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氓”與隱士

2009-01-01 00:00:00郭麗鴿

青年文學家 2009年5期

浙江省寧波大學文學院 315211

摘要：“氓”的原生義為郁達夫畢生的奔波行為提供了論說的維度和基點；郁達夫的所作所為所想不但呼應著“氓”的雄強進取精神，而且不時的折射著隱逸的名士思想，二者共存于郁達夫大革命風雨前后極其復雜曲折的歲月里；互融互補的兩種思想為推進郁達夫研究提供了客觀公正的學理視點。

關鍵詞:“氓” 愛國主義隱遁互融參照 

【中圖分類號】I206.6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5-0036-2

1923年，郁達夫應北大之聘離開上海時，寫下了許多散文，如《海上通信》等，中間流露出前途惶惑之嘆：“究竟還是去北京作流氓呢，還是到故鄉里去作隱士”，本文的題目就由此而來，因為此一“流氓”涵義豐富，不容忽視，它關系著郁達夫在大革命風雨前后的真正心態，為我們客觀公正的看待郁達夫提供了一個思考維度。

首先本文“大革命風雨前后”的時間界定是1925年到1935年，之所以把時間的下限定在大革命之后郁達夫歸隱杭州的時間，是因為1933年到1935年寓居杭州的郁達夫不是完整意義上的隱士，筆者在他的散文、游記和舊詩里發現了詩人心系世事、關注國家民族命運的可貴心跳，這些與大革命前詩人豪氣勃發四處奔走的“俠之大者”的精神是一脈相承的?？梢哉f，1925年到1935年間的郁達夫意氣昂揚中有消極退讓，雄姿英發中有末路之嘆，鐵板銅牙高唱大江東去的時候又時作淺吟低唱，“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的積極入世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消極避世互融互現在這段對郁達夫來說極復雜極曲折的歲月里，形象的表達就是如題——“流氓”與隱士，只有析透了這點，我們才能真正認識心憂家國的郁達夫，我們才能真正了解“名士”郁達夫的真正心態，從而為郁達夫在民族抗戰到來之時“捐軀赴國難，視死忽如歸”的行動找到合理的解釋和依據。

說到此，就要審視一下題目中的“流氓”二字?！傲髅ァ币辉~，古今義相差很大。從詞源學上講，“氓” 在先秦乃至秦漢時代一般讀作“meng”不念“mang”，其內涵主要指“草野之民”、普通男子（如《詩經#8226;衛風》中的《氓》篇，其起始兩句：“氓之蚩蚩，抱布貿絲”，其中的“氓”僅是泛指男子）等，“流”與“游”有時相近?！傲髅ァ弊畛醯暮x是指“流亡之民”，其意義與流民、游民并沒有多少差別，可見，“流氓”一詞的最初也最寬泛的含義是指“流動的下等民眾”，春秋戰國時期的游士與游俠如荊軻之流，從歷史的角度來看恰恰也是“流氓”一列，只要對那個時代的歷史生活多一點了解，我們會毫不猶豫的得出結論，“氓”到處所“游”的理想不外乎三個方面：一、謀生；二、從政；三、除此二者之外的某種精神追求和寄托。這三種理想綜合在一起放置在特定的時代中，往往會與國家民族大義結合起來，這種結合最容易孕育出愛國主義的精神。從郁達夫留學歸來到大革命爆發前，我們發現他的所作所為無能逃離這三方面之一，寫于一九二六年六月的《《〈達夫自選集〉自序》可為提供明證。如《〈達夫自選集〉自序》有以下文字：“痛定思源，這交通的阻絕，這生活的不安，這中國人的流離慘死，又是誰為之階？我是弱者，我是庸奴，我不能拿刀殺賊。我只希望讀我此書的諸君，讀后能夠昂然興起，或竟讀到此處，就將全書丟下，不再將有用的光陰，虛費在讀這些無聊的囈語之中，而馬上就去挺身作戰殺盡那些比禽獸還相差很遠的軍人。那我的感謝，比細細玩讀我的作品，更要深誠的了”。讀到此，一種種砥礪不平的志氣鮮明的撲面而來，它再一次印證了郁達夫在大革命時期作為一名游“氓”的可貴的任俠使氣精神，這種精神與特定的時代特定的思潮一合拍，就使郁達夫的人格在政治生涯的奔波中得到了定格與放大，即郁達夫除了“著書只為稻粱謀”和發展創造社事業之外，還有政治熱情的高漲與行動的積極①，這為他帶來了“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熱”的愛國美譽，這是郁達夫心系世事心懷家國的民族氣節和可貴風骨的有力體現。即使在大革命失敗后的相當長時間內（至少至1933年舉家遷杭之前），郁達夫也一直保持著昂揚的游“氓”精神不斷的做著進步事業而絕不是“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他的思想趨于消沉，由失望而走向退縮隱遁”②，因為以下的履歷說明了問題：

