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里的風雪（外一篇）

如果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此刻他一定躲在工房里喝著燒酒、哼著酸曲，快活著。

“這狗日的天氣。”放下值班電話，他趴到窗前，果然是下雪了，浩蕩的雪花從天而降，其間夾雜著大風瑟瑟的呼哨，讓他忍不住粗聲粗氣咒罵了一句。

這個冬天無比干冷，雪總是將下未下，于是寒意被無限放大了。每天，他定時去丈量冰冷的道軌，卻只是進一步確認了日常生活的百無聊賴，而他已經對這種流程麻木了。

風雪天無疑像刀子一樣殘忍，他無法把自己深深隱藏起來，雖然一百個不情愿，他還是收束了一下自己散漫的心情，抓起椅背上的工具袋，胡亂披上一件棉衣，準備去巡路。走到門口，忽然想起爐膛燒得正旺，水都快開了，這樣的天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他踅身把通紅的爐膛關上。

那一刻，工房暗淡了下來，像這個漫漫冬日，透著陰霾的詭秘。

即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一出門他還是被一口風雪嗆得噎住了，絲絲縷縷的寒氣瞬間穿越咽喉，在他五臟六腑橫沖直撞。

他趕緊背轉身。一通劇烈的咳嗽過后，他的臉漲得通紅，像剛喝了酒。想到酒，他就后悔了，為什么出門的時候沒有把酒葫蘆帶上？這樣的天氣要是隨時喝上一口，下面的路該好走的多啊。

他把棉衣領子豎起來，把脖子縮下去，連眼睛都將要蒙住了。下雪天是不冷的，冷的是風，風吹雪落，立刻就在道軌上坐住，直至在腳底打滑。

他已經想不起在這條路上走了多少來回，他養護的道軌有5公里長，每隔4小時巡視一次，而工作也很簡單，就是一邊走一邊用鐵榔頭敲道軌。多少年來熟能生巧，他已經不再借助眼睛，只用耳朵就可以聽出哪段道軌出了問題。可是這有什么用呢？

他是寂寞的，一個人在這段道軌上來來回回地走啊走，除了呼嘯而過的列車，日子年復一年經受著風吹日曬、雨淋霜凍，野地里的時光一成不變，他看不到任何改變的跡象。有時，他一天或一個星期不開口說一句話；有時，他可以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卻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他感覺到自己周身充盈著男性力量，卻無處宣泄。

于是他想，白天夜里想，想女人，真想，想得把一張床板壓得吱吱作響。

離工房一里路遠，有一座不大的村子，工休時他常溜溜達達去村里的小商店買一些生活必需品。買完東西，他總要逗留一陣子，跟村頭閑散的老少爺們拉拉閑話。一來二去廝混熟了，他也像其他男人一樣扎進女人堆，打情罵俏，很開心地浪費大把的時光。

這里的男人大都在外打工，剩下零零落落幾個基本上都是二流子，平日里游手好閑，鉆東家進西家的，貼著村里的年輕女人轉悠，像蒼蠅。他跟那些人在一起，抽煙、喝酒、談女人，仿佛重又回到了人間，心里癢癢的，感覺有什么東西在發芽。

他開始留意村里的年輕女人，不久，那個梳著大辮子、叫做梨花的女人撞進了他心扉。他向劉二侉子打聽，劉二侉子不懷好意地乜他一眼，酸里酸氣地說：“你看上她啦？那可是一朵帶刺的鮮花，扎人呢。”然后隨手一指，“她一個人住在村東頭的老屋里，可沒人敢爬她的墻頭。”

他心里有了盼頭，從此以后來的越發勤了。

風雪顯然加大了力度，一波停息又一波涌來，漩渦狀，把兩排道旁樹搖晃的哆嗦不止。他全身已經披上耀眼的白，呼出的哈氣半道上就折斷了。對他來說，這樣的天氣實在不美妙，簡直與遭罪沒有什么兩樣。

他機械地敲打著道軌，金屬的撞擊聲發出冰冷的回音，在天地間空蕩蕩地響著。

怎么沒有火車經過呢？他心里想，此刻如果有一列火車呼嘯而來，它一定能看到風雪中的自己，那樣的話，他就會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有意義的。

