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幾個孩子的母親。
前夜的一場大雪帶走了她薄如紙灰的生命。從此,她再也不用在凄風苦雨中浪跡街頭,再也不用在世態炎涼中遭受白眼,再也不用在喧囂鬧市中忍受孤獨。
她是個患有精神病的老乞丐,約有七十歲的模樣,經常拖著一條殘腿,踽踽著,蹣跚著,在我居住的小區附近垃圾箱里用她那雙枯如干枝的手翻找食物。她臉上被風霜雪雨無情地刻劃出深深的印痕,猶如條條盛滿污水的溝壑。花白的頭發由于常年累月不洗而結成厚厚的硬痂。無論春夏秋冬,她身上披著的總是那件破舊得翻卷出爛棉花的黑棉襖,連扣子都不系,裸露出干癟得如布袋般曾經奶過孩子的乳房。她除了找東西吃就是躺在垃圾旁或草地里睡覺,懷里總抱著一捆用幾乎褪盡顏色的紅布扎住的干柴。我從來都沒見她抬起眼睛看過從她身旁走過的任何一個路人,也許在她看來,這個世界上只有她一個人,而過路人也大多不屑拿正眼去看她。
聽母親說,老乞丐年輕的時候長得很標致,是個出自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在外地某城市工作時嫁給了一位干部子弟,婚后兩年為家里添了個白白胖胖的小男丁,一家人歡天喜地。可是,好景不長。三年以后,文化大革命開始了,由于出身不好,她被當做“牛鬼蛇神”受盡一切折磨。不久,她就瘋瘋癲癲,喜怒無常了,沒過幾天,被婆婆趕出了家門。盡管她聲嘶力竭呼天搶地哭喊著,“我不要離開我的寶寶,我不要離開我的寶寶……”盡管她使出渾身解數妄圖砸破那扇緊閉的可惡的鐵門,可是,她卻未能改變自此后被剝奪做母親權利的悲慘命運。
許是尋根的本能使她一路乞討回到了家鄉。可是,她父母在她回家之前就受迫害而死。她舉目無親,形單影只,又癡又傻,淪落街頭。年輕的她姿色猶存,一些混混和光棍們不斷欺侮她、蹂躪她,她便一次次懷孕,一次次臨盆。荒天野地里廢棄的茅屋是她的產房,一根根撿來的麥秸雜草是她的棉被,沒有接生婆的助產,更沒有營養品的滋補,有的是陰風怒號,有的是暴雪驟雨。她抱著孩子,奄奄一息于血泊中。風,像毒蛇一樣鉆進她的身體里纏她、咬她;疼,像利劍一樣刺進她的血脈里割她、砍她。地上,是被她的手指鉆破的十個深洞……
聽長輩們說,那幾個可憐無辜的孩子要么剛生下來就被凍死餓死,要么幸而被好心人發現抱走收養了。
我問母親,為什么老乞丐的親生兒子不來找她,母親嘆口氣說,“她兒子在那座城市是個不大不小的領導,有人告訴過他母親的現狀,可他卻說自己從來沒有享受過母愛,是他奶奶含辛茹苦把他撫養大的,他母親早在許多年前死掉了。”
就這樣,老乞丐孱弱單薄的身影一年年在縣城里晃動著,徘徊著,我只是偶爾表示一下同情,在她經常光顧的垃圾箱旁放上幾袋餅干或者方便面,而更多時候,幾乎是忽略了她的存在。可就是在這樣一個老乞丐身上,卻發生了令我刻骨銘心、靈魂震顫的一幕。
一天下班回家,遠遠的,我聽到一個小孩子哭喊著找媽媽的聲音,前面有個兩、三歲的小女孩邊走邊大聲啼哭。一定是大人沒有看好,孩子自己走出了家門。我將自行車猛蹬了幾下。就在這時,突然發現那個老乞丐放下她經常抱著的干柴,從對面蹣跚著也向小女孩急速走去,我生怕她神志不清會傷害孩子,就跟她搶速度。沒想到,在我下自行車的瞬間,她閃電般伸過雙臂把孩子抱在懷里,盤坐在地上。
