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沉醉的晚上

記得郁達夫先生也曾作過一篇《春風沉醉的晚上》的文章，個中的具體情節，在歲月的磨礪中確鑿讓我忘懷，但不知哪刻，種種莫名的情感似曾相識，時常一幕幕地浮現于我眼前，總使我走在哪個角落或某處羊腸小道處，心里想得很多很多，以致日夜不得歡顏。

那是兩年前的事情了。

時值深秋，風從窗戶刮過，沒有半點聲音。久久。大概人定時分，手機響起——那是一組班得瑞的樂曲，我從一個有著灰塵的黑色背包里，挖出電話，號碼都忘記瞥一眼，就用力按下了接聽鍵，兩秒鐘的靜寂后，響起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

電話那頭自報家門說是我高中的同學，從廣東趕來看我，剛下飛機，希望我這個萬忙之人能夠去機場接他。也許是風的緣故罷，把他的聲音吹得遙遠，幾次連線的中斷，讓我再不愿意按下那個綠色鍵。但當我靜下心來，我分明聽出，這個不速來客確是我曾經的同伴之時，我急忙關了燈，從六樓的房舍走下來。

整棟大樓的燈火已經被夜色咬去了一大半，隱約透過幾扇尚算明亮的窗戶，還可以看到一些正在工作的人，他們也許正為明天的一場決議，幾人湊在一起共商對策;也許是公司明天需要招納新人，他們正合計著考核方案，又或者是一群無聊的人坐在一起，暢論著某些不為人知的事情……但不論怎樣，起碼有著滿屋的燈光作伴，讓人瞥一眼都是溫暖的。相比之下，屋外就凄涼得多，寒風一陣陣拍打過來，吹得人身上直打哆嗦，我這才發現，因為走得匆忙，我把那件厚外套忘在了屋里，本來想回去取，眼看時間已到十一點，又恐耽擱時間，讓同學在機場等得太久而見責。

正在猶豫中，一輛公交車駛了過來，來不及思索就蹬了上去，卻發現車上只有一個乘客，平時早高峰總是擠公交，這回終于可以安心地坐下來，欣賞一下北京城的夜景。

北京的夜，曾幾何時，被我看得清清楚楚，卻都沒有今晚的美，無論夜深幾何，北京的街道上總有行人在行走，那些閃爍著霓虹燈的地方也總能聽到富人的歡呼……

風從車窗吹進來，我又打了一個哆嗦。

不一會，整個車廂除了我就剩下司機了，司機問:“先生，請問您是哪站下車?”

“西直門”，我不假思索地說。

司機有點疲憊，露出幾分不情愿，這一切并沒有被我察覺到，我還有點神經質地與司機侃起北京的夜景來。

呵!我真走運，終于趕上了最后一班地鐵，否則，我是真不知哪條路可以通往機場的，我一直就是路盲，處于繁華的都市，就會讓我分不清東西南北，迷失了方向。何況，這還是黑夜呢?

許是每天從不間歇的工作，使我的大腦全然處于緊張狀態，倚靠在地鐵的長凳上，不到兩分鐘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行過N站，乘務員把我叫醒。

一出車門，同學已站在我面前，嘿嘿地傻笑，讓同學大跌眼鏡的是，我居然沒有認出他來，對著他禮貌地輕身細語道:“您好!請問一下3號航站樓往哪里走?”老同學當時的面部表情是可想而知的，好在彼此都是鬧騰嬉戲多年的朋友，自當不會罪責于誰，權當又新添一樁趣事。這時，我也下意識地發現同學的身上只穿了一件襯衫，他從南方來，那里此時的天氣還是二十幾度，哪里知道北京的氣溫竟會低至如此。再看他手上只拎了一個小公文包，想必裝的不是衣物，我趕緊脫下自己身上的棉衣給他。雖然我依舊感覺自己的身子在發抖，比起同學寒顫的樣子，又想到他此來的目的，不禁有幾分愧疚之意。

我把他權且安置在一個朋友家里住下，朋友去了新加坡，半月后才回來，鑰匙給了我，正好為我提供了一個便利。幫同學收拾好一切，說次日早晨再過來，又跟他寒暄了幾句，便下了樓。

風漸漸大了起來，吹得滿街的樹葉沙沙作響，我走上公路攔出租車，可每一輛不是有客就是司機不理，揚長而去。興許，是我站的位置是主路大街，不讓停車;又或許是我穿得太簡單，旁人未免把我當劫匪看待。不遠處有座橋，穿過橋底，就可到對面，那里有好多岔路，在那里應該可以攔到出租車。

我脫給同學的棉衣又被同學套在了我的身上，我用雙手擁抱著自己，把全身的每一個毛孔縮緊，眼睛目視前方，任腳步不由自主地一步步邁進。就在經過橋身的那一瞬間，我的目光突然接觸到了一排身影，或者說是一堆身影，如果沒有他們并不均勻而粗聲的呼吸，我當真以為是一堆尸體。

借著路燈發出來的微光，也許僅僅只是微光，足以讓我很確切地看到這是一支常年雜集在一起的農民工，他們填補了這個空空的沒有生機的橋洞，他們各自身體不遠處放著泥桶、鐵鏟、刷子等勞動工具。很多工具因長年勞作已經磨損得殘缺不全，而他們還是如此地珍惜，甚至比珍惜自己的生命還珍惜它們，而這也有可能就是他們唯一可以生存下來的武器和資本。沒有它們，興許明天他們就要被遣回某個極為偏僻的農村。在那里，他們是否可以看到首都這么美的夜色，甚至就是這樣一個供他們棲息的角落，也令他們知足，有路燈伴他們入眠，誰又會說那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呢?

他們就這樣抱著自己的夢想在這里憩息，他們睡得很不規范，有人把腳踩到了另一個人的頭上，腳上還穿著沾滿塵土的鞋子;有人把頭翻轉到了另一個人的下半身，嘴里卻還在呢喃;還有人把脖子就挨在寒光中透著鋒利的鐵鏟邊，一不小心，側個身就有可能見了佛祖……

我悄悄地走過去，深怕驚醒他們，我想把某個人的頭移動一下，也想把某件利器從他們的脖子邊拿開，但我立刻意識到自己的莽撞和沖動，我害怕極了，只感到自己的心在這一刻快要停止了，而他們睡著的每個人的靈魂齊刷刷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霎時，一個身影側過去，隨之，一張面孔也翻轉過去。啊!那，那不是，那不是與我父親一樣的一張面孔嗎?他怎么會在這里，他不是在家鄉靜享清福嗎?哦!我忘了，我也是農村的孩子呵!我的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我仿佛覺得那躺著的某個人就是我的父親，他們風里來，雨里去，一生無所求，當孩子有了出息，他們也許還在某個橋洞下飽受風雨，而這刻，能記起他們的，也許只有我這樣一個與之毫不相干的過路人。

偌大的北京城，有多少匆匆的過路者，忽略著這群人的存在;又有多少像我一樣的徘徊者在他們的身旁佇立，繼而走遠。下一刻，還有誰會認真看他們一眼呢?

夜，深了。

風， 緊了。

那些高樓處的燈火闌珊，那些高聲的吶喊也依然淹沒在欲望的城市深處。我最后一次回頭遙望了他們一眼，再回首，許多記憶已無法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