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真在我,在馬國慶,在當年我們這些半大小伙子心里,等同于愛情,等同于青春,等同于世間最美好最值得等待的女子。
我和馬國慶在一起時,三句話不到,他必會說到梅真。
馬國慶是一年前從蘇州轉到我們這座北方小城的,他父親轉業到地方,他不得不跟著回來了。而他惟一舍不下的就是梅真,他說,你能想像一個女人有多美嗎?就是美得像個妖精,美得不像話,美得讓人想殺了她。
這個理論有點奇怪。但非常讓我和歐陽北方蠢蠢欲動,非常!
梅真到底有多美?馬國慶沒有告訴討我們,個子多高?他只說,很高,眼睛多大?他只說,很大。都是模糊的概念,根本說不清,用馬國慶的話說,自個想像去吧,想有多美就有多美。
我們靠著這些想像讀完高三,而且對班上的女生視而不見,因為馬國慶說過,這些女生,哪里比得上梅真啊!于是我們老老實實地讀書。
歐陽北方的成績最好,最后被保送到南開。我次之,經過一番拼殺到了北京外國語學院,落榜的只有馬國慶,他說,前幾年太迷戀梅真了,所以這不能怪他,只能怪梅真。
真是紅顏禍水啊!
那段時間我夢到了好多次梅真,仿佛伸手可及的一個女子,但醒來時才發現是個夢。我想,我需要一段戀愛了。我已經十八歲了,還沒有初吻和喜歡的姑娘,這怎么像話?米麗就是這時出現的,她扔給了我一封信。
劫色了。我對馬國慶說,我被人劫色了!我一臉的得意。
那天米麗穿了一條極短的黃裙子站在那里,顯得分外妖嬈,我的心里一動,想,梅真穿這條裙子是什么樣子呢?
我騎車帶她去了挺遠的地方,誰知道怎么稀里糊涂就抱在一起的,后來,也不知誰先吻的誰,反正就發生了。結果我很失望。因為米麗技術純熟,一看就不是初吻。事后我想想,我只是想失去初吻,一切與她無關。
假如我吻的人是梅真呢?這是我第N次想到梅真,我把所有的聯想和動作全安排在她的身上。
第二天米麗約我老地方見,我沒去。第四天。有人在樓下叫我,我聽得出是米麗,還是沒去。
馬國慶準備去油田當工人,我說好啊,石油工人很偉大,去吧,而且薪水很高,以后掙了錢可以娶梅真。歐陽北方也說,梅真會喜歡你嗎?她喜歡什么類型的男孩兒?
還男孩兒男孩兒的。馬國慶罵他,梅真最不喜歡的就是男孩兒,她喜歡的是男人,比如我。
呸,我們罵他,你大概是想吃天鵝肉吧。馬國慶不屑地說,如果我爸不轉業,我肯定能把她搞到手,你們信嗎?
我們一起搖了搖頭。
上大學之后,我的戀愛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就連書呆子歐陽北方也告訴我,他和一個女孩子親吻過了,他問了我一句,你說,要是親梅真是什么感覺?
而我的突飛猛進發生在大一快結束時。我被一個北京女孩子領回了家,她爸爸是個將軍,她十八歲就開始炒股票,我們班里,她是第一個開著車來上學的女生。
在她房子里氣氛一直很曖昧,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胸上,很平。這讓我索然無味,可我還是順著摸下去……
她吃吃地笑,而我趴在她的身上好像一個奴隸。
那次很失敗。她笑話我不懂女人,對此我耿耿于懷。再后來,終于有一次我讓她最后討饒了才放開她,可是,我不愛她。
有時我甚至想,梅真,我要來找你,我要揭開你的神秘面紗,現在,我既會接吻又會做愛,我想,我一定會讓你滿意的。
那時馬國慶跑到撒哈拉沙漠去打井了,我們根本聯系不上他,他大概早就把梅真忘了。他提供的線索很模糊,蘇州,梅真,很美。
畢業后。我去了蘇州。沒有遇到梅真,我遇到了歐陽北方。這真是個笑話。當我們在一條巷子的青石板上相遇時,我們都笑了,是的,我們一起來尋找舊夢。
歐陽北方比我知道的還要詳細點,他說他打聽了,梅真是三中的,看門的老大爺說,早畢業了,不知去了哪里。
那么這個梅真到底是不是馬國慶所說的那個梅真呢?
我和歐陽北方坐在蘇州的小酒館里聊天,看著外面的街景。雨一串串落到小河里,小橋上有打著油紙傘走過的少女,哪一個會是梅真呢?
歐陽北方問我,梅真會愛上我們其中的誰?
