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公司時我并沒覺得這個正在收拾東西的女孩有什么特別之處。嬌小玲瓏,有些不像北方女子。五官里惟獨眼睛搶了風頭,大而靈動。頭發剪成板寸,據說是率先領導了一個潮流的。街頭巷尾都是這種板寸頭時,季小北早婉約了起來,長長的黑發梳成油光光的一根辮子,宛若陳逸飛畫作上走出來的江南女子,走到街上讓無數男人撞了電線桿,回頭率那叫一個高。
這女孩,不漂亮,卻有獨特氣質。用季小北的話說:長得漂亮那不叫本事,過目難忘那才是能耐。
的確,季小北有讓人過目難忘的能耐。
推介會上,人人都順著印堂發亮、認為馬上就能追李嘉誠超曾憲梓的老板說好話,可是季小北不。她站起來打斷大家的捧臭腳談話,說:我不知道原來推介會是賣膏藥的,如果知道我就不來了。其實我們大家每個人都知道這只是一款保健品,不具備任何醫療作用,可是我們的廣告上居然說可以防癌抗癌治癌,這不太荒唐了嗎?
老板的臉由紅變白,大家都拼命地給季小北使眼色,可她卻繼續發表她的演說:如果因此耽誤了治療,出了人命,算誰的?
后來我知道這是季小北的性格,她想做的事,她想說的話,就一定要做,一定要說,八頭牛也拉不回來。
老板啪地把推介書扔到桌子上,起身離席。人力資源部部長惡狠狠地盯了季小北三秒鐘后說:我看你是不想干了!季小北也不甘示弱:你要讓我干,我還真得考慮考慮。說完揚長而去。那叫一個牛,恐怕我這輩子都學不會。
走出會議室時,我有點佩服這個敢說真話的季小北了。只可惜,才認識,就成了陌路。
二
四處找房,與人合租。同事說:季小北剛失業,一定鬧經濟危機,要不然,打電話問問她愿不愿意合租。電話拔過去,就聽到季小北雀躍的聲音:姐們兒,你這可以雪中送炭啊!
同事說:小北脾氣壞心卻很善,是順毛驢,凡事順著她,沒準她都能付你房租呢!我連念三聲阿彌陀佛,說:不求占人便宜,只求安穩度日就好。同事哈哈大笑,你和季小北還真是南轅北轍,季小北沒有一天不折騰的,安穩兩個字怎么寫她都不知道。
季小北失業在家,也不閑著,每天比我出門還早,比我回來得還晚。我以為她是在找工作,周末她回來得早,在那間小小的客廳里叫住我:我給你來段太極拳吧,這些日子剛學的。
太極拳?學這個干嗎?
玩呀,我還學了國標、瑜珈、插花……
我的天,原來季小北這些日子就忙乎這些了。你還別說,這丫頭有些靈氣,一招一式做得有模有樣。我說:難不成你這就要退休養老了?
她盤腿坐到沙發上剝橙子吃。
我倒是想,可是誰養我呀?下面我要重新出發,找個工作,掙很多錢,然后去西藏,再然后去乞力馬扎羅看雪……她說這話時,鼻翼微微皺著,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
我提醒她:丟掉了月薪三千的工作與提職加薪的機會,還是挺可惜的吧?聽同事說,你可是很出色的營銷人才呢!
季小北說:有什么好可惜的,舊的不去新的不采嘛!
三
沒幾日,下班回家時,季小北居然做了一鍋小雞燉蘑菇,開了紅酒,說:慶祝一下吧,下崗工人季小北再次就業啦!
我問:這次去了哪?她故意賣官子,低了頭,半晌說:咱從夸以后也成資產階級了。我和朋友開了家美容院。
我差點咬掉自己的舌頭。小北,美容院是人人都能開的嗎?
季小北啪地掏出一個小本,看,咱姐們是考了資格的。
就是這段日子?
當然!
我咣給了季小北一拳,你行啊,不聲不語的,倒是一步到位。
季小北又一次像陀螺一樣忙了起來,辦執照、跑店面、買器材、雇人。瘦小的地仿佛踩在了彈簧上,總是那么有活力。那段日子她見人的第一句話就說:長話短說,忙得腳打后腦勺了。忙是忙,季小北說:多有成就感啊,什么事都是自己一拳一腳打拼出來的。說這話時,她像個驕傲的小公雞一樣,臉興奮得通紅,眼睛炯炯有神。
我被季小北拉到美容院里做皮膚護理,她說:女人,就是得對自己好點。我撲噗一聲笑出來,你這是從那句男人就是得對自己狠點改編來的吧!
管他呢,舒服不舒服你自己知道。看著季小北興沖沖的樣子,挺為她高興的。店里的師傅說:我們這小老板才有意思呢,人家來做整形的,她倒是會給人寬心,花言巧語一通說,人人都以為自己是天仙不用再整了。你瞧,好好的生意,讓她自己給攪和了。
季小北抱著肩說:不知道那些人怎么想的,挺漂亮一張臉,愣要做個歐式眼,那不是給大熊貓去眼袋嗎?黑心的商人我可不做!