一九二八年春，與魯迅一起參加“中國革命互濟會”；

一九二八年六月，與魯迅編進步文藝月刊《奔流》；

一九二九年，與陶晶孫合編進步刊物《大眾文藝》；

一九三○年二月，與魯迅等發起“中國自由運動大同盟”；

一九三○年三月，與魯迅等一起參加左聯；

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與魯迅等發表《上海文化界告世界書》；

一九三三年一月，與魯迅等發起“中國民權保障同盟”；

……

看了這些，問題迎刃而解，“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他的思想趨于消沉，由失望而走向退縮隱遁”的說法是站不住腳的，“在大革命失敗后的二三年中，郁達夫遭到國民黨的白色恐怖的威脅，同時又受到自己陣營中的朋友的誤解。但是，在這些極其困難的日子里，他仍然堅定站在人民大眾的立場上，不向反動派妥協，并且無情的揭露敵人的丑惡面目，積極宣傳革命理論，滿腔熱情的從事進步的文學活動和社會工作。這充分顯示了郁達夫雖受迫害和委屈卻仍然忠于人民進步事業的可貴品格。”③這個說法比較客觀和公正。

然而，郁達夫在暴露自我這一方面雖然非常勇敢，但他在迎接外來的攻擊上卻非常脆弱，他的神經非常纖細，對于郁達夫的脆弱和動搖，錢杏邨不但從作家生活時代環境中找答案，而且還從心理學上作了探尋：“……其間還有一種最重大的要素，就是心理的不健全?！谟啄甑臅r候，他失去了他的父親，同時也失去了母性的慈愛，這種幼稚的悲哀，建設了他的憂郁性的基礎。長大來，婚姻的不滿，生活的不安適，經濟的壓迫，社會的苦悶，故國的哀愁，呈現在眼前的勞動階級悲慘生活的實際，使他的憂郁性漸漸的擴張到無窮的大”④。筆者認為，除此之外，郁達夫由脆弱動搖而生的消極避世的思想還與中國傳統文人敏感和脆弱的根本特質有關，這與郁達夫幼年所接受的傳統教育和所讀的典籍是分不開的?！斑_夫應該是有政治才能的……還有一個或許也是缺點，是他自謙的心理發展到自我作踐的地步。愛喝酒，愛吸香煙，生活沒有秩序，愈不得志愈想偽裝頹唐，到后來志氣也就日漸消磨，遇著什么棘手的事情，便萌退志。這些怕是他有政治上的才能，而始終未能變現其活動力的主要原因吧?！豹?，遇著棘手的事情便萌退志的郁達夫最容易產生的就是頹廢動搖的思想，即錢杏邨所說的“幻滅情緒”，如他說：“……我們也可以看出達夫今后仍然藏著一種潛伏的危機。我們無容隱晦的說，那就是幻滅情緒的余留的部分的發酵……”⑥上述原因使然，使郁達夫在大革命的激流中不是選擇了迎韌而上而是選擇了急流勇退，郁達夫開始了他的“醉酒鞭名馬，情多累美人”的放浪形骸的名士生涯。

