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東書譯
海因里希·伯爾(Heinrich Boll。1917—1985),德國作家.197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品生前被譯成40多種語言。發行近三千萬冊。影響甚廣。由于他生活在希特勒的第三帝國.目睹了國民的侵略、殺戮和犧牲。因此對國家沒有好感.他說“在國家也許存在或者應該存在的地方。我看到的只是權力的一些腐朽殘余”。“無論是哪個國家.無論是哪種教會從來都不會對愛有所理解”。為此,他常常攻擊他的祖國.致使人們質疑他是否是個德國人。他一貫主張文學干預生活.堅決維護藝術的獨立與尊嚴。強調作家不能屈從于權勢.否則就會犯下“可怕的罪行”。德國評論界對他的看法有很大分歧。但他作為一個人文主義斗士是無庸置疑的。
著有長篇小說《列車正點到達》、《一聲不吭》、《無主之家》、《小丑之見》、《女士及眾生相》,及短篇小說集數種。中譯本尚有《伯爾文論》等。
每一代人的價值和他們當中那些少數安然邁過一道特定門坎的人是一樣的。初度那道門坎一般是在30至33歲之間,此后則是每歲再過一道。要么沿襲老一套坐享其成,貪圖安逸,聽天由命,只希望憑著還算發揮得可以的計謀混過此生,耐著性子一個臺階一個臺階地往上爬。要么就讓社會階梯上面那道通常是向上攀升的門坎給截住,決計保留積極思考的權利,不能問一聲“你的兄弟在哪里?”——你的兄弟在哪里?是在奧斯威辛被殺害了?戰死了?還是在最后一刻開小差被抓住絞死了?
類似這種跨過門坎進入思考境界,遂使盤問兄弟去向成為可能之舉,并非一蹴而就,一勞永逸。這一跨越必須每天進行。而對一個人來說,受種種失意和失望廢墟堆砌的歲月侵襲越久,實現跨越也就越難。將脖子伸到飯缽之上,視野里就別無他物了;而脖子上的重力卻是逐年增加的。
我是將所有渴慕虛榮之輩排除在敢于跨越者之外的。那些辛勤勞碌之輩,那些勤謹過人之輩盡可以把自己打扮成信徒,卻只能是謀略家而已。拿那些只熱衷于成功和喧囂之流來相比,我甚至更喜歡瞌睡蟲。追慕虛榮者的分量從來就不是用來衡量一代人的標準。他們常常很有分量,只不過水分太多,因為他們懂得怎樣掩飾他們特殊的比重,他們明白怎樣把自家裝得像鉛一樣壓秤——然而一磅鉛和一磅廢紙的重量卻是相等的。我是不把渴慕虛榮之輩算作跨越者的,那些所謂成功之流也算不上。那些公開場合的著名人物大多是默默無聞的,——只有他們無聞,是因為他們屈服于別人的無聲恐怖而斗膽表現自己。給這類人壯膽實在應當成為我們的義務。那些不為銅綠所蠱惑、不為這濁塵所窒息、處于歷史高度的人們,我指的是那些你盡可以稱一聲兄弟姐妹而不必因為違心胡謅感到舌頭難受的人們。每一代人當中只有少數,只有極少數能左右人心的人物。你盡可以依賴他們而不必感到驚惶、畏怯和恐怖。我指的既非塑像亦非天使,而是那些不識勝利感為何物的人們。
正如少數人不習慣于洋洋自得,至少在他們聽到歷史上還有其他民族也和德意志民族一樣犯下殘暴屠戮的罪行時是不會心中暗喜的。哪一個民主黨人在某法西斯分子被又一暴行證明之時不是趾高氣揚?哪一個法西斯分子在某民主黨人貪贓詐騙的無恥行徑曝光之際不是得意洋洋?
