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冬天的夜里,外面拖拉機耕地的聲音徹夜響著。夜里聲音傳得真遠,這是野外機械的聲音,我聽著這聲音,想著外面黑暗中的拖拉機,多么孤獨,沖破黑暗和寒冷的包圍,在野地里,忽突突地使著勁。拖拉機是鋼鐵,不怕冷,但是開拖拉機的人呢?他不冷嗎?他不怕黑暗嗎?我能想象到他寒冷的樣子,但就是寒冷也得把拖拉機往前開呀。而我自己呢,卻躺在被窩里,這真是一種鮮明的對比,于是真佩服拖拉機耕地的聲音,愈發感到自己在家里炕上的溫暖。
隆冬之夜,外面吐口氣都能結成冰。我睡不著,就聽外面的聲音,我豎起耳朵聽,那聲音飄飄忽忽,似有似無。我想,或許是外面的風刮的,聲音斷線了,后來不知怎么又連接上了,一甩就甩到窗戶外面,透過一層窗戶紙傳到我耳朵里。
我聽到了風聲,冬夜的風聲就在院子里游蕩,刮著墻角的枯枝敗葉,想給那些枝葉找個家,但又不知哪里會收留它們,于是只好胡亂地刮一氣。有的時候,風就像鞭子似的抽打著,瘋了似的。風真的生氣了。風再吹刮的緊了,就能聽到羊圈里羊的叫聲,只叫一、兩聲,就又安靜下來。院子里仍能聽到風聲,風再大的時候,就能聽到院門上的門搭響,那是鐵做的,可見風有多大。
有時我從夢中醒來,是被窗戶紙“嘩嘩”的聲音驚醒的,就像是有手掌在拍打著,麻紙雖厚實,但也禁不住不停的拍打,就有了裂縫,外面的冷氣就會鉆進來。天亮后,母親用面糊把破了的窗戶紙粘住了。夜里仍然會有風來吹打它。開始的時候,我對這風的拍打聲是恐懼的,擔心外面真有個惡人或野獸呢,后來漸漸習慣了,也就不怕了,只是對風的耐性有些不解,為什么專要來拍打窗戶紙呢,夜夜都把人從夢中吵醒,還以為發生了什么呢。原來只不過是風啊,這些冬夜里的風,就像找不到自己家似的,四處敲門,拍打窗戶,可最后還是進不來,誰都不愿意給它開門,誰都不愿意接納它,只能在外面孤獨的流浪,整夜整夜的流浪著。
現在想起那些個冬夜,就會想起風聲,可見冬夜的風聲留給我的印象是有多么深刻。
有一個冬夜出了個意外,聽得外面有聲響,我還以為是風刮的羊圈的柵欄響呢,父親發現不對,大喊一聲:“誰呢?”趕緊穿衣起身,提了根火柱出去,他后來說,有個人影翻墻跑了,黑夜里看不清是誰。原來是賊,來偷羊的,不偷羊偷啥呢?院子里除了平車就數兩只羊值錢了,這兩只羊還等著過年殺了,還人家饑荒,扯點布料做新衣呢,而且還能吃一頓羊肉餃子,過個好年。好在兩只羊都在,沒讓偷走,但我還是恨死了偷羊賊。從此夜夜都要豎起耳朵聽外面的動靜,父親也加固了羊圈柵欄,在院墻上壘了些活磚,一有人爬那些磚就會發出聲響。這樣一直到殺羊過年,總算平安無事,一家人過了個好年。
我要說聽到連著炕的灶火向炕洞里吐著藍舌的撲閃聲,那聲音一撲一撲的,并不大,不注意聽還聽不到。正好我睡在灶火頭,知道這火舌是被外面屋頂煙囪上過往的風抽著,于是直往里鉆,灶火的熱量就不斷的穿過炕洞,炕是熱的,這就是暖炕。睡暖炕有時會上火,或許是因為外面太寒冷的緣故,我自己倒沒有怎么上火。
灶火被父親用煤泥封了,只用火柱捅了一個眼兒,這眼兒燒的紅紅的,一覺醒來還是紅紅的,向炕洞里撲閃著藍色的火舌,不知疲倦似的。我看著這火的紅色與藍色,心里和身上就覺得溫暖,覺得這個冬天是溫暖的。所以我把下巴頜支在枕頭上,眼睛盯著灶火看,看那紅與藍,我愿意整夜里看著它們,聽著那火舌的撲閃聲響。只是后來,不知不覺頭就歪在枕頭上睡著了,嘴角也許還要流點涎水。或許是那睡姿讓母親看著有點難受,她就過來搬我的頭,直到搬正了。我卻不知道在我睡著時候母親這樣搬過我的頭。
即使在沒有風聲,沒有拖拉機響沒有人聲的夜晚,冬夜里還有一種冬夜本身的聲音,當我獨自站在深沉冬夜里的時候,就能聽到這種聲音,它是一種轟轟聲,不知來自哪里,也不知要去向哪里,沒有方向,沒有目的,但它存在,且無處不在,無處不有。我仰望夜空,聽到那聲音就在夜空上面,我注視大地,聽到那聲音就在大地上。在這樣的冬夜,無論我走到哪里,我都能聽到這聲音。以后我想,它或許來自歲月深處,它回旋、盤桓在我的耳畔,讓我經久不忘。
無論有星光還是無星光的黑漆漆的冬夜里,我站在院子里,站在村街上,站在村外的曠野上,這聲音會聽的更清晰,就在我耳邊響著,轟轟轟,它從遙遠處傳來,又在近處回旋,然后轉身離開,漸漸遠去,落在沉沉的遠方。但在我側耳聆聽它的時候,我又會捕捉到那聲音,它仿佛就在近前,并不曾遠去。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聲音呢?這或許就是宇宙本身的聲音吧。我曾在故鄉的冬夜里迷戀這種聲音,側耳諦聽它,遙望著遠方,想著我那不知名的未來。
我想,如果能夠,我甚至能聽到冬夜里星星的聲音,冬夜里的星星真明亮啊,繁星密布在深藍的天幕上,就像一枚枚閃光的釘子。那是冬夜里星星燃燒的聲音,爆裂的聲音,如果有一顆流星劃過,那是因為它耐不得寒冷而墜落了。我能聽到那墜落的聲音。我還能聽到星星本身向我傳遞聲音而發出的聲音,這聲音真讓我迷醉。
如果說冬夜里還有的聲音,那就是母親在油燈下納著鞋底,拽著麻繩的哧哧聲,因為快過年了,母親給我們趕新鞋,常常要做到很晚。因為有母親在身邊,那些個冬夜是溫暖、美好而幸福的,總是令我回味不盡的。包括母親的唱歌聲,我與母親的說話聲,此時想來都是溫馨的,是透露出歲月光暈的。
我在這些聲音里逐漸長大,長大的我就離開了母親,遠離了那些昔年的聲音。所以現在回憶到冬夜里聲音的時候,最后還是要回憶到母親身上,是母親的辛勞和慈愛,才有今天的我。而那些年冬夜里的聲音竟也在記憶里扎了根似的,在我需要的時候,在回憶里取暖,并讓它爆出青枝綠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