指,他的右臂頓時感到了一股颼颼的涼意。
雷元鄉從他人身上早已領教過了悟和尚的厲害,只是沒有想到他的道行已修煉得如此之深,他真后悔自己獨自一人貿然前來。不過,要是通知了大伙的話,了悟恐怕早已逃遁而去,這一面也就難得見上了。
“你叫我一人前來,到底想干些什么?”雷元鄉問。
“我只是想跟你聊聊,就像兩個真正的老朋友那樣促膝交談,同時解開你心中的一些疑惑。”
“好吧,那我可要從頭問來了。”
“保證如實作答。”
“那晚咱們倆打過一架后,你是不是順著西邊的小路上了黃荊山脈?”
“是的。我無法回家面對受辱的父母,更不愿繼續待在村里看著一些人的丑惡表演,忍受無法忍受的折磨與痛苦。”
“后來你鉆進一座廟里,跟著一位當年不肯下山的和尚出家了。”
“差不多吧。不過沒你想的那么簡單。當時,我餓昏在地,奄奄一息,虧得圓空大師救我一命,后來我就跟在他身邊了。”
“于是他就教你練功習武。”
“也沒有你想象的那么簡單。我跪求了無數次,直到三年過去,他才開始教我功夫。”
“你怎么現在才想起要復仇?”
“一直沒有機會!師傅不僅管束著我的行動,還一再要我消泯仇恨,要以德報怨。可我塵緣未斷,怎么也辦不到。半年前,圓空大師圓寂,我升為寺院方丈,這才有了動手的機會。”
“你綁人時為何要用三根麻繩?”
“捆我父親的那根繩子當年被勒斷成了三截。”
“哦。”雷元鄉頓了頓,又問,“很顯然,你的一系列行動都是沖我而來。你綁了我的兒子雷濤濤后,下一步還想在我身上做些什么文章?”
“不一定要對你本人傷筋動骨,心靈的創傷遠遠勝過肉體的痛苦。我想讓雷濤濤吸毒,變壞,成為一個廢人后再交還給你。”
“你怎么就原封不動地將濤濤給放了?”
“你的行為感化了我,我從心底原諒了你。”
雷元鄉聞言,露出滿臉疑惑。
了悟解釋道:“你回鄉上雞公山祭祖,先去我父母墳上燒香放鞭炮,我想你還有幾分良心,多少還對得住我們童年時代的友情。”
“你怎么知道的?”
“當時我也在村里,自我綁架雷濤濤后,就一直跟蹤你,看你有些什么行動與表現。沒想到你還如此寬宏大量。”
雷元鄉望著了悟,啊地叫了一聲,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當時,他憑直覺,感到姚子明就在后面跟著,看來并非空穴來風。
“看到你跪在我父母墳前的背影,我真的感動了,馬上趕回江城,將你的兒子好端端地送回家中。當年我是無辜的。30年后的今天,濤濤也是無辜的,我再也不能制造新的冤孽。元鄉,是你救了我一把,才沒使我滑出更遠。”
“原來如此。”雷元鄉禁不住喃喃自語,“原來如此……”
“元鄉,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
“沒……沒有了……”
“那我就要走了。”
“子明……”此時,雷元鄉也動了感情,“子明,我……我過去對不起你,真的,這些年我心里一直愧疚得不行……”
“一切我都明白了。”了悟說著,站起身來,“可是……過去的子明早就死了,活著的是一個法名喚做了悟的和尚。元鄉,請讓我再像過去那樣叫你一聲,現在,我真的要走了。這回,我要徹底斬斷塵緣,將此生真正交托佛祖,苦修苦煉,進入澄明之境。不過請你放心,在走之前我將算清自己近來犯下的冤孽。”
了悟說著,伸出左手,從腰間褡褳抽出一把亮閃閃的匕首,猛然揮向右臂。
雷元鄉一聲驚叫,趕緊上前攔阻,可是已經晚了。只見白光閃處,右臂霍然斷落,掉在鋪于地毯的一件雨衣上。
了悟似乎早有準備,他放下刀子,抓過枕邊的止血藥與白繃帶趕緊包扎。然后,他彎下腰來,伸出僅存的左臂,將雨衣胡亂一裹,慢慢遞給雷元鄉。
“雷隊長,得罪了,不知這種懲罰能否抵消我的惡行?”
了悟說著,不待雷元鄉作答,就將斷臂往他懷里一塞,轉身向房外走去。
出了房門,了悟又回過身來,左手在鼻前舉了舉,低頭念道:“阿彌陀佛,雷隊長,再見了。”
了悟話音未落,身子早已飄然遠去,轉瞬間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時間,雷元鄉只覺得鼻發酸、口發澀、眼發濕,他不知所措地待在原地,恨不得放聲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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