誰會這樣得意,誰就不會回答“你的兄弟在哪里?”這個問題。在他得意之時他就已經對下一次兇殺表示贊同了。各民族最殘酷的本性之一就是指責相互間犯下的暴行,一一數來,就像盜賊分贓一樣分配歷史上發生的屠戮。不斷有尸體挖出來,不斷地成立調查委員會,以證明罪犯乃是某某。阿貝爾的尸體被用來搞骯臟的宣傳交易。居心叵測研究歷史書中其他民族屠殺、施暴的史實,仿佛這樣一來自己的罪行就能減輕千分之一。如此這般,屠殺就成了一種無法逃避的結局而轉移到歷史的未來之中。疑團變得更大,受到干擾的乃是個人的良心。照這種方式看來,希特勒不過稍微走得遠了一點兒而已,可以說是一個倒了霉的拿破侖。事到如今,我們是十分清楚希特勒到底走了多遠的:他的淫威蔓延到哪里;兇手與邪惡就在那里肆虐。歷史應當是已經發生事件的記錄,而面對“你的兄弟在哪里?”這—針對我們發問,我們不能允許自己做出這樣的回答:我的兄弟是在歷史之中迷失了。他是在這歷史的哪個地方,在哪一點迷失的呢?他是在邁達耐克(Maidanek)被殺害了?在戰俘營里餓死了?在俄國陣亡了?還是開小差被捉回絞死了?歷史到處發生,而我們的兄弟們,我們的姐妹們卻不應該繼續充當這一歷史的材料、繼續充當偉大歷史上的無數死者而已!就在此地,或許就在門前的這棵樹上,我的兄弟被吊死了——這里,就在這個站臺上,一個年輕的國家經常以她應有的莊嚴姿態為來自外國的貴賓們舉行盛大歡迎儀式,我也經常從這個站臺上用返程票回家去,而他就是從這里被運往滅口集中營(Vernichtungslager)并不知不覺地被(Verwaltungsweg)。歷史遺址,歷史紀念碑,已足夠多了:今天掛著“最高限速60公里”標記的那棵樹,那就是我兄弟的殉難處。或許就在最近的那堆廢墟下面曾經住過一家猶太人。沒有人再打聽他們的下落,因為這一家之中沒有一口能活下來。這便是發生過的事實,是歷史,而在回答歷史遺址這類問題時我們不應當發窘:每一條街、每一座房子都是一個歷史遺址。吊肉鉤子上曾經懸掛過“7·20謀殺案”案犯的一個個大廳都是歷史遺址,并不是我們為了吸引公眾的注意力而建立的紀念碑。
那些敢于跨越門坎的是這樣的一些人:他們知道自己親眼看見、親耳聽見了什么,他們沒有墜入昏昏噩噩的惰性——新屠殺最好的溫床。如果有人向他們詢問兄弟姐妹的下落,他們還記得。他們并不趨附歷史書中常見的文過飾非之道。書中已經編修妥貼:你的兄弟在哪里?他被藏在歷史書中四位數末尾的一個個零的后面。數字在這里起的作用非常重要:未死的兇手們在爭論被殺掉的猶太人到底是四百萬還是六百萬;在這樣的爭論中殺害他們的暴行依然如故。去掉零頭的數目壓得人透不過氣來,這些數字說出口來居然如此輕快:六百萬,留在記憶里只有一個六字;這類大略的粗數將所發生的一切推至無法控制的天文級,然而屠殺卻不是發生在月球之上,就在此地,離這里并不十分遙遠:奧斯威辛離奧斯特利茨并不遙遠。奧斯特利茨在歷史書上的地位是已經確定的了。我們希望,我們爭取把奧斯威辛的地位也確定下來,我們還得提防歷史書中一串串數字末尾的無數個零。我們的兄弟們就被藏在一個八位數的七個零之后:一個民族幾乎都死光了,占首位的更是被殺害的兒童。書寫歷史,人們樂于壓低數字,正如商人喜歡抬高一樣。我的兄弟,也許是最親愛的兄弟,正是那最細心研究怕也會忘掉的人:他很可能將那個八位數末尾的七個零變成八個: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由于這種大度粉飾而消失:一個被炸死的嬰兒,加利西亞的村莊里某個被他的兇手們蔑視的猶太孩子。也許還有卷人死亡之磨的唯一的俄國男孩。
