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中葉,阿爾巴尼亞勞動黨曾是中國共產黨在歐洲最堅強的盟友,阿爾巴尼亞被中國譽為“屹立在亞德里亞海上的歐洲社會主義明燈”,那一時期,兩個國家在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上基本相似,有著“同志加兄弟”般的親密關系。在這樣一個歷史背景下,中國引進了一批阿爾巴尼亞故事片,于是,中國的少年們對西方最初的認識以及對二戰歐洲戰場的戰況、軍事知識基本由此而來。
某些藝術作品對一代人的成長有著潛移默化的影響,對其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的形成起著微妙的作用,尤其是在“文革”那樣一個沒有更多的參照標準可以拿來借鑒的年代,“外面的世界”就顯得格外精彩。
然而要想走近這個國家,更好地理解影片所表現的內涵,就需要大致了解它:阿爾巴尼亞國土面積為2.87萬平方公里,位于東南歐巴爾干半島西岸,山地和丘陵占全國面積的四分之三,西部沿海為平原。屬亞熱帶地中海型氣候。擁有約313.4萬人口。
阿爾巴尼亞屬歐洲小國,就目前也被列為歐洲最落后的國家之一。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生活在點電燈不如聽收音機、沿用老式手搖電話機的阿爾巴尼亞山區的山民們,正積極籌備五萬兩千米電線和一千根電線桿,為家鄉實現電氣化做著努力。可是我們從電影中認識阿爾巴尼亞大都市的時候卻有另外的感覺,那里西洋的生活方式、西方文化傳統的體現以及對物質對審美的態度,使我們耳目一新,也讓從未沖破過心界的少男少女們第一次對生活產生了夢想。
隨父母在“五七”干校那一時期,我們觀賞了當時所有允許上映的國內外故事片,其中包括由八個“樣板戲”拍攝的電影。由于文化生活的匱乏,能看的書籍又極少,看電影就成了我們幾乎唯一的心靈寄托和情感需要。只要有電影,什么時候放,我們什么時候看,即使是同一部電影,放映多少次我們就看多少次,樂此不疲。漆黑的夜幕下,我和我的小伙伴們拿著小板凳涌向場部的大操場,不知是擔心漏掉故事情節,還是為了和電影更加“親近”,我們總是坐在離銀幕最近的地方。今天想來,那些頂著寒風或酷暑,在夜幕的關照下看電影的感覺真是幸福極了。
當時阿爾巴尼亞影片所宣揚的主導思想,在某些方面與我們的國情有著不謀而合的巧妙。影片的基調、主題及其教育意義,正好符合我國當時的形勢和政治教育的需要。有一個晚上放映的是阿爾巴尼亞黑白故事片《創傷》,它是一九六九年拍攝譯制的,是阿影片中為數不多的、反映阿爾巴尼亞人民在和平年代從事社會主義建設的現實題材故事片,就片名已經很吸引人了,更別說,其中還有種浪漫主義色彩。
影片一開始,我們就被女主角那張冷艷的,表情凝重、專注的面孔所打動,于是維拉便成為我們心目中又一位令人艷羨的銀幕形象。電影的每一個鏡頭,每一個情節都讓我感到新奇和舒暢,尤其是維拉的神氣,那流露著心中不滿和對她丈夫怨氣沖天的傲慢氣質。在影片中她雖然是被教育的對象,在當時也很難與現實生活中的某一個人相對號,但她很特別,就是因為這特別,讓我頃刻間喜歡了她。那種滿足感是今天不能體會的。
故事的背景是地拉那一對年輕夫妻之間的矛盾得到化解的過程以及促使事態發生轉變的人文環境。在這環境中,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觀點,處理問題的態度和方法,所以,這對夫妻間矛盾的化解便是順理成章了。
妻子維拉在一家大醫院里做外科醫生,她一心想營造一個溫馨的家,不被打攪,在業務上不斷提高,有所成績;她的丈夫納依姆是位地質學教授,在去礦區一線考察工作的過程中,被那里工人們的工作熱情所感染,他最深切的感觸是,下去像教授,可回來像小學生,已經落在生活的后頭了。他希望維拉和他一起置身于沸騰的生活激流中,當一線需要的時候不退卻。于是便決心離開部里的工作,投身到礦山那火熱的生產第一線去,為此夫妻倆產生了分歧,一度不可調和。故事執意要表達一個鮮明的立場,雖然你難以說清,維拉所表現出的是小姐脾氣還是貴婦秉性,但無疑她是一個貪圖安逸生活,輕視勞動階層的小資產階級的代表人物,她的丈夫納依姆堅定地站在了與她對立的一邊。