眼瞅著美容院的生意風生水起,小北賺了些銀子,馬上就往奔小康的路上大踏步前進了。我擔心她不愿意與我合租,忐忑著問了去。她說:你先住著,等我趕你走再說。
然后冷不丁地說了句:風兒,我想學畫畫。我摸了摸她的腦門說:你沒病吧?
四
季小北當然沒病。美容院交給朋友打理,她背起畫夾拜了師當真學起了畫畫,而且學的是正宗油畫。我對單位同事說了季小北學畫畫的事。同事說:這丫頭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折騰到哪算一站啊?
季小北每天起早貪黑背著畫夾出去,買了厚厚的畫冊回來。從商人到藝術家,她怎么連個過渡也沒有啊?強烈要求看她的畫,她居然有些羞澀,那還不能叫畫,不敢給你看!
本以為她是三分鐘熱度,可是看情形這丫頭是又一次認真起來了。常常把自己關在房里折騰,連吃飯也不出來。衣服上也總是帶著油彩。我問她:這年頭還有大畫家嗎?她瞇了眼說:管它有沒有,喜歡了就先做了再說。
大概半年的時間,季小北都很靠譜地在學畫畫。半路出家的她到底畫得什么樣,我不清楚。只是看著那個梳板寸的小姑娘日漸婉約了起來,留起了長發,編起了辮子。以為這回愛折騰的季小北真的轉了性,電視里正在播李嘉欣演的潘玉良,于是指著潘玉良說:想做那樣傳奇的女畫家?季小北笑著搖了搖食指:要做就做弗里達。于是我看到了那個墨西哥畫家的自畫像:美麗得有些妖嬈,眉毛奇怪地連在一起,耳朵上綴著兩個骷髏狀的裝飾物,眼睛里堅毅的神情下透出幾絲誘惑。季小北說她患過小兒麻痹癥,遇過車禍,但她還是選擇了自由生活。話語間滿是崇敬。或者我真的不理解季小北,在這浮囂物欲橫流的時代,季小北活得很純粹,而簡單純粹是可以直指人心的。
秋天快到時,季小北給了我一張入場券,說請我看畫展。這一次我沒吃驚,這丫頭就是有這個本事,只要想做的事就能做得最好。
季小北的畫色彩炫麗,爭先恐后地撲進我的眼簾,張揚、恣肆、無拘無束,從來不按牌理出牌,這就是她的風格。留言冊上好多人都說:季小北是用靈魂在做畫。沒有匠人氣。
慶功宴上,季小北喝高了。她說:在索菲亞教堂前的廣場上看到那些畫畫的孩子時,一下子就被他們迷住了。自己小時候那么那么地想學畫,可是媽媽說:畫家多是不正經的人。一句話破滅了童年的夢想。
看著季小北幸福地享受畫畫帶來的快樂,心里想:再下面該干什么了呢?以李小北的個性總不會一路畫下去吧!
五
季小北去了西藏支教。走的那天,她把兩間屋的鑰匙都交給了我。她說:一邊教孩子,一邊畫畫,如果愛上那里就不回來了。
我緊緊地抱住她,我也要走了。那個公司終于還是被查封了,我要飛回南方的小城去了,那里不繁華,但是有我的夢想,我想在小鎮上開一間小書屋,然后寫自己喜歡的文字。
季小北咣地給了我一拳,你這家伙終于還是活明白了,早就說你不應該隨波逐流,為了五斗米看人眼色。人這一輩子才幾十年,怎么自由怎么活,多好。我笑了,這才是作女心聲吧!
我說:像你這樣折騰,我還真就做不來。不過,做自己喜歡的事大概總可以做得到。
回到小鎮,開了小書屋,與那些愛書懂書的人做朋友,寫心里那些或長或短的故事,日子悠長而快樂。偶爾會收到季小北的郵件,簡簡單單的問候。常常就是兩句:你好嗎?我很好!很季小北風格。想起她一定又在腳打后腦勺了,便悄悄地笑。一次居然給了博客地址,網絡時代,可以天涯若比鄰了。
季小北在博客里興高采烈地寫著她生活里的,最點滴滴,甚至一朵花開,一次遇雪都被她寫得那樣美。博客里還提到一個人,言語間全是崇拜與熱愛。
半年后,小鎮上的郵遞員騎著叮當做響的自行車給我送來了一份雜志,上面赫然寫著:青年畫家季小北作品選登。蜿蜒延伸的天路,桑滄明朗的藏族老婦,還有高原上滿臉稚氣的孩子……那些畫仿佛有了靈性,一張張在我眼前生動了起來。旁邊配了季小北的照片,其中一張,一身藏袍的季小北顴骨處有了高原紅,黑了瘦了,一張小臉上卻眼波流轉,神采飛揚。另一張上有了個留著長發拿著攝影機的男人,他接著季小北的肩膀,樣子親昵。我想:那就是她一再在博客里提到的蒼狼吧,他是攝影師,隨她跑來跑去。報導里稱她是流浪的燕子,不肯為哪一片春天停下來。我卻知道,她的心已有了歸宿。
我輕輕合上雜志,心里想:季小北就像小小的火焰,無論走到哪里,都會點亮人的眼睛,都會擁有光輝歲月。
編輯 青 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