然而，火車始終沒有出現，而他已經腳下沉重，邁不開步子了。他想，這個時候真他娘的應該躲在暖融融的工房里，喝酒、想女人，或什么也不干，塌塌實實睡個安穩覺。

又一場風雪掃過，把他身后一行歪歪扭扭的腳印憑空抹去。周遭都是一色的景物，不辨方向，他感到腳下的路越來越漫長，沒有盡頭。

那是一個多么善解風情的女人，當他們赤身裸體糾纏在一起的時候，他顯得那么笨拙，敏感的器官根本不聽從意識的召喚和支配，以至于無法順利地進入她的身體；是梨花引導著他進入了生命的神秘地帶，并且幫助他第一次完整地完成了雄性激素的釋放。

事后，他有些不安，他知道自己不是村里的那些二流子。二流子躲在暗處，而他是要走在明處的。

他點燃一支煙，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梨花趴在他赤裸的胸口上睡著了，氣息平和，像一只溫順的小貓。

這是一次略顯匆忙的結合，但那種心悸的美妙已經讓他把持不住。再后來，他隔三差五就去找梨花，因為這個美麗的名字讓他對生活有了更多的牽掛和念想。

流水一樣的日子是在什么時候發生改變的呢？他搜腸刮肚也沒有想清楚，一切來的如此突然，讓他猝不及防。

那天，他剛走到村口，劉二侉子猛然從街邊竄出來，把他攔住。

“有事嗎？”他問劉二侉子。

劉二侉子一臉壞笑：“又來找梨花了？”

他警惕地掃視四周，看看沒人，低聲喝道：“你別胡說，小心爛嘴子。”

“你們那點事，別人不知道可逃不出我的眼睛。”劉二侉子滿不在乎。

他受不了劉二侉子的輕浮，一伸手掐住他的細脖子，惡狠狠地說：“信不信我廢了你？”手上使了點勁，劉二侉子立刻感到呼吸困難，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喘著粗氣喊道：

“快，快放手，我是逗你玩的。”

他手上松了勁。

劉二侉子一邊揉著脖子，一邊說道：“你也太不經逗了，梨花是我本家表姐，我能壞她的事嗎？”

他不想聽劉二侉子絮叨，只想快一點見到梨花，于是丟下劉二侉子，轉身就走。劉二侉子緊跑幾步趕上來，拉住他的胳膊，低聲說道：“你別去找梨花了，她不在家。”

他一愣，停下腳步，疑惑地看著劉二侉子：“不在家？她能去什么地方？”

“這是梨花讓我交給你的。”劉二侉子從褲兜里翻出折疊的整整齊齊幾張紙，說道，“她男人在城里落下了腳，幾天前把她接走了。”

捏著紙片，一股酸酸的滋味涌了上來，他不知道那叫什么，因為他從來都沒有體會過。

該來的終于來了，他忽然發現，失去一樣寶貴的東西竟然如此容易，以至于不給人絲毫回旋的余地。

風雪像一只發情的困獸，無路可走，只好在野地里肆意發泄著。蒼茫天地間漫卷著一股冰涼的哀怨氣息，他的心沉到冰點，仿佛連自己的呼吸都將要凝固了。

他在雪地上抓了一把雪，使勁在臉上搓，直搓到雪花一團團掉落。然后，他仰起滿是冰渣的臉，大張四肢，無拘束地對著蒼茫天地嗷嗷地嘶喊，那喊聲四處漏風漏雪，仿佛一只狼絕望的哀號。喊到最后，他已淚流滿面。

天色將黑了，也許時間還早，但風雪天改變了時間的外觀，悄沒聲地把人們圈養起來，只把他一個人留在風雪地里。他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他想早早回去，這樣的日子真的很適合一個人在屋子里喝酒、想女人。他想到梨花，那一刻一股熱流從心底泛起，直沖丹田。他感到胯下潮呼呼的，硬邦邦的。

離開道軌，他走到不遠處的一棵老槐樹下，背對風口，微微叉開雙腿，掏出了活計。那活計冒著溫熱的體氣，在風雪天依然精神，它暢快地滋出一股水柱，立馬讓枯瘦的樹干現了原形。尿完，他又抖了抖活計，感覺一身輕松。

