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達摩無法制止民國的傷痛
那些日子,滑田友總是與九尊達摩泥塑在久久地對視,他想從達摩們的音容笑貌里讀懂大唐藝術繁華的緣由,他想從達摩塑像的眼神里尋找自己。他在現實的世界里迷路,卻在藝術的世界里失蹤。
他的靈魂在直保圣寺的達摩群塑的蓮花寶座之下游走,亦如一個窮困潦倒的乞丐在一群精神富翁的腳下踟躕。他看到達摩們放蕩不羈地打坐于云山、海水、洞窟之間,喜笑怒罵,神態各異,構成一個完全狂放的極樂世界,用雕塑藝術的語匯淋漓盡致地描摹出大唐盛世的精髓。他完完全全地拜倒在達摩的精神殿堂,跪倒在大唐的藝術之巔。他閉目合掌,菜黃色臉上洋溢出對宗教的虔誠,流瀉出對藝術的膜拜,蕩漾出對心靈自由馳騁的無限向往。
他看到一層又一層的浪漫與狂放落滿了達摩們的全身,他用雞毛撣輕輕地拂掃,使千年塵土飛揚,很快他就被無邊的浪漫和狂放所淹沒了。
他完全被大唐的雕塑藝術震驚了,猶如醍醐灌頂。他看到眼前的九尊油泥塑成的達摩佛像,完全掙脫了宗教題材的束縛,自由狂放的無限神韻亦如滾滾氣浪,勢不可擋地撲面而來。
整個巨大塑壁猶如一幅氣勢磅礴的立體畫卷,奇峰突兀,洞窟錯列,祥云舒卷,海濤翻滾,九尊栩栩如生的達摩塑像就錯落有致地布列其間,他們或閉目頷首,或怒目圓睜,或凝神諦聽,或張口欲語,或笑容可掬,或似笑非笑,一反其他各地佛像無比威嚴的常態。
他被這群泥塑身體里所迸發出來的巨大思想張力所擊中,向后連打幾個踉蹌,不由自主地跪倒在達摩們的腳下,全身的血液一齊像潮水一般向頭頂涌來,這股潮水終于涌到了眼簾,然后一步未停就奪眶而下。他的心被大唐的雕塑藝術強烈的震撼了。
他已經在這里生活了一年零八個月。為了躲避惡霸的迫害,為了還清因為賣地葬母所欠下的債務,他背井離鄉,遠離妻兒,獨自一人踏上這漫漫的求學之路,最終卻無可逃避地來到了這個江南小鎮,冥冥之中他與這群泥塑達摩有著不解之緣。
1901年滑田友出生在江蘇省淮陰縣漁溝鎮的一個窮苦木匠家庭,主要靠自學完成了小學的課程,后來因為一次惡霸將他父親吊起來毒打,讓他決定繼續求學,考上了師范學校,畢業后他又到南京報考中央大學美術系,因英語得了零分而名落孫山,可是徐悲鴻先生看到他給自己兒子刻的頭像之后,高興地說他已經不需再進中央大學美術系了,可以帶他直接去法國巴黎深造。在赴法國之前,徐悲鴻先生又將他介紹給上海的一位雕塑家做助手,幫助做了一尊孫中山塑像和一匹蔣介石騎馬像中的石馬,然后就無可選擇地來到這座古鎮,幫助修復這群彩色泥塑羅漢像。從此,這群泥塑達摩成了他一生的牽掛。
他總是覺得眼前的達摩便是自己的前世。雕塑藝術是達摩們的肉身,自由狂放是達摩們的思想。他要在這里尋找自己的今生今世,他要在這里尋找自己的夢。
在夢里離家最近,他一次又一次地在夢中看見自己的妻兒。他已經一年多沒有回故鄉蘇北淮陰去看望自己的父親和妻兒了,因為這時正是修復這座出于唐代雕塑大師楊惠之手塑的達摩群雕的關鍵時刻,根本無暇去看望遠在淮陰的親人。他完全將自己遺忘在雕塑語言的字里行間了。然而就在這時,從家鄉傳來噩耗,他的妻兒被惡霸擄去慘遭凌辱后含恨死去,臨死前兒子還一聲一聲地呼喊著爸爸。
