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樹林在雷州半島的沿海,特別是沿海的海溝灘涂里,大面積地生長著。它防風消浪、促淤保灘、固岸護堤的功能,被人們尊稱為海堤的保護神。我出生在林區,大海于我很遙遠,對生長在海水里的紅樹林,聞所未聞。如果不是因為一個案件,我真的不知道紅樹林是何等樣子。
大約在十年前的一個中午,朋友帶著他的幾個老鄉來找我,讓我無論如何都要幫他們一把。從他們的穿著、膚色,不用猜,他們絕對是漁民。經介紹,果然,他們是西樓生產隊的漁民,都是生產隊里的頭人。
原來,在他們村的南側,有一條海溝,長滿了紅樹林。紅樹林區域的各種底棲動物、澡類非常豐富,吸引著深海大量的動物來到海溝內覓食棲息,生產繁殖。
在50年代末,由公社組織包括西樓生產隊在內的幾條自然村的村民攔截圍堵了這條海溝,并取名大港,用于納潮捕魚。1962年,由于臺風海潮的襲擊,堤壩的上基被毀無法修復而丟荒。1970年西樓生產隊以口頭協議的形式,將大港出租給山前大隊。因海溝收益不好,也丟荒了。1983年,英雄村村民林陽生從山前村那里購買其在大港里經營的漁具,進行納潮捕魚,因資金短缺,他又把大港轉讓給蔡有林。不夠兩年時間,蔡有林又把大港轉讓給培賢墩村的王漢和梁大梧。幾年后,王漢和梁大梧又將大港轉讓給柯軍。1997年,蔡有林的孫子蔡偉帶來一幫人,聲稱大港是他祖上的財產,把柯軍兄弟及一個工人打致重傷,并把他們驅逐出海溝,奪走了大港的經營權。
1999年4月,當地縣政府確認海溝的所有權歸西樓生產隊所有。蔡偉不服,認為大港是他祖父開發,所有權應歸他所有,遂向當地法院提出起訴。法院以其理由不充分,駁回起訴。同年底,當地政府向蔡偉發出限期交出大港的經營權的通知。
蔡偉認為大港的堤壩等基礎設施是他和他的祖父所建,要求西樓生產隊賠償。西樓生產隊委托鎮的水管所作價,該所作價為7萬元。蔡偉認為他投資了一百多萬元,不同意,幾天之后他把西樓隊告上法庭。法院委托價格事務所作價60多萬元,雙方都不接受這一價格。蔡偉認為這個價格太低,西樓生產隊認為價太高。西樓生產隊認為大港的大壩是在五十年代初經過幾條自然村無數村民的勞動而建成,大壩的增高,也是經過無數人的勞動,才有現在規模。現有的設施,實際上是柯軍所建,把所有的設施全部算在蔡偉的身上絕對不公平。
柯軍就在他們中間,矮個子,黑得象銅色。他不是西樓人,但是他跟西樓生產隊的村民相處得很好。他說,他接手大港之時,原來大壩大部分剩下了50年代筑成的鋼筋混凝土壩基。幾年來,他新建了一間瓦房,挖掘一口十多米深的水井,建了八個大涵閘,并聘請西樓生產隊隊長搞規劃設計,購買了三張船,租三張船,修復了二條深7米、長40米,寬12米的大決口,修建長達3公里被臺風海潮沖跨的防潮大堤壩。他家里還保存著當時買材料、發工人工資的記錄。西樓生產隊的頭人,也證明柯軍此話據實。但是在一審判決里,柯軍的付出得不到補償。而西樓生產的頭人們都說,如果真的要對經營者作出補償,他們認為應該把賠償款賠給柯軍,而不應該賠償給蔡偉。被告愿意賠償給第三人而沒有得到法院的支持,我還是第一次聽說。
西樓生產隊與蔡偉調解不下,法院又委托當地工程建設造價管理站作出評估,結果,大壩及附屬設施造價由原來的50多萬突增為近80萬元。法院根據這份評估結果,判決西樓生產隊賠償蔡偉近80萬元。西樓生產隊不服,拿到一審判決書之后,到處找人,這不找到我這來了。
