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當代中國,用馬克思的經典描述就是,“一切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社會主義工業化時期奠定的政治經濟秩序,已經全盤崩潰。正在發生的巨大變革,其內容是巨大的混亂和巨大的顛倒。一個自足自給的封閉社會,其界線完全被摧毀,而變成一個敞開的國度,資本在這個國度內自由地出入和流動,并得到熱情洋溢的鼓舞;而被反復激勵的資本,以其自我增值的絕對本性,它所到之處,一方面對原有的政治空間和地理空間無情地摧毀,另一方面則按照自己的邏輯斷然地奠定新的政治空間和地理空間。整個社會秩序,在資本的驅動下(這個資本在全球肆意地流竄)得以重構。楊少斌關注的礦工,正是由于這種貪婪的資本本性,他既定的政治空間秩序崩潰了,他作為政治主體置身其中的社會空間秩序崩潰了。礦工,作為工人階級的一個主要代碼,先前是社會主義政治權利的主體,他們不僅受到權利的保護,在某種意義上,他們還是權利的立法者(我們在以前有關礦工的美術作品中,能夠看到礦工高傲的主人般的充沛激情),是社會空間秩序的主人。如今,他的政治權利蕩然無存,他的保護能力蕩然無存,他主導性的激情和幸福感蕩然無存。
礦工從社會的政治經濟主體,變成了今天社會的剩余者,成為被拋棄之人,成為阿甘本所說的赤裸生命。
什么是赤裸生命?赤裸生命,就是純粹的生物性生命,這種生命意味著,人只是在動物的層面上活著,人完全是在自保本能的意義上活著,他的生命僅僅是在動物的意義上存在著。這樣的生命是光禿禿的,他得不到保護,得不到政治和法律上的保護,他的死亡不會引起任何人的關注,也沒有任何人對他的死亡負責。
這樣的生命,實際上就單純還原為一個動物性的身體,在這個意義上,赤裸,就是被剝光了任何的權利,剝光了任何的保護,剝光了任何人的尊嚴,剝光了任何的政治法律背景。同赤裸生命相對的是另外一種得到法律、政治和經濟保護的生命,生命被刻寫在國家的政治法律秩序之內,被權利包圍起來,生命,一旦遭到死之威脅的時候,馬上就會啟動特有的權利系統,同死亡相抗衡,這樣的生命,獲得了充分的保障,并通過這種保障建構了自己作為人的尊嚴。
這樣,我們就看到了兩種生命形式:一種是單純的生存意義上的生物生命,一個是超出了生物范圍的政治生命;一種是不受保護的生命,一種是被保護的生命;一種是被任何政治法律所排斥的生命,一種是被政治和法律權利包圍起來的生命。在通常情況下,赤裸生命是被民族國家所排斥的人,比如失去了國家的難民,或者被民族國家剝奪了權利的罪犯;相反,一個政治性的生命,則往往是一個主權國家的公民,享有公民的一切權利形式。從這個意義上而言,我們看到,礦工,奇特地處在一個悖論當中,一方面,在政治法律形式上,他們享有基本的保護權利,他們享有法律形式上的公民權利;但另一方面,就其實質而言,他們又享受不到任何實際的權利,他們的生命得不到任何的保障,得不到任何的政治和法律上的保護,他們的生命只是抽象為幾個廉價的數目(他們常常和礦主簽一個生死契約,死亡對于他們來說僅僅意味著一個幾千元的身后回報),正是因為這個數目如此之廉價,生命成為單純的動物生命(礦主并不是不會預料礦工的死亡來臨,但是,他們并不為此承擔太多的責任)。礦工的死亡消息如此之頻繁,以至于毫無分量地在人們的耳邊輕飄地流逝——事實上,人們對此已經麻木了,礦工的死訊似乎成為一件自然事實,它再也激不起情感和政治上的漣漪了。
這里的問題是,為什么一些享有法律權利的公民,一些在法律上應該受到保護的公民,最終還是變成了赤裸生命?如果說難民和罪犯確實沒有公民權利而成為赤裸生命的話,那么,這些礦工,以及這些礦工所代表的一大部分人群,尤其是,這些曾經作為政治主體的人群,為什么成為失去權利保護的赤裸生命?在此,我們要問的是,法律和政治權利是如何銘寫在它的公民身體之上的?或者,反過來說,法律和政治權利是如何從它的公民身上,從這些礦工身上,悄悄地溜走的?最終,我們不得不問的是,公民權利——如果說它確實存在著的話——應該如何得以實現?
楊少斌不可能(事實上,目前的現實表明,似乎所有的人都不可能)解決這個問題。楊少斌的工作是人道主義的干預,這種人道主義干預盡管無能為力,但,它不可或缺。中國正在全面參與全球市場的生產和消費,所有人都在追逐這個市場神話,并被這個神話所吞沒,正是這個市場神話所構造的霸權邏輯在強化了部分人的政治經濟力量的同時,也在摧毀另一些人的政治經濟權利。甚至摧毀了基本的人道主義。但是,人們在信奉這些市場邏輯的同時,要不要反思這種市場邏輯的野蠻性?知識分子和藝術家要不要針對這個市場和資本霸權進行抵制?我們看到,市場依賴于礦工,他們是市場的生產環節,沒有他們,生產之鏈將會被斬斷(不過,他們的產品——馬克思早就分析過——不歸他們所有),但是,這并不能保證他們的政治權利,因為,大量的被剝奪了一切的勞動者還可以源源不斷地涌入那些危險的洞穴之中(這也是馬克思的教訓)。在此,礦工作為一個整體,是不可或缺的,但是,作為一個個體,則是微不足道的。礦工,作為這個生產過程的現實表征代碼,必定會存在著馬克思所說的欺詐和血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