“爸爸——爸爸——爸爸——”年僅五歲的幼子一聲又一聲絕命的呼喚在他的腦海里回蕩著,始終帶在他身邊的那只兒子木雕頭像,從他的手里滾落在地,一直滾到達摩們的腳下才停住。那群達摩依舊自由狂放,臉上的表情依舊喜笑怒罵,他們好像將自己兒子的悲慘看作是這大千紅塵的一種必然。他看到這里悲痛欲絕,一下子栽倒在達摩們的蓮花寶座之下,一口氣悶在肚里呼不出來,不省人事,手里報喪的家書撒落一地。
他暈倒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大唐的達摩們無法制止他這民國的傷痛。
它讓自己成為一個悲劇的經典
他的藝術起點是這座1930年深秋的達摩塑像;50年后,他的藝術終點還是這群達摩塑像。他的起點和終點都是這座直保圣寺。達摩群塑成了他藝術的宿命。
幾乎所有人恐怕都會認為滑田友對保圣寺塑壁達摩的頂禮膜拜,僅僅是緣于對楊惠之高超藝術的崇敬,而完全忽略了他對這群唐代達摩泥塑們所表現出來的自由精神的無限向往。而正是帶著這種向往,他跟隨徐悲鴻先生漂洋過海來到法國。法國巴黎是他的藝術從起點到終點的必然路徑。
他用15年背井離鄉的一腔辛酸,拌和著異國他鄉的泥土雕塑出《沉思》的站像。他沿著大唐塑壁達摩們指引的方位,尋覓著生命的最高境界,然而本以為是天堂的巴黎卻讓他飽受了更多的人生磨難,這讓他不得不陷入一個裸體男人的無限《沉思》。
它就是他,雕塑的它復制了生命的他,它成為他的替身,他就是它的原件。生命的韻律在它的身上躍動,思考的節奏在他的身上閃現。他與它在這里已經合二為一。它全身赤裸著,無遮無掩,無拘無束,它要讓自己不受任何禁錮地陷入思想,它要讓自己毫無牽掛地走向憧憬。它完全陷入了沉思的深淵,它的右手在不知不覺之中托起自己泥塑的臉,兩眼失神地望著前方未來的路。它替他在思考,它替他在尋覓,它替他在憧憬,它也替他在絕望。它好象為他什么也沒能找到,最終一無所獲,亦如它的身上一無所有,全身赤裸,兩手空空。它讓他身陷絕境,它讓自己也身陷絕境。它讓自己的絕望與自己的沉思在自己的身上融為一體,它讓他毫無禁忌的自由憧憬與他無法實現理想的現實形成對比。它讓自己成為一個悲劇經典,永遠地站立在東西方兩個世界的交叉點上。
在漫漫的《沉思》之后,它讓他不得不絕望地決定提前走向生命的終結,他從它的身上無法找到自己生命存在的理由。它讓他拿起那把用于雕刻的鋒銳無比的刀,給《沉思》中的它那條泥質手腕刻了一道深深的傷,然后朝自己腕上的靜脈慢慢地游移過去。
一首紙醉金迷的薩克斯樂曲緊緊跟隨著一陣巴黎自由的夜風爬進他的窗口,在不到十平米的骯臟小閣樓上輕輕地旋。衣著襤褸的滑田友面色枯槁,全身無力,蜷曲在地,惟有兩只含著淚花的眼睛失神地張開著,還能證明他還是一個活人。他那位打磨多年的《沉思》裸體男人就一動也不動地站在他的身邊,正沐浴著巴黎的夜風,久久地凝視著他,讓他陷入新一輪沉想。
他身無分文,已經三天沒有吃東西了。他不懂法語,又上不起法語補習學校,來巴黎已經五年了,他就做了五年的啞巴。不懂法語使他找不到工作,他的生活只得靠徐悲鴻先生的接濟,這些有限的錢用光了,只得去乞討。藝術圈子看他土氣呆板,都不喜歡他,甚至公開說徐悲鴻先生看走了眼。有一次,他去徐先生家,與他談了幾年戀愛的法國女友居然剝開一只桔子,朝他十分輕蔑地瞥了一眼說:“皮真厚!”他受不了這樣的污辱,奪門而去。徐先生后來離開了法國,他的生活來源全斷了,他只得將最后一塊面包切成十小片,規定自己每頓只能吃一小片,到了前天早上那一小片面包也沒了,他不得不外出找活干。可是當他拿著一位素描老師的介紹信去找一份翻石膏的工作時,偏偏他要找的人不在。他失望地拖著有氣無力的腳步一步一步地往回走,最后餓暈在回家的路上。等他蘇醒過來后回到那個骯臟的閣樓時,他的法國女友來了,正式宣布與他分手,而第二天他又接到家鄉來信,他父親因為沒錢看病去世了。想到自己這樣流落異國、走投無路,看到自己這樣窮困潦倒、孤獨無助,現在想回國給父親送葬連路費都沒有,一股悲傷絕望之情涌上心頭。這一次沉思的結果讓他選擇了自殺。