那時我還是一個法律工作者,常常接待一些訴苦無門的人。我的生活,也常常讓這些有血有淚的訴說,搞得坐立不安。他們是弱者的弱者,其實我也是一個弱者,但是他們找上門來讓我幫忙,我于心不忍把他們拒之門外。他們把我這個本來是一個弱者的人,當成了他們的強者,他們的救世主。站在比我還要弱的人面前,我唯有堅強,我唯有不屈。我所要辦的事,本來就是骨頭,是刺,放出去,絕對處處撞壁,留在自己的手里,又絕對扎傷自己。我是一個容易激動的人,我的每一天,幾乎都是生活在憤怒里。
這個案本來很簡單,所有權人收回經營權,對原經營人所造成的損失作出相應的賠償是毫無疑問的。這個案子的關健,就是分清哪一部分是蔡偉建的,哪一部分是柯軍建的,哪一部分是生產隊建的。這本來是一件并不復雜的事情,而結果卻恰恰相反。
西樓生產隊全隊一百多號人,始初為了取回海溝的所有權,村民個個摩拳擦掌,有錢的出錢,無錢的也要借錢,幾個輪回下來,戶戶債臺高筑,傾家蕩產。村里所有適齡孩子沒錢報名讀書,都要到海邊拾螺賣錢幫家長還債。村民堅定認為,就是哪怕這幾代人吃再大的苦,只要擁有這條海溝,他們的后代就會有生存的空間。一聽到孩子們都為之付出這樣沉重的代價,我還能說什么,我唯有答應無償為他們奔走。
他們請我吃飯,我堅決不同意。我帶他們到一家小飯店,安排好他們之后,我就回我的住處草草吃了一碗稀飯,在電腦前為他們趕寫上訴狀。因為柯軍沒有錢交訴訟費,我又通過關系找到市中級人民法院的領導,要求免交或緩交訴訟費。最終法院同意給予緩交,解了柯軍的燃眉之急。但是我心里一直過意不去的是,三個月之后,法院讓我通知柯軍,在一個星期之內必須交齊訴訟費,否則將按自動撤訴處理。柯軍回家把家里唯有的兩頭耕牛賣了。來交錢的那一天,他問我他能勝訴嗎?我一時語塞。走過法院這條路的人都知道,有道理,未必能贏得官司。對這個沒見過世面老實巴交的鄉下人,我唯有安慰他說,我們要相信法律。
到法院辦完手續,已經是下午的五點鐘,他一定要請我吃飯,看他對我信任的眼神,我無法推辭。我帶他到東園市場的一家賣熟食的小店,要了十幾塊錢的鴨子,一人一大碗飯。按道理,鄉下人的飯量特別大,一餐吃兩三碗絕對是沒問題的,我吃完了,他只吃一半。我說你快吃吧,他只是傻笑著說飽了。我讓服務員過來結賬,柯軍從他的口袋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十元錢和幾張一元錢,接著他又從褲兜里掏出幾張一元錢,我心里讓一把大錘重重地一擊,趕緊掏出錢包,替他把飯錢付了。我突然意識到,他交的訴訟費,是經過多少的艱難,除了賣牛,剩下的錢也可能是一家一戶,你一元我一角才借齊的。如果他出這餐飯錢,這一百五十多公里的路,他怎么回去?吃過飯,天開始暗了。我說現在還有車回雷州,到了雷州,那時早就沒有車回調風鎮了,你怎么辦?他呵呵地笑,說他上次回去的時候,回到雷州也大約是這個時間,村里的干部在城里開房過夜,他搭一個順便車繼續趕路。回到調風鎮,他從鎮走回到他的村子,已經是后半夜二點多鐘了。
還能說什么,我拉著他回到我的住處,讓他打地鋪。那時,我單身一人租住在東園村,他到了我住處,有些意外。他問我你的家屬呢?我說也在鄉下。這一夜,他對我說了他的人生,說了他的漁港。
他說這條海溝相當肥,每當漲潮的時候,大海里的魚蝦蟹隨著潮水全涌到海溝里,但是海潮一退,它們絕大多數隨著潮水回到大海。柯軍很有頭腦,他在大壩里建了四個大涵閘,潮水來的時候,他把涵閘打開,等到退潮的時候,他用魚網封住涵閘口。等潮水退盡,海溝里的紅樹林底下,滿是魚蝦蟹。這里的烏魚,特別的大,兩條有一斤重,如果漁港不是給蔡偉這賊搶去,他說他給我捉幾條,在市場上我絕對沒見過。他說這魚味道相當甜美。烏魚我當然認識,但是象他所說的我真的沒見識,這種魚在市場里,如果有兩個手指這么粗,起碼要二三十元一斤,它的營養特別豐富,小孩吃了,按鄉下人的說法,很生力。