我們,集聚在這里的我們不完全是該隱,不完全是亞伯,我們沒有舉手打死我們的兄弟,我們也還沒有被打死。我們是幸存者,同存者,因為幸存者該隱也還在和我們一起活著。該隱,這個名字使我們產生嗜殺成性的聯想,然而現在該隱的特征不是他的獸性,他和善、溫順,是個很平常的人,是那種連蒼蠅都不忍心傷害的人。他不可思議,無法定義,誰相信魔鬼高大或是偉大,很了不起,那可就錯了。它就附在普通人的身軀里——這幾正是它的得體外衣。奧斯威辛集中營指揮官之一——魯道爾夫·赫斯承認,在他統治期間奧斯威辛被殺害的猶太人和柏林市的人口一樣多。魯道爾夫·赫斯在紐倫堡受審時說:“請相信;看著那成山的尸體,呼吸那永不消散的焚尸氣味并非總是樂事。但那是希姆萊的布置,他甚至說過,這是非常必要的,至于我嘛,說句真心話,從來沒有考慮過善呀惡的。我覺得,似乎非那么干不可,就是那么一回事。”
“我完全正常”,赫斯說,“在我干這些事的時候,我過的是正常的家庭生活……”可是他的妻子在發現他干的勾當之后,再很少主動擁抱他;他對此感到奇怪,感到驚詫。
只有這個世界上大片大片的公墓提示著關于我們兄弟問題的答案。幾乎看不見了的公墓、奧斯威辛、邁達耐克,特萊布林卡(Treblinka)這些曾經有一回沒有算上的地方。在一些勞工公墓、戰士公墓的上面,拖拉機早已又在耕作;而另一些公墓則裝飾精致,前面豎立著潔凈的十字架;上面鐫刻著死者生卒年月及職務。城市里那一堆堆的廢墟,那里的一座座銀行和商場就建立在我們兄弟姐妹的墳墓之上。
一說到殘殺猶太人和抓勞工,就使人想起一個令人不快的小地方。我不想為了我們的舒適,為了盡情享受我們的生活活力而清理這個小地方;我所念念不忘的是,想談一談一種特定的、對我來說和反猶太主義一樣陰森可怖的尊猶太主義,一種教我深思的思潮。這種尊猶太主義的出發點是要向我們證明,有過多少正直的猶太人。好了,連納粹分子也不曾否認,曾有過這樣的猶太人。令人憂慮的倒是去論證、去歷數有過若干猶太發明家、藝術家及其贊助人——如此一來,就接受了反猶太主義分子的論調。試圖為他們的論調提供反證,就是與他們耐聲相應。所以必須申明的是,即便所有的猶太人都是罪犯,加給他們的暴行也不能減輕其萬一:我們的兄弟手足之情不能使用“正直”這個詞。在我看來,這是一個當我們尚未出生就已經消亡的社會里才會使用的詞匯。好了,甚至有過正直的納粹分子呢。我們應當將“正直”一詞從我們的詞匯表中劃掉.在我們這個世紀里,它已經失去了存在的依據。
我們,我們這些幸存者,我們在滅口集中營死里逃生,在陷阱即將封死那一刻逃得性命,或者在大戰那最后幾個月中茍延未死,經歷了迄今尚無人描述過的煉獄:草草解散的戰俘營,疏散的集中營,逃難的人潮,疏散的城市人口,受殺人指揮部唆使的士兵——也不知道被收容了多少回,就這樣毫無意義、毫無目的地被人從狼窩推入虎穴。此刻坐在這一個個小組里的我們,當法律替群鼠撐腰時,我們不都生活在群鼠的恐怖之下么?