他緩緩地將那把鋒銳無比的雕刻刀拿在手里,模仿著剛才泥塑手腕的方位,對準自己腕上的靜脈,輕輕地劃了下去,鮮血沽沽地從手腕上奔涌而出。他聽到鮮血奔涌時的聲音,聞到了鮮血散發的腥香。這時,沉思泥塑的身上也沾滿殷紅的血,只是它沒有倒下,仍然站著,仍在沉思。
他沒有死成,否則就不會有以后的《轟炸》、《母愛》、《浴女》等一系列享譽世界的雕塑名作問世了,也就不會在后來被西方藝術界譽為“羅丹在世”了。
希望自己在夢里長睡不醒
他是個精神夢游者,在現實、藝術和理想的三維空間夢游。他與自己的靈魂一起孵化,生下那群石頭刻成的五四青年。他以自己的滿頭白發孕育成五四群雕里的青春,讓自己的壓抑五十年的心靈振臂一呼,那群用石頭雕刻而成的人物便有了鮮活的生命,他聽到了這群石雕的身體里奮力抗爭的青春心跳。他們都是他親生的兒女。從此,那人民英雄紀念碑上五四群雕激情昂揚、追求解放的旋律就一直激蕩著他,哪怕是在他年近七十的高齡被下放至五七干校勞動改造的時候,他還是常常拿出五四群雕的構圖稿看得出神。每到這時他飽經滄桑的臉上就會現出燦爛的天光。這是他在一遍又一遍地重溫自己一生的舊夢。
五四群雕的游行隊伍里分明閃動著滑田友自己的身影,他高舉著革命的鐵拳,奮力高呼“打倒孔家店”,打倒封建專制的口號奮勇向前。在他雕塑這組人物群像時,他肯定想起了直保圣寺里的那群達摩群塑的自由與狂放,肯定想起了法國的沉思站像的個性解放,也肯定想起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的民族解放。
自然,他也想起了自己的傳奇生涯。他在法國的那個小閣樓里大難不死,后福不斷。他用生命鑄造的《沉思》,一舉奪得巴黎藝術家沙龍展覽的金獎,從而使他一夜成名,被世界藝術界譽為“羅丹在世”。他的所有作品,圓雕、浮雕、木雕、石雕,哪怕是立體構圖稿、浮雕構圖稿、水彩構圖稿、速寫、幾乎在頃刻之間就被搶購一空,他從不名一文一躍而成為名揚四海,汽車洋房應有盡有。1947年,他受徐悲鴻先生之邀載譽回國,在南京、北京分別舉辦滑田友雕塑藝術展,一下子轟動了全國美術界。解放后,他被任命為中央美術學院雕塑系主任、教授,當選為政協委員,周恩來還親自為他保媒,將我國二胡演奏大師劉天華的女兒介紹給他為妻,1952年由周總理親自提名讓他擔任人民英雄紀念碑雕塑組副組長。他覺得自己追求了大半生的民主自由的夢想終于變成了現實,他毫不猶豫地加入了中國民主同盟。他就是要用自己一個倍受舊中國欺壓而又飽受留法辛酸、在新中國成立后真正揚眉吐氣的這種發自內心的興奮與熱情去塑造五四浮雕。五四群雕成就了他一生的夢想,他希望自己在夢里長睡不醒。
他在五四群雕里真正享受了一次夢境體驗,往日在達摩群雕里享受的大唐自由開放和在法國沉思裸男享受的個性自由,那僅僅局限于藝術的范疇,而今天的五四群雕已經遠遠地突破了藝術的界限。那群雕里的每一個青年都是他的骨肉,他用藝術延續了自己的夢境。他讓他們振臂高呼,他讓他們憤怒申討,他讓他們闊步向前,他讓他們沖鋒陷陣。他欣喜若狂地在精神世界里盡情夢游。