這種生涯的得過，郁達夫借助的是醇酒與美人。暫時的，郁達夫先國家之憂后天下而樂的火熱跳動的心沉潛了下去，但，這種沉潛的最終結果是又一次橫空出世的澎湃和激越，民族抗戰到來時候郁達夫的四方奔走及為國喪身的行為了有力的證明了此點，此處不再贅言。

一九二七年八月十五日，正直單純的郁達夫在上海《申報》和《民國日報》上同時刊登《郁達夫啟事》，宣布脫離創造社，此后，中國現代文壇除了有表層的滿腔熱情的從事進步的文學活動和社會工作的郁達夫之外，還多了一個深層的在痛苦迷茫中徘徊的郁達夫。醇酒與美婦，如同在郁達夫留學日本時期的生活一樣，又不失時機的涌進了郁達夫的心里，它們在此時恰恰彌補了郁達夫政治上的失意和苦悶，只不過，它們使郁達夫的心理在某種程度上獲得了替代性的滿足而不是留學日本時期的“求而不足”。

先說醇酒。酒對于郁達夫來說實在是個不可思議的奇妙的東西，酒讓郁達夫半夢半醒，酒讓郁達夫如癡如醉，酒讓郁達夫人顛狂豪邁，酒也讓郁達夫淡泊寧靜。嗜酒成性的郁達夫，以酒氣來陶醉或標榜著自己的名士氣，“成為郁達夫一個致命傷的，卻是前一代的‘名士’氣質，在他的思想里，我們決不武斷的說，達夫是始終受了這一名士氣質在侵害著的……”⑦。詩人的心靈慰籍除了醇酒之外，就是青春亮麗的王映霞。不外乎錢杏邨說“可是，他最后的轉變，還有一個在他本身是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戀愛問題的解決。在達夫個人，我們從他的全集的各篇去看，所謂性的苦悶，社會的苦悶，政治苦悶，戀愛問題的不解決，也著實是一個很有影響的大關鍵，所以到后來，他的戀愛問題解決了以后，他的思想行動也就不似前此而有了相當的距離”⑧，對此，郁達夫也說：“閑居了半年，看了些愈來愈險的軍閥的陰謀，嘗了些叛我而去的朋友親信的苦味，本來是應該一沉到底，不去做和尚，也該沉大江的了，可是這前后卻得到了一種外來的助力，把我的靈魂，把我的肉體全都救度了?！豹岽艘惶幍闹褪怯暨_夫“攜隱名山誓白頭”的王映霞。

一九三三年四月二十五日，郁達夫舉家移居杭州，此后開始了眾說紛紜的歸隱生活。

然而實際上，即使隱居杭州縱情山水，郁達夫也沒有完全忘記他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使命和責任，“移居杭州后，他幾乎沒有小說新作，游記，小品，也漸入所謂‘平澹之境’，但在日記中，還時有憂時憫農、自傷遲暮的文字，表達對國事的隱憂和內心難言的寂寞與凄涼”⑩?？梢?，家國之憂常常浮現在他的散文、游記和舊詩中，這與魏晉的名士嵇康等人借清談的外衣行反抗的精神是一致的，它們呼應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始自先秦的金剛怒目的風雅精神。故而，郁達夫的舊友錢潮如是說，“達夫在杭州表面看起來游山玩水，吟詩作文，生活頗為悠閑自在，實際上據我所知，他對浙江的那些國民黨顯貴是不滿的，他的心情是矛盾和痛苦的”B11，所以不能簡單的說杭州三年時期的郁達夫是純粹意義上的隱居名士?！斑@以后達夫先生的思想，是處在一個極其矛盾的錯綜復雜的狀態中，一方面他的感傷頹廢退化而為一種隱遁逃避與世無爭的思想，另一方面他的詩人氣質和愛國主義熱情，卻又不能使他真正的寧靜下來，而不得不對現實有著憤懣”B12這話能從郁達夫“以風流自賞”的舊詩中找到答案。如：“《遷杭有感》——冷雨埋春四月初，歸來飽食故鄉魚。范睢書術成奇辱，王霸妻兒愛索居。傷亂久嫌文字獄，偷安新學武陵漁。商量柴米分排定，緩向湖塍試鹿車。”是詩郁達夫一九三三年四月作于杭州。詹亞園注釋說：“此詩系初遷杭時所作，反映了當時隱居落寞的心情”B13。筆者認為，與其說本詩反映的是隱居的落寞毋寧說是詩人在國民黨白色恐怖下，感愴時事的激憤，它揭示了詩人的真正心態是“道不行，乘桴浮于?！钡募嵑蜔o奈。談到此，忽然想起了三十年代，郁達夫曾對美國友人史沫特萊說過的一句話：“I am not a fighter ，but only a writer”，他認為自己只是一個作家，不是一個戰士。這應當是郁達夫幾年政治生涯的深切感慨，中間不乏政治失意理想落寞的況味。二者放在一起來思考《遷杭有感》，也許更能理解郁達夫為現實所激憤的心情。