如今這一切都已經變成了回憶,變成了酒館里的話題;關于大戰的回憶變成了平日乏味的調料,吹牛皮的“你可曉得?”酒友的廢話,再攙和上幾句下流笑話,戰爭當作冒險,然而那不是真正的冒險,不是冒一己之險:那是強奸了歐洲各民族的意志,給違心拽進去的冒險——見識了巴黎、羅馬、雅典和基輔,甚至從遠處看到了莫斯科,阿姆斯特丹和布魯塞爾,在倫敦上空飛過,在奧斯陸散步;免費看了歐洲各國的首都——這能說是給一個男人帶來榮譽的冒險么?當母親為她們孩子的性命擔驚受怕時,能是什么好事么?
冒險只能是冒一已之險。而如果若干個民族都被逼迫為這冒險來跑龍套的話,那么“冒險”這個詞就成了一個愚蠢的笑話。
由此看來,決定容忍以往不帶“”字徽的戰爭是一種史無前例的欺騙性美化。為了這些戰爭而授予過帶有“”字徽勛章,就是以它的名義在集中營里殺人的那種“”字徽勛章。讓那些想戴勛章的人去戴帶有“”字徽的勛章吧。這樣我們就會明白,何處能找到誰不是我們的兄弟。可是想要舍棄這個小蜘蛛,想要抹掉它的話,那是淡薄友善,對不起這徽章索去的生命。迷失方向,被引入歧途,把捕鼠人誘惑的笛聲誤認為新時代的開篇曲,這些都不可恥,可恥的是將這一謬誤當作死者的榮耀搬進歷史中去。
直到戰爭結束之時,每個人都可以拿不明其真相當作理由。可是這一理由今天已不適用,已經有十年不適用了。那些企圖否認發生過的一切或者為之辯解的人,就讓他們把那個小蜘蛛重新掛在前胸或上衣的翻領上好了。而我們將會明白,到哪里去尋找那善于隱藏的該隱——然而否認這一徽章是徒勞的,正如麥克白夫人永遠也洗不掉她那只白白纖手上的血跡一樣。任何一個罪人都可以認罪,任何人都可以改變信仰——然而在我們這個國家里,絕不能允許任何人否認發生過的一切或者為之辯解。
任何一位死者的尊嚴都不會因此而遭到損害。死總有它的威儀,死者都有他的尊嚴,死者的名譽不得侵犯,不論他是在萊姆貝格(Lemberg)市被殺害的猶太青年,還是誤入歧途的同齡黨衛軍戰士。我們一無所知,我們不感興趣,對于死者,我們沒有權利評判,除了對于非要把自己的名字寫進他們稱為史書里的那些人。我們有他們的講話、他們的書信、他們寫的書。他們組成了一個國家,公布法律,禁止猶太人在空襲警報響起時鉆進防空洞;如果餓肚子的人被定為屬于下等民族的話,這個國家就禁止給餓肚子的人面包;它禁止為難民提供棲身之所。這個處死肖爾兄妹、把受”7·20謀殺案”牽連的男人們掛到吊肉鉤上的國家,使一代代的人喪了命;它不是在戰爭中打敗一個個民族,而是將他們悄悄地殺害。
在官方的正式激情中,諸如演奏喪禮進行曲,慢步游行之類活動,以及在那濫用死者來篡改歷史之流用舊了的雄辯術中,那里有我們的兄弟嗎?或許他們在這類活動進行到愉快的關節時,閑談所謂戰友之情?當他們開始敘述戰爭經歷時,不是連稍稍聰明幾分的同齡人也會感到無聊透頂么?難道這就是超越哀傷之后留下來并且留下去的一切?如果失去兒子的母親、失去丈夫的女人、失去父親的孩子和逃了活命的人們聽到這樣的讕言,他們又會作何感想呢?這里培養了愛國主義的狂熱,將盛著神話的小盒子分發給正在成長的青年人。在紀念死者時——我重申:死者自有他們的榮譽——應當禁止發表演說,并且不許奏樂,我們應該默默相聚,而不能容許任何人利用死者做文章。
人們喜歡指責我所屬的這一代人虛無,太不相信國家的治理權,太少參與國家的事。然而,我們剛剛三十出頭就已經看到過兩個國家的滅亡、兩種貨幣的崩潰。死神有很多機會光顧我們的頭頂。我們可能在正規部隊中戰死,被游擊隊擊斃,被軍警處決,在集中營里慘遭殺害,或者在度假時被炸身亡——也可能我們的女人正在挨餓,警笛正在沖擊我們的小兒的耳鼓膜,我們的父母正在日復一日地冒著生命危險,而我們則住在熱那亞海濱一家旅館里,凝視南國的太陽和永遠蔚藍的天空。數以百萬計的士兵都度過這樣的生活,仿佛旅行社的廣告老是在組織南方之行。戰爭出英雄的高調難道還不該停止么?