然而,能夠營造出五四群雕的自由抗爭之夢的滑田友,在后來的生活中卻變得越來越逆來順受,一丁點兒找不到五四精神的影子。他在以后的一系列政治運動中,因為曾經給蔣介石塑馬,又留學法國,還當了民盟成員,說話辦事都很耿直,先后被打成了“右派”、“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反革命分子”,心甘情愿地接受思想改造。在湖北咸寧的“五七干校”里,他在軍管會的看管下,規規矩矩地出工、收工,聲嘶力竭高喊革命口號、高唱語錄歌,畢恭畢敬地在飯前“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戰戰兢兢地“早請示”、“晚匯報”。已經七十高齡的他還主動下地干體力活,種田、挑糞、養豬、放牛,從他身上哪里還能看出享譽世界的一代藝術大師的風采?
那天傍晚,他按生產隊長的要求去養豬場干活,先給豬喂過了糠料,又挑來青草鍘碎給豬吃了,最后又主動去挑豬糞。他早在1954年因為雪天上班騎自行車摔斷了三根腰椎,從此不得不穿上用鋼條做成的馬甲。而這天偏偏又刮起了大風,下起了大雨,他這樣的一個年已花甲、身上曾經斷了三根腰椎的老人,挑著兩大木桶豬糞一搖一晃地艱難行進在風雨之中。當他走到一座田間獨木橋的時候,實在無法平衡一直搖擺的糞桶,一腳踩空連人帶桶“撲通”一聲摔倒在小河里。他疼痛得兩只老眼溢出了兩行老淚。他清清楚楚地聽到自己的胸骨折斷時發出的咔咔聲響。這一次他摔斷了第七、第八根胸椎。
這樣的一位享譽世界的雕塑藝術大師,這樣的一位頭發早已蒼白的七旬老人,這樣的一位身上已經穿了二十年鋼條馬甲的傷殘者,就這樣跌倒在社會主義思想改造的河坡上,很快就不省人事,已經洗得發白的中山裝上沾滿了糞水和雨水。然而,他那張皺紋縱橫的老臉上還定格著他的夢。他夢想有朝一日用自己勞動改造的優秀表現能夠光榮入黨。
這位精神尋夢者終于心甘情愿地跌倒在思想禁錮的社會坡谷里不能動彈。
讓那根細細的竹竿支撐著他的風燭殘年
在滑田友生命的最后時光,他總是像一頭蒙上雙眼的老驢,在家里一刻不停地轉著圈子。只是他圍繞的不是石磨,而是毛主席的石像。他一步一步地圍繞著毛主席塑像邁著艱難的腳步,銀發之下戴著老花鏡的雙眼總是聚焦石像。他反反復復、沒完沒了地圍著石像轉著圓圈,反復仔細地端詳,認真嚴肅地研究,想從石像身上尋找出需要讓他進一步改進的細節。他以主席為圓心不停地劃圓,一天一天地劃下去,一月一月地劃下去,一年一年地劃下去,不厭其煩,馬不停蹄,他真的把自己當作一頭生命不息、推磨不止的驢。
晚年滑田友因為腰椎胸椎斷了五根,行動已經十分困難,再加上年老體衰,疾病纏身,每走一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妻子劉育和與兩個女兒都勸他好好休息,不要這樣折騰自己了。可他深情地說毛主席是自己這一輩子最最景仰的偉大領袖,如果自己在有生之年不能雕出自己最滿意的塑像,他會死不瞑目的。說這話時,從他那雙已經渾濁的老眼里放射出兩股無限崇敬的光芒。他又說現在毛主席他老人家已經去世了,作為一名雕塑工作者,將主席的塑像雕好,就是對毛主席的最好懷念,也是自己要求加入中國共產黨的最好申請。他說自從新中國成立的那天起,就開始向黨組織遞交入黨申請書,一直到現在已經整整的三十年了,他一共上交了五十多封,眼看自己的生命就要走到終點,如果再入不了黨,自己也會死不瞑目的。說到這里,他十分動情地失聲痛哭起來,老淚縱橫,泣不成聲。