他無比想念著溫暖的工房。

如果不是一場突如其來的風雪，此刻他一定躲在工房里喝著燒酒、哼著酸曲，快活著。

“這狗日的天氣。”放下值班電話，他趴到窗前，果然是下雪了，浩蕩的雪花從天而降，其間夾雜著大風瑟瑟的呼哨，讓他忍不住粗聲粗氣咒罵了一句。

這個冬天無比干冷，雪總是將下未下，于是寒意被無限放大了。每天，他定時去丈量冰冷的道軌，卻只是進一步確認了日常生活的百無聊賴，而他已經對這種流程麻木了。

風雪天無疑像刀子一樣殘忍，他無法把自己深深隱藏起來，雖然一百個不情愿，他還是收束了一下自己散漫的心情，抓起椅背上的工具袋，胡亂披上一件棉衣，準備去巡路。走到門口，忽然想起爐膛燒得正旺，水都快開了，這樣的天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他踅身把通紅的爐膛關上。

那一刻，工房暗淡了下來，像這個漫漫冬日，透著陰霾的詭秘。

即使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一出門他還是被一口風雪嗆得噎住了，絲絲縷縷的寒氣瞬間穿越咽喉，在他五臟六腑橫沖直撞。

他趕緊背轉身。一通劇烈的咳嗽過后，他的臉漲得通紅，像剛喝了酒。想到酒，他就后悔了，為什么出門的時候沒有把酒葫蘆帶上？這樣的天氣要是隨時喝上一口，下面的路該好走的多啊。

他把棉衣領子豎起來，把脖子縮下去，連眼睛都將要蒙住了。下雪天是不冷的，冷的是風，風吹雪落，立刻就在道軌上坐住，直至在腳底打滑。

他已經想不起在這條路上走了多少來回，他養護的道軌有5公里長，每隔4小時巡視一次，而工作也很簡單，就是一邊走一邊用鐵榔頭敲道軌。多少年來熟能生巧，他已經不再借助眼睛，只用耳朵就可以聽出哪段道軌出了問題。可是這有什么用呢？

他是寂寞的，一個人在這段道軌上來來回回地走啊走，除了呼嘯而過的列車，日子年復一年經受著風吹日曬、雨淋霜凍，野地里的時光一成不變，他看不到任何改變的跡象。有時，他一天或一個星期不開口說一句話；有時，他可以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卻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他感覺到自己周身充盈著男性力量，卻無處宣泄。

于是他想，白天夜里想，想女人，真想，想得把一張床板壓得吱吱作響。

離工房一里路遠，有一座不大的村子，工休時他常溜溜達達去村里的小商店買一些生活必需品。買完東西，他總要逗留一陣子，跟村頭閑散的老少爺們拉拉閑話。一來二去廝混熟了，他也像其他男人一樣扎進女人堆，打情罵俏，很開心地浪費大把的時光。

這里的男人大都在外打工，剩下零零落落幾個基本上都是二流子，平日里游手好閑，鉆東家進西家的，貼著村里的年輕女人轉悠，像蒼蠅。他跟那些人在一起，抽煙、喝酒、談女人，仿佛重又回到了人間，心里癢癢的，感覺有什么東西在發芽。

他開始留意村里的年輕女人，不久，那個梳著大辮子、叫做梨花的女人撞進了他心扉。他向劉二侉子打聽，劉二侉子不懷好意地乜他一眼，酸里酸氣地說：“你看上她啦？那可是一朵帶刺的鮮花，扎人呢。”然后隨手一指，“她一個人住在村東頭的老屋里，可沒人敢爬她的墻頭。”

他心里有了盼頭，從此以后來的越發勤了。

風雪顯然加大了力度，一波停息又一波涌來，漩渦狀，把兩排道旁樹搖晃的哆嗦不止。他全身已經披上耀眼的白，呼出的哈氣半道上就折斷了。對他來說，這樣的天氣實在不美妙，簡直與遭罪沒有什么兩樣。

他機械地敲打著道軌，金屬的撞擊聲發出冰冷的回音，在天地間空蕩蕩地響著。

怎么沒有火車經過呢？他心里想，此刻如果有一列火車呼嘯而來，它一定能看到風雪中的自己，那樣的話，他就會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有意義的。

然而，火車始終沒有出現，而他已經腳下沉重，邁不開步子了。他想，這個時候真他娘的應該躲在暖融融的工房里，喝酒、想女人，或什么也不干，塌塌實實睡個安穩覺。

又一場風雪掃過，把他身后一行歪歪扭扭的腳印憑空抹去。周遭都是一色的景物，不辨方向，他感到腳下的路越來越漫長，沒有盡頭。

那是一個多么善解風情的女人，當他們赤身裸體糾纏在一起的時候，他顯得那么笨拙，敏感的器官根本不聽從意識的召喚和支配，以至于無法順利地進入她的身體；是梨花引導著他進入了生命的神秘地帶，并且幫助他第一次完整地完成了雄性激素的釋放。