當然是我,我說。我比較流氓,女人一般都比較喜歡流氓。我們一起笑了。我們喝了很多酒,然后一起吟詩,一些小酸詩。我對歐陽北方說,我以后要搞個三妻四妾。
對我的流氓作風,歐陽北方一點也不懷疑。而我真實的想法是,找到梅真,愛上她,或者她愛上我,我們結婚生子,好好過日子。
每年來蘇州我都會有艷遇,她們很纏人,我問她們,你叫梅真嗎?這些女孩子都會搖頭。我喜歡這種艷遇,如影飄渺,轉眼飄零。甚至到了最后,我記不清她們的長相,我只知道,她們是蘇州女子,這就足夠了。
兩年后歐陽北方結了婚,我去參加他小女兒滿月的宴會,和其他俗人一樣問他女兒的名字,是不是也查過康熙字典?歐陽北方說,隨便起了一個。他并不美麗的妻子說,非要叫什么梅真,多俗氣啊。
我愣了愣,笑了,然后說,蠻好的呀。
那時,我和歐陽北方意味深長地對看了一眼。
我想,他是寂寞的。和我一樣寂寞。
早春。我,三十歲,有著清晰的寂寞和醉人的微笑。
彼時,我已有一個不錯的廣告公司,還有鶯歌燕語的女人圍繞左右。我對婚姻的感覺越來越淡,我決定一個人過一輩子,如果遇到梅真,也許我會結婚。
其實我已經失去了找梅真的決心,而把她當成了一個夢而已,大多數時間。我周旋在女人中間,和她們鬼混,是的,鬼混很容易忘記誰。
可我無法忘記梅真,那少年時的夢和一次次的尋找。后來我懷疑那只是馬國慶的一個夢,這世上根本沒有一個女子叫梅真。
一個沙塵暴猖獗的天氣里,我在北京一個五星級賓館大廳里獨坐。
我得找一個女人陪我,太寂寞了,寂寞像風一樣,刮得到處都是。我抽著煙,看著大堂里那些游來逛去的女人們。
我知道她們是做什么的。她們有著優雅的舉止、高檔的時裝,你以為她們來自大公司或者海歸,其實,她們的本質和街上那些穿著妖艷眼神曖昧的女人沒有多少區別。
我看到了她。
她很吸引人,有極大的眼睛,大概眼角注射過什么吧,眼神有些不自然。但她的確是最美麗的女人,我打了一個響指,她過來,然后伸出了五個手指頭。
我點頭。然后帶她上了電梯,我的房卡是1801。在電梯里,她的手一直搭在我的肩上,她有極濃烈的香水味道。
我們一直沒有說話,直到進了屋,她很主動,一件件脫掉我的衣服,然后做她應該做的事情。自始至終,我們沒有開口說話。直到完事,她才說了一句話:我去洗洗啊。
她的口音,明顯帶著蘇州吳儂軟語的味道。
你不是北方人?我點了一根煙問她。
嗯。衛生間里水聲很大,我數出五百塊錢給她,想放進她的包里,打開她的包的一剎那,我看到了她的身份證,那上面寫著兩個字:梅真。
我的腦袋轟就大了!
梅真!梅真!梅真!這怎么可能?
她出來時,我的手有些哆嗦。顛聲問:你叫什么?
她笑著接過我的煙說,我叫嫣然,怎么啦?
能告訴我真實的名字嗎?算我求你!
你給我多少錢?我的名字要賣錢的,有客人這么要求的嗎?你太過分了。
我給你一萬,一萬行嗎?我知道自己口氣有些激動。
她顯然也嚇住了,她看了看我說,梅真,我叫梅真,說著,她拿酒店的筆在上面寫下自己的名字,她的字很好看,那兩個字刺得我想流眼淚。
很好聽的名字,我壓抑住自己的激動,然后說,在蘇州上的中學吧?她抽著煙說,是,有什么問題嗎?還想知道什么?
我搖了搖頭,已經夠了,太多了,足以傷害到我流出眼淚和血。
她化好妝,站起來說再見,我也站起來,我說,梅真,我能抱你一下嗎?
她笑著說,那也要錢的啊。我說,好啊。
我們擁抱了一下,她很瘦,但是很性感,鎖骨很美麗。她的眼神里。是更空洞的寂寞。我給了她兩萬塊錢,這是我出手最大方的一次。從此,我將永遠忘記等待過梅真。
我撲到窗前等待她出來,我一直等了兩個小時,她根本沒有出這個酒店的門,我想,她又去招攬另一單生意了。
那天我很晚才睡去,我一支又一支地吸著煙,直到把自己抽得頭都快暈了??焯炝習r我睡著了,很快我夢到了梅真,我夢到我還是十七歲,青春年少,蠢蠢欲動,而我早早就遇到了梅真,然后我們相愛了。
醒來時已近中午,我發現那只是一個夢而已,我的手機上有二十八個未接電話。有公司的有女人的有同事的有母親的,但永遠不會有梅真的。我和梅真的一切,已然過去。
我起來,去衛生間刮胡子。我發現一夜之間它們全都郁郁蔥蔥了,我刮著它們,一邊刮一邊想著那個夢,一邊想一邊手哆嗦著,最后,我什么都做不了了,我看著鏡子中的自己,那個三十歲的男人哽咽著,一串串的眼淚掉下來,沒完沒了地落著,沒完沒了地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