“好孩子,乖寶寶,不哭不哭……”她那在平日里混濁失神的眼睛突然放射出光芒,那光芒足以驅散寒冬的陰冷,足以融化凍結的冰霜,充滿了我從未見過的慈愛,那是一種母性的光輝,難怪走累了哭倦了的孩子能夠在她懷里安然地躺著停止哭泣。她騰出一只手,脫下身上僅有的那件御寒的破棉衣,蓋在孩子弱小的身體上。而她則裸露著上體,松弛干老的皮膚就像粗糙的枯樹皮,在寒風中似被一層層地剝落掉,我分明聽到了那瑟瑟抖動而發出的聲響,可她的臉上卻漾著幸福滿足的微笑。隨后,她用臉緊貼著孩子紅撲撲的面頰,一只手緩緩拍著孩子的背。一會兒,她又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孩子,那深陷的眼窩汩汩流淌著暖暖的愛意,許久,她的目光都不肯從孩子的臉上挪開,生怕孩子會突然從她眼前消失掉。她的手顫微微地挪到孩子的臉上,輕輕撫摸著,撫摸著,如同撫摸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寶。她干裂蒼白的嘴唇囁嚅著,像是喃喃自語,又像是跟孩子說話。隨后,她抱緊孩子,閉上眼睛,沉浸在無限的幸福之中。兩行熱淚彎彎曲曲在她阡陌縱橫的臉上。或許,是眼前這一幕勾起了幾十年前她曾經作過母親的美好回憶;或許,是這個小女孩讓她捕捉到與自己失散多年的孩子的氣息;或許……或許根本沒有那么多或許,她對小女孩的愛完全出自一個女性、一個母親潛在的愛的本能。天下的母親都是一樣的,無論她是貧窮的還是富有的,無論她是健康的還是病痛的,無論她是幸福的還是不幸的,她們都會發自本能地散發出母性的光輝,讓人感受到暖暖的愛流。我早已潸然淚下了。
“你這個該死的老東西,快放開我的孩子!”一個尖銳的女聲突然劃響在耳邊,隨后就看見一個年輕女人一把從老乞丐手中奪走孩子,扔下孩子身上的破棉襖跺了兩腳,她依然覺得不解氣,又朝老乞丐狠狠唾了一口,“呸,走開!晦氣的老東西!”
“孩子,我的孩子……”老乞丐凄厲的哭聲回旋在飄滿落葉的灰色天空里,或許是幾十年前被奪走兒子的那幕又闖進了她曾經麻木的記憶里。她踉踉蹌蹌追趕著,哭嚎著,摔倒在冰冷的馬路上。許久,她站起身,仿佛從夢中醒來,又恢復了那常有的木然神色,撿起地上散落的干柴和紅布。這時我才看清,那褪色的紅布原來是一個小孩子的兜肚。她彈去兜肚上的灰塵,把干柴重新捆好,緊緊抱在懷中,踽踽著,蹣跚著,漸漸消逝在夜色里......
我也是個母親,心早已被這一切深深刺痛著。究竟是誰剝奪了善良的她做母親的資格?是那場政治浩劫,是她婆婆,還是世俗的偏見、人情的冷漠?然而瘋癲的她卻始終沒有泯滅做母親的知覺和愛。從此,我對老乞丐滿懷的是敬重,而絕非原來單純的同情了。可是,自那天以后,我就再也沒有見她來過這里撿東西吃。
“經常在我們小區附近撿垃圾的那個老乞丐死了。聽說,前天夜里死在了城北的雪地里。”今天下班時,從鄰居的閑談中我才知道她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在那個冰冷的雪夜,她靜靜地躺在野地里,對孩子無盡的思念和無邊的愛像一串長長的珠子漸漸斷落,一顆一顆,一粒一粒,從她枯干的身體里滲透出來,散落在雪地上,隨著凜冽的朔風飄揚在凄清陰黑的午夜。
漫天的雪花為她裁剪送終的老衣,飄飛的落葉為她灑下送葬的紙錢,呼嘯的北風為她奏響送行的哀樂。她帶著絕望而走,又似乎帶著希望而去。她許是去另一個世界尋找她那幾個未曾來得及叫她媽媽就夭折了的孩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