我問他,這條海溝一年的收成不錯吧。他說好的月份,能收一萬多元。最差的時候也有四五千。我問他蔡偉是怎么樣把他趕走的?他嘆了口氣,說開了。他說,蔡偉是黑社會葉林的頭號馬仔,在他們那一帶,誰家要賣一個西瓜賣一條魚蝦,都要收稅。不給,他便帶著人馬,打你沒商量。1997年農歷初二傍晚,蔡偉帶著六七個人,開著一輛黑色無牌小轎車來到漁港。他們一下車,無任何話語,對正在沖涼的柯軍大弟弟拳打腳踢,柯軍的二弟和工人聽到響聲從房里走出來,見此景便說有什么事慢慢說為什么打人?其中有一個跑過來,從背后拿出一支手槍頂住柯軍二弟的頭部,一手抓住他的頭發,膝蓋頂住他的胸部,用手槍猛擊他的背。另二人走到工人身邊,照樣拳打腳踢。打了一陣之后,蔡偉他們才停下手說,這個漁港是漢林哥公司和蔡偉的,你們今晚得趕快離開漁港。這時柯軍剛好從外面回到漁港,蔡偉見到柯軍就說,他就是老板。于是他們蜂擁而上,拳頭象雨點一樣落在柯軍的頭部、胸部、背部。柯軍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他們才罷手。蔡偉說,我明天派人過來,你們如果還不離開,你們得個個頭破血流。
第二天,他們幾兄弟到鎮派出所報案,派出所知道是葉漢林的馬仔蔡偉所為之后,讓柯軍幾兄弟到司法辦處理。到了司法辦之后,他們又叫柯軍兄弟到派出所處理。第三天蔡偉又到大港欲打人,柯軍幾兄弟收拾好被褥,趕快逃跑,再也不敢回大港。柯軍幾個人醫藥治療費花了幾萬元,心里不順,找鎮長論理。鎮長讓司法辦出面調解。司法辦說,他們只能調解合同部分,因為柯軍從王漢梁大梧的手里接過大港的經營權時,曾經在鎮司法辦簽署了承包合同,并到縣的公證處辦理了公證。司法辦說柯軍簽有合同,他的經營是合法的,勸蔡偉能不能給柯軍作出補償,然后再經營。蔡偉堅決不同意,說這是他的地盤。一個月之后,蔡偉從縣司法局拿到一份決定書,認為1988年的公證書不符合法律規定,決定予以撤銷。司法辦、鎮長無話可說,柯軍叫地地不靈,叫天天不應,他也不知道公道在哪里。
象蔡偉這樣的人橫行鄉下,如此明目張膽,如此囂張,真不敢相信。柯軍是一個文盲,拿著高校文憑的公務人員,也是文盲?我很失望。
幾個月之后,二審下了結論,認為一審認定事實不清,發回重審。回到一審之后,我提出應該對漁港重新作出評估,法院采納了我的意見。一個月后,各方面的人馬,都集中到大港。
海溝深藏在一座座山嶺里,從空中俯視,想必是如巨龍一般盤伏在大地之上,很是壯觀。走進海溝,浸泡在海水里的紅樹林,一大片一大片,跟蔚藍的天空,形同姐妹。高低錯落的墨綠色,讓人心底涼爽。成群的白色的海鳥,在空中翱翔,那細細的鳥語,游進耳環,仿佛走進仙境。海鳥就筑巢在茂密的紅樹林里么?紅樹林肯定是海鳥的樂園。走近紅樹林,其形態如出水芙蓉,婀娜多姿。紅樹林開出的紅色、白色的小花苞,星星點點,散發出隱隱約約的香氣。扎進海水、淤泥的紅樹林,它的根如同榕樹的根,盤根錯節,根本分不清哪一棵是哪一棵。據說,紅樹林也是靠無數的根節,牢牢地擁抱著淤泥,征服了強臺風及海浪。紅樹林是海的強者,它的種子從脫離母體掉進灘涂上,它只用短短的幾小時,完成生命落地生根的使命,任憑潮漲、潮落,在咸咸的海水和缺氧的淤泥里創造了生命的奇跡。柯軍他們在海溝里的故事,紅樹林最清楚,它們默默的,似乎在嘲笑人類,海溝啊,福兮禍兮。
柯軍他們,也是惡劣環境里的紅樹林嗎?他們的案,將近十年了,還沒有著落。他們早就精疲力竭,不再找我。此刻,他們可好嗎?我多么希望他們真的是生長在海水里的紅樹林,風吹浪打無怨無悔,把翠綠獻給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