我們究竟成了什么樣的人呵,我們這些既非完全該隱又非完全亞伯的人?我們這些幸存者。我們用心思索,饑腸轆轆從戰爭回到家鄉,在熱帶叢林里安下身來等待。可是我們安排得越好,我們思索得越少,我們也就越貪婪地撲向新的現實。而這正好是我們失去思索的理由。我們必須有面包,有住處。而一個男子漢要不想淪為匪徒的話,這最起碼的要求幾乎要耗盡他的全部生命力。新的政治沖突似乎給我們提示了一項義務,就是面向未來,而不是面向過去……可是過去埋藏著我們的兄弟,我們不再打聽的兄弟。我們練就一種健康的、富有活力的厚臉皮并稱之為生機。我們曾經靠這個可疑的詞生活,并且仍然靠它活下去。啊,我們證明了我們生機勃勃,我們整治了熱帶叢林,買了一本什么禮儀大全或者向那些還不曾忘掉這些游戲規則的人請教:在哪些場合和相隔多久,向女主人送上鮮花。我們召集議會,考慮協商并規定穿深色禮服。啊,我知道給女主人送鮮花能表現出一種很好的修養,而深顏色的禮服比衣冠不整給人的印象要好得多。然而這類刻意裝飾的小禮貌卻不能做我們無罪的證明。你的兄弟在哪里?他是為了幾許裝飾而死的么?難道這就是無數死者的遺產?難道我們的兄弟們亡命于戰場,我們的鄰居慘遭殺害,整族整代的人被殺絕就是為了建立一個由假紳士組成的社會,還讓他們高枕無憂,覺得我們過得好或者太好么?
是的,我們按照禮儀大全上的規定買鮮花,我們面帶微笑在茶桌旁邊落座,表現出我們是訓練有素的好學生。我們談論東西方沖突,最初是懷著幸災樂禍的心理,懷著勝利感,因為我們覺得聯盟國陷入困境實在是件好玩的事。到后來——我們已經成為越來越有經驗的茶客——到后來我們明白了,幸災樂禍畢竟不大合適。在這場沖突中有機遇存在!騎墻被證明是最有利的姿勢。那句羅馬名言Vae Victis!(當心敗者!)不時興了。該說Vae Victoribus!(當心勝者!)才是。
騎墻的生意正日益興隆。我們的父輩省下來的一張一千馬克面值的鈔票具有了一種奇怪而新鮮的穩定性。它值七十五個穩定的新馬克。在這同時,一份價值和我們父輩那張鈔票一樣為一千舊馬克的股票也得到了另一種穩定。它突然之間就變得值六千個那種穩定的新馬克了。由此可見,我們這“騎墻”的國民生意中實行的公平是在百分之零到百分之八千之間波動的。我現在要像那個聲名不佳、褻瀆神明的擠奶姑娘那樣問上一聲——我和她的見解完全一致而并不感到什么羞恥,雖然經濟學家們喜歡用他們的行話攻訐他們理解不了的頭腦——我要問一聲:是誰在擔負這種波動?是誰站在這八千級長梯的最下面一級?我想我是可以回答這個問題的:在這最下面一級站著我們兄弟的遺孀和子女以及那些兒子陣亡的母親們。我敢說,為了使他們的母親和父親免受我們這個社會制度帶來的苦難,那些兒子們是無論什么都肯干的。這劫后余生者的苦難——我把集中營幸存者也算在內——,這苦難變成了所有黨派進行政治投機的資本,僅此而已。赤裸裸的政治,肆無忌憚,居然不顧羞恥地把這選作競選口號,而且就像廣告氣球一樣總是在選舉前夕大吹一氣。任何人都是不可取代的,然而,如果我們對那些陣亡兄弟們有點最起碼的騎士心腸,就應該使他們的遺孀、兒女和父母免遭如此侮辱,不讓他們充當黨派的政治工具和賭注。