他就這樣頑強地走下去、改下去,頑強地轉著圓圈。他決心要將主席的塑像修改到世界人物雕塑的最高水平。他走不動時就拄著一根拐杖,讓那根細細的竹竿支撐著他的風燭殘年,也支撐著他的堅強信念。
他知道自己來日無多,在修改主席塑像的閑暇,還有一件事情讓他總是牽腸掛肚,不能釋懷,那就是蘇州鄉下直保圣寺里的塑壁達摩的保護修繕。這五十年里,一尊達摩的下頷殘缺的鏡頭一直在他的眼前晃動,將達摩群塑修繕好成了他一生的宿愿。可當五十年后他親自扛著沉重的油泥、石膏,步履蹣跚地拄著拐杖,踏進保圣寺大門的時候,眼前的情景讓他驚呆了。驀然,這位年已古稀的老人像一頭受傷的野獸尖叫著,扔掉肩上的行囊,摔掉手中的拐杖,踉踉蹌蹌地向塑壁達摩奔去,一下子撲倒在達摩的腳下,失聲痛哭起來,大家勸也勸不住。他萬萬沒有料到,達摩群塑又遭受新一輪破壞,他原來想修復的那尊損壞了下頷的塑像,現在已經被破壞得體無完膚了。
一座具有世界影響的文化遺產就這樣慘遭破壞了,大唐達摩群雕追求心靈自由的藝術思想也隨之毀滅。他絕望的嚎叫在這片唐代雕塑的廢墟上飄拂。
他的藝術起點是這座達摩壁塑,他的藝術理想是大唐的自由精神,而他的藝術終點還是這座達摩壁塑,他的自由開放的藝術理想也從此宣告終結。他明白即使達摩塑像被修復了,留給人們心頭的殘缺也不可能完全修復。他終于認識到自己不能再做一個尋夢者,他的夢境被打破了。他唯有專心致志地修改主席塑像。這是他的一生最后也是唯一能夠自己做到的事情。他步履沉重地一步一步離開了保圣寺,他將自己的夢遺失在這片大唐群雕的廢墟里。
回到北京以后,他反而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輕松起來了,甚至認為自己終于徹底地克服了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創作思想,認為這樣才有可能成為一名真正的無產階級文藝戰士。終于,他的政治理想在他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即將離開人世的時候得以實現,他被批準加入了中國共產黨。那是他一生最后的榮光。
滑田友是在他80歲那年出席全國四屆文代會的那天晚上,突然從床上跌落下去,當時就神志恍惚,語言不清,四肢失靈,下身癱瘓的。出院回家后已經不能行走,只能坐在輪椅上。從此他就用手推著輪椅,圍著主席塑像轉著圈子,默默地望著自己未完成的作品發呆,直到他85歲光榮入黨,直到他86歲去世。
輪椅在他手里慢慢地旋轉,車輪磨擦地面發出一陣陣輕輕的聲響,走走停停,停停走走,這位滿頭白發的耄耋老人時而目不轉睛地注視塑像,時而陷入無限的沉思。他圍繞塑像不停地轉著圈子,變成他生命運動的一種慣性,也是他最后生存的精神寄托,甚至到他自己推不動輪椅時,還讓家人在后面推著自己。他就像一頭又老又病又殘的驢,依舊圍繞著那座無法完成的塑像默默地轉著圈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他讓這個圓圈變成了一種象征,他讓自己也變成了一種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