對生活,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看法和選擇,而化解矛盾,通常是由其中一方做出讓步的,維拉的轉變過程以及舊觀念與新思想的沖突形成了故事的主線。影片的主導思想沿用了傳統的道德理念。
電影被拍攝得恬靜、幽然,黑白色調又給人以樸素、雅致的感覺,即使是紛爭的場面也聞不到半點兒火藥味兒。它讓我們堅定地認為,所謂的歐洲文明就是影片中所描繪的那樣。女主角不俗的氣質、儀表、風雅以及她的配飾、服裝,激活了人們心中審美的欲望。維拉在戶外常穿一件黑領子粗線呢大衣,過膝,沒有贅感,寬松而不夸張,配她嬌小的身材,很得體;家居陳設簡潔、洋氣,生活節奏不急不緩。演員們沒有裝腔作勢的規范性做派,也沒有修飾做作的痕跡,一切都像真的,如同真實生活的重現,這對我們來說也是一種新的感受。它讓我們看到了,和平年代的一切是那么美好。歐洲人的禮貌、品位和生活方式,通過劇情、人物和故事;通過語言、場景和氛圍傳達給我們,它就像一部現實意義和浪漫主義色彩并存的中篇小說,生活氣息濃厚,語言簡潔明快,富于教育意義,成為我們念念不忘的經典。
像“同樸實的人在一起可以純潔靈魂。”比如“蔑視別人是可恥的,對于一般人來說這并不光彩,而對一個醫生就更貶低了人格。”以及“手術室造就不了醫生,而醫生卻可以造就手術室。”“醫學不是我們借以搞個人事業的一門科學,我們的義務是使所有的病人健康地回到工作崗位上去,這是醫學的唯一目的。你應該從中找到做醫生的樂趣。” 還有“意識不到的,有些思想總有一天會涌現出來阻礙你進步,要戰勝自己的確不是件容易的事。”
當我有機會再次觀看這部電影時是在兩年以后。那時候我已經回到保定市,是河北省職工醫學院護士班的一名學生了。我實習和工作的那所醫院,接收了一批三十八軍的進修醫生,他們為了對醫院的老師和領導表示感謝,特意為我們放映了反映醫學界生活的影片《創傷》。
照樣是這部電影,依舊是在夜幕的關照下觀看,而感觸卻比以往更加深刻。尤其是那些職業化了的語言,竟是我們實習中或查房時經常聽到的:
“他的體溫有點兒高。”
“一般情況是這樣。”
“位置正常,現在要注意防止感染,繼續用抗生素。要耐心觀察。”
……
“總的來說,基尼的健康情況很好,傷口已經完全愈合,他的胳膊可以活動了,對嗎?我看星期一他可以出院了。”
“羅迪在埋怨,每頓飯以后他就感到煩躁,他說咽東西的時候疼,給他拍個片子吧。”
還有些話就像當時由中國人民自己發出的聲音:
“現在黨多關心我們,我們要感謝黨,同志們,沒有黨,我們會像過去一樣……”
“我這胳膊不是一雙襪子能報答得了的,我要好好勞動,報答黨的恩情……”
任何一個歷史時期,醫生這個職業都是為人們所尊重的,也是社會需要的。我不能確切地知道,這部影片對我日后選擇從事醫務工作是否產生過決定性影響,但我知道,從這部影片中我明確了,醫務工作者應該具有怎樣高尚的職業道德情操。
就是由那時起,我們的舉止和談吐也在不經意間追求著文明的表現方式,我們學會了昂著頭、瀟灑自如地行走在病房的走廊上,向對面走來的同事問一聲“你好”;對患者的態度也隨之變得禮貌客氣了。
影片中,地拉那并不寬闊但潔凈有序的街道、明亮的店鋪櫥窗、疾步行走的人群和他們時髦的穿著也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堅持認為,一部影片的氣質和風格應該首當其沖,故事倒是其次。還有,在這影片中,富于內涵的風趣和調侃體現出了歐洲人幽默的性格特征:
維拉:“他(納依姆)沒有審美能力,他是個鄉下佬。”
父親:“那你呢?我的孩子。”
維拉:“我是在地拉那長大的。”
父親:“你爸爸是哪兒長大的?”