我們,帶著思索和饑腸返回家鄉并且在熱帶叢林里安家的我們,有機會將這每次戰爭之后都要卷土重來的邪惡、將這麻木冷漠的循環打破。
可是我們這些幸存者連最后一點兒思索也被剝奪了,而去盡情地享受那百分之零和百分之八千之間的波動。東西方沖突作為話題,仍未減其魅力。這個題目差不多成了一種固定的禮拜儀式,就像成為保留節目的某種舞蹈,只需學會它的規則。我們當然還談論別的東西。法學家聚在一起談法律,作家談文學,商人談他們的生意,然而只有當會議的非正式部分開始時,談話才會變得熱烈起來,對法學家、作家、商人而言,只有當他們談到稅收的時候,談話才變得熱烈。
這就是我們,我們這些幸存者:我們是出色的謀略家、腦瓜兒靈活的學生。騎墻的生意使我們長了許多的見識;我們生氣勃勃,我們掌握了私下聊天和公開會談的儀式。我們一點一點地出賣了我們的思索,而只有當我們的思索再一次覺醒的時候,我們才明白真正的代價是什么。
災難與饑荒之后,我們曾經有過建立一種新型兄弟手足之情的條件,對于這種新型的兄弟手足之情,我們本來是享有長子繼承權的,因為我們既非集體有罪,也非集體無罪——可是我們出賣了這長子繼承權,不是為了一碗豆湯,而是為了一個裝著漂亮小禮物的糖果狀爆竹。我們并不是在1933年1月30日開始犯下集體罪的。也不是在直到1945年5月8日前的某一天犯下集體罪的。集體罪是貨幣改革以后才有的。就是從那一天起,強者綠燈大開,而永遠無法穿越熱帶叢林的弱者卻是一路紅燈。我們所依靠的乃是一種尤其可疑的、我們稱之為活力的素質。我們找到了—條法律條文,它允許我們從納稅中扣除愛情開支,在雜費賬號下支付文化。
我們應當嘗試一下,讓我們那些死去的兄弟姐妹來為我們此時此刻的生活做見證。讓死者來看看我們,來觀察我們,這個念頭未免有些陰森。整族的死者聚集在歐洲,注視著我們。就在這道密密麻麻的哀慟人墻之中,我看見打扮離奇的人們比肩而立。加利西亞城鄉的猶太無產者,軍銜不同、軍服更是五花八門的各民族士兵,被槍斃的逃兵和佩戴高級勛章的將士站在一塊兒,旁邊竟是受其蔑視民族的男人、女人和孩子們。我們既然自稱基督徒,并且相信靈魂不滅,那么這一想像就絕不能說是胡思亂想。在死者的那些靈魂之中,我沒有看見勝利,唯有悲哀和絕望徒勞的苦痛。我只在有罪者的目光里看見了勝利。而他們是完全有理由歡呼勝利的,只因為現實的畢竟不是死者提供給我們的理論,而是別人的理論。我們又陷回到預先就造好的模式里,使用著應該引起我們懷疑的詞匯。在我們心里并沒有多少空間留給兄弟手足之情。我們曾經渴望得要死要活,就在我們急切尋找甘泉時,我們挖開了一條可能淹死我們的地下潛流。即使是那些男人們愿意面帶笑容承擔挖開潛流的責任,他們也和初學魔術而又想不起關鍵咒語的藝徒一樣心里發毛了。倘若再來一場新浩劫,我們還是沒有用兄弟手足之情武裝起來。
《伯爾文論》,黃鳳祝編,三聯書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