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的白先勇和美國的納博科夫均是二十世紀著名的作家,他們都用同樣的方式描寫了普通人的生存主題——“鄉愁”,本文從各自相似的經歷入手,以《那一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和《菲雅爾塔的春天》為例,分析比較了兩者的作品中“鄉愁”體現的異同。
關鍵詞:白先勇 納博科夫 鄉愁
作者簡介:吳建超(1978.4.2),女,湖南省吉首市人,初級職稱,本科學歷,研究方向:文學
【中圖分類號】I041 【文獻標識碼】E【文章編號】1002-2139(2009)04-0045-02
中國當代小說家白先勇的《那一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講述了主人公王雄對雇主家的小女麗兒的特殊情感,最后王雄因麗兒對他的鄙棄而自殺身亡。而美國現代主義作家納博科夫的短篇小說《菲雅爾塔的春天》則主要講述了主人公“我”因公差旅行,在菲雅爾塔邂逅舊日情人尼娜,從而在與尼娜的短暫相遇中引發了主人公一連串對往昔感情的回憶,最后尼娜在一場車禍中死去。從表面上看,這兩篇小說的內容似乎都只關乎男女之情,但筆者在仔細閱讀之后,發現在普通的現實情感背后,這兩部作品真正所要表達的卻是縈繞不斷的懷鄉之情,“鄉愁”才是這兩部作品共同的真正主題。 雖然成長于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國度,承載著不同的文化背景,但在白先勇與納博科夫的短篇小說中不約而同的出現“鄉愁”主題并不是偶然,這與二者相似的生活經歷有著密切的聯系。
1、白先勇和納博科夫簡介
白先勇出生于1937年,正是抗日戰爭開始的一年,其父白崇禧時任軍委會的副參謀總長,貴族式的家庭雖然沒有讓他飽受饑寒迫害之苦,但頻繁的戰爭卻迫使他從童年時就開始體味漂泊的滋味。他先后隨同家人輾轉居住于廣西、重慶、上海、南京等地,在國共戰亂之后定居臺灣。居無定所、四處流離,社會的動蕩讓白先勇從小就感受到了一步步遠離故土,而又無望回歸故土的無奈和悲苦之情,因此在他的小說創作中,“鄉愁”便成為一大主題。
而與之相似的,原籍俄羅斯的作家納博科夫于1899年同樣出生于一個貴族家庭,其祖父是兩朝沙皇的司法大臣,父親則是著名的法學家,殷實的家道使納博科夫的童年過得幸福而富足,然而后來卻由于政治原因,他和家人不得不在1919年舉家西遷,開始漫長的流亡生活,納博科夫因此在英、法、德等國家先后漂泊了二十年,成為有名無實的歐洲流亡者社區的一員,并曾經為一家流亡者日報撰文來維持生計,直到一九四零年攜妻兒移居美國之后才過上相對穩定的生活,雖然他在成名之后再未返回故土,但流亡的生涯同樣使“懷鄉” 之情隱刻在其意識深處,在他筆下的人物身上或多或少地都帶有流亡者的影子,他們總是懷著“思鄉”的情感在自己的生命軌跡中尋找精神歸宿。
2、《那》與《菲》主題比較