維拉:“不過,爸爸你一點兒也不像農民。”
父親:“怎么才像農民呢?”
維拉:“至少,走路的樣子,像納依姆,一步就跨兩公尺。”
納依姆:“你呢?穿短裙,跨一步還不到二十五公分呢!”
父親:“你們說,我看見過這樣一個女人,短裙太瘦,跨不上公共汽車,堵住了車門,后來來了個士兵,把她往上一托,當這士兵轉身要走的時候,那女人就對他說:‘老粗,不要臉。’”
維拉:“要是我呀,我就說:‘謝謝,請你明天再來!’”
納依姆:“她(維拉)這么跟我說:‘如果,你也一樣套上短裙,可以糾正步伐。’真會想象。”
維拉:“我們的步伐一向不一致,他呀,總是拖著我走。”
我們在影片里看到了富有生活氣息的格律與情調,維拉和納依姆也像當今中國許多年輕的夫婦一樣,每逢周末回家看望父母,與他們共享天倫之樂。于是老人們在這一天里也心甘情愿地戴上圍裙下廚房,做些好吃的東西款待女兒和女婿;夫妻產生矛盾的時候,女兒就會跑回娘家尋求父母的支持和安慰。這些情節的安排雖然凡俗,但并不乏味。你會從他們之間那和諧、親密,甚至直言不諱的批評聲、反駁聲中找到血脈流動的聲息,體會到親情的真實和可靠。
無論膚色、民族、信仰以及社會制度有多么不同,人類在生活中所面臨的課題往往是相同的。影片敘事的生動、自然和巧妙;人物所表現出的矛盾心理和傳統觀念對于今天中國社會的意義,絲毫沒有被時間所掠奪,想起來還是那么生動、清晰、耐人深思。
飾演維拉的年輕演員R·阿那克諾斯蒂漂亮的外表給那個時代烙下了一個美好的印記,而她的優越氣派和內在氣質確是難以模仿的。她那雙睫毛濃密、深不可測的眼睛里聚積著豐富的內涵,影片在不同的情境下需要她表現的無論是憤怒、快樂、彷徨,還是專注、猶疑、溫柔、屈從,都由這雙眼睛傳遞給了觀眾,這是一個演員的魅力、實力和她所具有的能力。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進程,我們看到了無計其數引進和國產的電影作品,直到今天,我依然堅定地相信,她是迄今為止為數不多的、能夠很好的運用眼神來表達內心世界的演員之一。
李梓的配音為我們更好地理解人物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使聲音與銀幕形象構成了完美的統一。讓我無法想象得是,如果阿爾巴尼亞演員聽到中國為他們配制的聲音時,會是怎樣一副神情?而相反,我們某些演員的表演太注重模仿,往往讓觀眾有種咀嚼剩饃的味道。實際上,演員比的拼的不是技巧,是生活。要想使人過目不忘,演員就要拿出自己對所擔當角色的準確理解,能夠付出對“這個”環境研究和剖析的耐心來。在后來的歲月里我們注意到,有不少反映醫院生活的影片,女醫生的做派幾乎都是一樣的,她們不茍言笑,神氣十足,像維拉那樣把雙手插進白大衣兩邊的口袋里。樣子是學到了,但一點兒味道也沒有,像東施效顰一樣的生硬和做作。
如今,將近四十年的時光過去了,當那居所、礦山、醫院、街道重現眼前時,一切自然而然,沒有陌生感。看到無影燈下緊張實施手術的場面,你甚至能夠聞到經紫外線燈光消毒過的味道;聽到影片中的配樂,就會想起同一時刻維拉急促行走在街上的腳步。我想,這就是電影的神奇和魅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