與此詩思想內容相近的還有郁達夫一九三三年秋日作于杭州的一首《無題》：“背脊駝如此，牢騷發漸幽。避嫌逃故里，裝病過新秋。未老權當老，言愁始欲愁?？此泧?，叱咤幾時休?”這兩首詩的寫作時間雖然與大革命時期有段距離，但是這兩首詩為作者大革命風雨前后的心態提供了最真實的印證材料，為他在抗戰中的行為找到了合理的解釋依據。因為“言為心聲”。類似的舊詩還有很多，此處不一一贅舉。

李歐梵說“郁達夫大多數的小說都只描述了自己，因此他進一步確立了那個首先由蘇曼殊所始創的傳統：作家的作品應能反映他的性情，表達他的行為和生活作風”B14，其實不止小說，還有郁達夫的散文和舊體詩，它們無不鮮明的體現著郁達夫的性情：盡管有時放浪形骸，追求閑逸，幻想超脫，但他卻一生關注國家民族的命運。頌揚隱逸，正因為對世事的不能忘情。也許用李初梨的話來表達更簡明更貼切：“達夫是摩擬的頹唐派，本質的清教徒”。

綜上所述，我們認為，大革命風雨前后的郁達夫是在“流氓”與隱士中徘徊的，積極入世與消極避世的心態是交融互現的，不能把大革命之后（尤其是1933年—1935年）的郁達夫簡單粗率的定位在消極隱遁的思想層面上，必須從“流氓”與隱士的雙向思考維度出發，互相參照，互相補襯，只有做到這樣，我們才能進一步推進郁達夫研究的客觀和公正。

注釋：

①具體活動事記可見《郁達夫研究資料#8226;郁達夫生平活動大事記》，陳子善，王自立編，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

②《中國文學家辭典》現代第一分冊，北京語言學院主編，1979年出版

③《郁達夫評傳》曾華鵬，范伯群，百花文藝出版社：1983年11月

④ 錢杏邨，《郁達夫研究資料#8226;〈達夫代表作〉后序》，P339，陳子善王自立編，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

⑤《回憶郁達夫》陳子善，王自立編P3，湖南文藝出版社 1986年12月

⑥錢杏邨，《郁達夫研究資料#8226;〈達夫代表作〉后序》，陳子善，王自立編，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

⑦秀子：《郁達夫的思想和作品》，見《郁達夫研究資料》，P410，陳子善，王自立編，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

⑧錢杏邨：《〈達夫代表作〉后序》，見《郁達夫研究資料》P355，陳子善，王自立編，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

⑨郁達夫：《雞肋集#8226;題詞》

⑩趙園：《郁達夫及其創作散論》，見《郁達夫研究資料》，P657，陳子善，王自立編，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

B11錢潮：《我與郁達夫同學》，見《回憶郁達夫》，陳子善，王自立編P30天津人民出版社，1982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