事后，他有些不安，他知道自己不是村里的那些二流子。二流子躲在暗處，而他是要走在明處的。

他點燃一支煙，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梨花趴在他赤裸的胸口上睡著了，氣息平和，像一只溫順的小貓。

這是一次略顯匆忙的結合，但那種心悸的美妙已經讓他把持不住。再后來，他隔三差五就去找梨花，因為這個美麗的名字讓他對生活有了更多的牽掛和念想。

流水一樣的日子是在什么時候發生改變的呢？他搜腸刮肚也沒有想清楚，一切來的如此突然，讓他猝不及防。

那天，他剛走到村口，劉二侉子猛然從街邊竄出來，把他攔住。

“有事嗎？”他問劉二侉子。

劉二侉子一臉壞笑：“又來找梨花了？”

他警惕地掃視四周，看看沒人，低聲喝道：“你別胡說，小心爛嘴子。”

“你們那點事，別人不知道可逃不出我的眼睛。”劉二侉子滿不在乎。

他受不了劉二侉子的輕浮，一伸手掐住他的細脖子，惡狠狠地說：“信不信我廢了你？”手上使了點勁，劉二侉子立刻感到呼吸困難，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喘著粗氣喊道：

“快，快放手，我是逗你玩的。”

他手上松了勁。

劉二侉子一邊揉著脖子，一邊說道：“你也太不經逗了，梨花是我本家表姐，我能壞她的事嗎？”

他不想聽劉二侉子絮叨，只想快一點見到梨花，于是丟下劉二侉子，轉身就走。劉二侉子緊跑幾步趕上來，拉住他的胳膊，低聲說道：“你別去找梨花了，她不在家。”

他一愣，停下腳步，疑惑地看著劉二侉子：“不在家？她能去什么地方？”

“這是梨花讓我交給你的。”劉二侉子從褲兜里翻出折疊的整整齊齊幾張紙，說道，“她男人在城里落下了腳，幾天前把她接走了。”

捏著紙片，一股酸酸的滋味涌了上來，他不知道那叫什么，因為他從來都沒有體會過。

該來的終于來了，他忽然發現，失去一樣寶貴的東西竟然如此容易，以至于不給人絲毫回旋的余地。

風雪像一只發情的困獸，無路可走，只好在野地里肆意發泄著。蒼茫天地間漫卷著一股冰涼的哀怨氣息，他的心沉到冰點，仿佛連自己的呼吸都將要凝固了。

他在雪地上抓了一把雪，使勁在臉上搓，直搓到雪花一團團掉落。然后，他仰起滿是冰渣的臉，大張四肢，無拘束地對著蒼茫天地嗷嗷地嘶喊，那喊聲四處漏風漏雪，仿佛一只狼絕望的哀號。喊到最后，他已淚流滿面。

天色將黑了，也許時間還早，但風雪天改變了時間的外觀，悄沒聲地把人們圈養起來，只把他一個人留在風雪地里。他有一種被拋棄的感覺。

他想早早回去，這樣的日子真的很適合一個人在屋子里喝酒、想女人。他想到梨花，那一刻一股熱流從心底泛起，直沖丹田。他感到胯下潮呼呼的，硬邦邦的。

離開道軌，他走到不遠處的一棵老槐樹下，背對風口，微微叉開雙腿，掏出了活計。那活計冒著溫熱的體氣，在風雪天依然精神，它暢快地滋出一股水柱，立馬讓枯瘦的樹干現了原形。尿完，他又抖了抖活計，感覺一身輕松。

他無比想念著溫暖的工房。

一枚釘子

木工坊終年彌漫著濃烈的木香。

我喜歡這種味道，干燥、綿長，吸入身體里有一種甜滋滋、暖融融的感覺。我甚至能聞出是哪一種樹木散發出來的，這讓我認定了這樣一個事實：木工坊是有魔法的。我很想知道。當一棵棵粗壯的樹木進去，用不了多久就變成一件件家具出來，木工坊是如何改變了樹木的命運的呢？

