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我有三大怕,一怕打電話,二怕擦玻璃,三怕動針線。有友笑:“你說怕擦玻璃嘛,還情有可原,打電話和動針線怕來做什么?”
怕打電話,是因為自己實在是個語言笨拙的人。拿起電話來不知道該說什么。也因為不接電話傷過朋友。好像我所有的語言細胞都給了文字。有時候想,自己是個啞巴該多好,是不是就不用為接電話打電話傷神?
怕擦玻璃,是因為玻璃不聽話,怎么擦都擦不干凈。任憑我用了肥皂水、紙巾、抹布又擦又拭,陽光一射,還是花花的,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不夠光亮,不夠潔凈。弄得我那叫一個泄氣。
怕動針線,說來話長。
幼年,娘有一個蝴蝶牌的縫紉機,是娘的陪嫁。放在一間房的木格子窗下。
娘手巧,我和弟弟的衣服,從來都不用買現成的,從鎮上扯回來幾尺青藍花布,娘用目光仔仔細細地打量我和弟弟一圈,連量身的皮尺都不用,娘的目光比皮尺精準。然后把布平攤在裝米的大柜子上,用滑石片在布上劃線,劃完了,再用剪刀咔嚓幾下,好好的一塊布,被割成幾個怪模怪樣的布片,再連夜用縫紉機“噠噠噠”踩半宿,第二天,準保我們穿上好看又合身的新衣裳。美滋滋地在小伙伴們面前刻意轉幾個圈炫耀炫耀:我娘做的。
娘的這架縫紉機可以讓花布片變成花衣裳,還能引來小伙伴們羨慕的眼神,我對這架縫紉機也有了感情。趁娘不在家的時候,喜歡掀開娘蓋在縫紉機上的紗布,學著娘的樣子“噠噠噠”地踩縫紉機下面的踏板。不過,鏈接著大輪盤和縫紉機頭的皮帶早讓娘卸掉了,所以,無論我在下面如何使勁踩,縫紉機頭上的針只是不動。除非用手扒拉機頭,針才一上一下動起來。覺得很好玩,越扒拉越來勁,娘不在家時就想扒拉縫紉機的機頭玩。機子里前夜娘忘了卸的底線,讓一上一下的針全給挑了出來,亂成了麻。娘回來一頓訓斥,不過,娘的訓斥太軟,和縫紉機的誘惑比起來,簡直天壤之別,我依舊玩我的,娘也只是訓斥,舍不得拿巴掌打我。
六歲那年的一個下午,我和鄰家的一個女娃娃在家玩,娘出去挖洋芋。玩著玩著就想起了縫紉機。我們兩個人把縫紉機當成了玩具,她坐在娘經常坐的凳子上,從旁邊娘的針線籮里找了一塊小碎花布,放在縫紉機的針頭底下,用手扒拉著機頭。我蹲在地上,一心想要把鏈接大小輪盤和踏板的皮紐帶安好,這樣就不用拿手扒拉機頭了,用手扒拉太慢,也騰不出手來扶針下面的碎花布,她在上面扒拉得起勁,我在下面研究得入神,不知怎么開了竅,一下子安上去了,而她的另一只手,正準備把爬滿歪七八扭的線的小花布拿出來,就在那一瞬間,縫紉機針扎進了她的食指,從指肚穿了過去,她的一聲慘叫和后來撕心裂肺的哭嚎,至今我一想起縫紉機和針就不寒而栗。
從此,娘的縫紉機少了我的折騰,一同少了我糟蹋的,是娘的針線籮。因為,娘的針線籮里有針,長的短的,插滿了紅的,黃的,藍的,白的線團。
娘有時候要用針線,讓我幫著取,我總是像捏著炸彈一樣地提溜過去,絕不肯碰針一下。
娘卻不怕針,即使那天跟著回家的娘看見了那一幕,輕輕把她的手從縫紉機上弄下來,又急忙送去了醫院。娘對縫紉機依舊沒有懼意,只是更加理直氣壯地嚇唬我:“看看,讓你們莫撈(耍),偏要撈。”這次我很聽話,即使娘不說,我也再不敢碰一下。
娘依舊用那個縫紉機給我們縫補衣服,也依舊視她的針線籮為寶貝。針線籮里,有很多碎布頭,那些碎布,娘用來糊鞋底,用漿糊粘好,晾干,再加上幾層棕,用雪白的布整個一包,再一針一線地納。很多稍閑的夜晚,娘和來串門的鄰家大娘嬸子們嘮著嗑,卻沒有停下手中的針線活。娘用小錐子先鉆一個小眼,然后把手中的針從幾乎看不見的小眼里鉆過去,看著針和線從那么厚的鞋底穿過,在娘的手里,運動自如,我真是佩服得不得了:那些針,不會戳破娘的手么?還是,娘的手中長滿了老繭,針不能奈它們如何?我真擔心針也會從娘的指頭中間穿過去。提心吊膽。忍不住問娘:“娘,你不怕針扎了你的手嗎?”娘說:“怕什么,老皮老肉的,再說,娘有頂針。”娘的一個手指上的確戴著一個小鐵圈,娘說那就是頂針,有頂針,納再厚的鞋底,手也不會疼。
可我知道,偶爾也會例外。針有時候并不那么聽話,一不小心就從頂針上滑下來,針也就扎在肌膚上,干疼。
我偷偷戴娘的頂針,試過一次,針屁股從頂針上滑到肌膚,疼得我像甩毛毛蟲一樣扔掉針線和頂針,再不肯摸。
終于明白,娘為什么納鞋底的時偶爾會將手放進嘴里吮吸:是針扎破了娘的手。娘疼。
可娘從來就沒有放棄給我們做新衣服、新布鞋和平日里的縫縫補補。有一回,學校里有活動,要穿白襯衫,家里沒有錢買新的,娘把小姑曾經穿過的白衣服找出來給我,衣服大,娘連夜改小了。第二天,在袖口,我看見一朵紅色的小梅花。血一樣的艷。問娘,娘只笑了一下,沒說為什么要在那個地方繡上一朵小梅花。
長大后的我,已經沒有小時候那樣怕針和線了,卻在自己住的屋子里的任何一個角落,難覓針線。
現在的我們,走出娘的視線很遠。我們的腳,早已腐蝕在皮鞋和運動鞋中,我們的身體,早已被羽絨服,羊絨大衣所收買。可那朵白襯衫上的嫣紅,卻在我高高擎起的記憶之巔,鮮艷如故。也終于明白:娘繡小梅花,是因為那是晚上,夜太深,勞累了一天的娘太困,縫著縫著不小心扎了手,染了衣。
記得,我在永生《鄉村灶臺》里留言:灶臺,是娘的故鄉。
而針和線,又何曾不是娘的故鄉。娘在她素潔的故鄉,種下花朵,種下愛,一生呵護,澆水施肥,看我們成長,看我們走遠,等我們回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