然而，三叔從不讓我進去。他把我帶到院子里，找來邊角料手把手教我做小椅子、小凳子，這是一個有趣的游戲。

后來，有人叫三叔，他停下手，把幾枚鐵釘遞給我，輕輕拍著我的頭說：“小心把手咬了。”他不說“扎”而說“咬”，鐵釘又沒有長牙齒，怎么能咬我呢？

我不懂，但很樂意有機會自己做一張小方凳。

院子里隨處散落著廢棄的碎木料，但我不要榆木，白樺木對我而言也有些堅硬，我要找的是泡桐木，而且尺寸是不需要再加工的那種。

不用太費力氣我就找到了做一張小方凳所需要的材料，一塊長木板、兩塊短木板，我把它們拼在一起試試，剛好合適。

接下來我需要用釘子把它們固定起來。

此時，一枚釘子出現在了它應該出現的地方。

被黑油浸泡的釘子在陽光下泛著青光，它尖尖的小嘴對我有一種神奇的吸引力，我很想知道它是怎么咬人的，于是右手捏著它，輕輕扎自己的左手心，那一種麻癢的感覺瞬間穿過周身，像被電擊一樣。這不挺好玩的嗎？我稍稍再一用力，不想勁用大了，那尖尖的釘子竟然刺穿了皮膚，讓手心立刻滲出一粒血珠。

我疼得禁不住叫了一聲。

三叔在木工坊里聽到了我的驚叫，他從窗口探出身子：“怎么啦？是不是釘子咬手了？”

“沒有。”我把手藏在身后，仰臉忍著疼大聲回答。

我不想讓三叔看到我被釘子咬手的樣子。

一個人的身體里會隱藏多少秘密？

在最初的日子里，我只是一株無人關注的小樹苗，向著陽光投射過來的地方努力生長就是了，全不必揣測今后要長成什么樣子、干什么用。我有這樣的權利，在等待歲月這個老木匠把我塑造成它想象的模樣之前，我的整個身心都是空白的。

直到遇到一枚釘子。

這小小的金屬物件有多鋒利？三叔是知道的，但他不能再告訴我了，當我跟在父親身后匆匆趕到木工坊，三叔已經直挺挺躺在地上，見到我們，他努力地咧嘴笑了一下，喘著氣說道：“真他媽邪門，我竟然被一枚釘子咬住了心口。”他很痛苦，那枚釘子已經大部分扎進了他身體。在身體里，這枚釘子肯定是多余的，因此，他的笑容要多難看有多難看，還一抽一抽的，話沒說完一灘血就涌出了嘴角。

我也感覺到了疼痛，揪心的疼痛。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一個意外，但就是這個意外咬住了三叔的命，掙都掙不脫，在送他去醫院的路上三叔就斷了氣。

至死三叔手里都攥著那枚要命的釘子。

父親與母親金婚之日，我們一群兒女在家里給二老慶祝。

本來已經訂好酒店，但他們年紀大了，受不了那種場合的排場和吵鬧，一定要在家里辦。

在家里辦就在家里辦吧，做兒女的不就為了圖二老高興？

于是，大家各各忙碌起來，女人們進廚房，男人們在客廳布置，小孩子們則纏著爺爺奶奶到院子里去玩耍。

臨近中午，要開飯了，父親走進廚房幫著端菜，誰勸都勸不住，只好叮囑他小心一點，像叮囑孩子。

大家很開心地忙碌著。

忽然，客廳傳來一聲悶響，緊接著是杯盤碗碟稀里嘩啦響成一片。大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急急跑出去，只見父親呆立在客廳，而桌子不知怎么垮塌了，杯盤碗碟摔得遍地狼藉。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父親喃喃自語。

看到父親只是受了點驚嚇，大家都放了心。

小弟在腳邊找到一枚釘子，拿在手里看了看，他似乎聽到了一枚釘子的嘲笑，說道：“這張桌子有年頭了吧？看看，釘子都生銹了。搬家的時候我說把它換掉，你們就是不聽，現在終于出事了吧？”

他不知道這張桌子對父親意味這什么，我知道，當年三叔就是在打制這張桌子的時候出的意外。雖然它已經不時新了、變舊了，但父親怎么能輕易把那段記憶放棄呢？

父親從小弟手里接過那枚釘子，端詳著，然后喃喃地說：“老了。”

我不知道他是在說釘子還是他自己。

過去了那么多年，一枚釘子在不經意間狠狠扎了父親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