《那》中的主人公王雄原是湖南湘陰人,十八歲時正趕上抗日戰爭,結果被抓了壯丁。國共戰爭結束后又流亡到臺灣,在“我”的舅媽家做了雇工。這樣一來,同家人的相聚便成了埋藏在心底生疼的夙愿。所幸的是,雇主家的小女麗兒卻與王雄難得的有緣,盡管麗兒驕縱任性,但王雄卻對她百依百順,任勞任怨地伺候麗兒的生活。一個“高大得出奇”①的四十歲的漢子竟然趴在地上給麗兒當馬騎。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對一個十幾歲的小姑娘愛護至此,這其中的感情是微妙而復雜的。原來,王雄還在大陸老家的時候,就和一個買來的“小妹仔”定過親,雖然那“小妹仔”好吃懶做、傻里傻氣,但每次挨母親打的時候,王雄總把她護在身后,只是王雄被抓之后,“小妹仔”就在他的生命中消失了。有的學者認為“小妹仔”是王雄青春情感的載體,而在這一青春情感被長久的分離掩埋之后,麗兒又成了喚醒他這一情感積蓄的人。但筆者認為,經過了與故鄉、家人長久的分離,感受過沉重的思鄉之情但又無法歸③鄉的痛苦之后,王雄在麗兒身上寄托的就不僅僅只是與“青春情感”簡單對應的感情,在這之上還負載了更厚重、更撩人心扉的情感——鄉愁。因為王雄把“家人”的影子移附到了麗兒的身上,實現了他的“親情幻想”,讓多年漂浮蘊積于心中的鄉愁找到了現實的依托。對于一個流亡在外而又對返鄉失去信心的人來說,精神寄托的重要性遠遠勝過物質的需求,而麗兒作為“鄉情”的唯一負載者就成為王雄現實生活的重點,成為他精神追求的核心。
白先勇是一位具有純熟敘述技巧的小說家,在《那》中,大部分篇幅都用來敘述王雄與麗兒之間的生活細節,粗看下來感覺只是在說一個情感故事,但是作者在文中卻恰恰插敘了一小段來描述金門島上老士兵的懷鄉哀愁,而這一段就緊接在王雄與“我”的對話之后,在這段對話里,王雄“若有所思”地問“我”:“表少爺,你在金門島上看得到大陸嗎?”○2在得知金門島和大陸相隔很近的時候,他的臉上露出了吃驚的表情。王雄的吃驚不只是驚于大陸近在咫尺,更是驚于雖然近在咫尺卻仍無回鄉的希望,這一驚里飽含了他的思鄉之痛。白先勇對這一情節的安排,對金門島上老士兵描述的插入并不是隨性而作,它正是整個故事的點睛之筆。王雄也是一個退役的老士兵,所以透過這一段,白先勇想要告訴讀者的是,雄的那份懷鄉的哀愁“一定也跟古時候戍邊的那些士卒的那樣深,那樣遠。” ②因此,失去麗兒就意味著王雄整個精神世界的坍塌,如果說王雄年少時雖離開了實際意義上的故鄉,但多年來,故鄉的魂卻被他緊緊蜷在心中,直到麗兒出現,這故鄉之魂才又找到了生動現實的依附體,給王雄的生活帶來了生機和活力。那么麗兒的冷酷遺棄也就意味著故鄉之魂的魂飛魄散,這必然會給王雄以致命的打擊。在文章的結尾,作者描繪了舅媽家滿園爆開的杜鵑花,這杜鵑花是王雄生前為麗兒種的,在遭到麗兒的遺棄之后他曾用盡全部的精力來澆灌,從而轉移對麗兒的感情。在王雄死后,這杜鵑花“一球堆著一球,一片卷起一片,全部爆放開了。好像一腔按捺不住的鮮血,猛地噴了出來,灑得一園子斑斑點點都是血紅血紅的……。”③怒放的杜鵑花表達了流亡者對不公命運的控訴,象征著王雄熾熱情感的最終迸發,這是對壓抑多年的思鄉之情的肆意發泄,也許只有在魂歸故里之時,“鄉愁”中飽含的所有痛苦和快樂才可以毫無忌憚的噴薄而出。選擇在王雄死后于春日下如血開放的杜鵑花,象征的是亡故者最終的憤怒,也是流亡者最終的安息。
相對于《那》,《菲》中的男主人翁“我”對尼娜的感情就要舒緩、淡然的多。然而,這看似平淡的感情卻也如纖細而堅韌的蠶絲,纏繞了“我”許多年。而尼娜卻對“我”保持著一貫的漫不經心,就算是在一個陌生的地方突然遇見“我”也總是顯得十分泰然,并沒有顯示出強烈的熱情。那么這樣的一位女子為什么還是會引起“我”無限的懷念,以致于每一次偶遇都會讓“我”迅速的回憶起過去的時光,而“我”也永遠對于這些“未作召集的相聚”④而感到傷感和痛苦?作者在文章中寫到了“我”在火車站送尼娜這樣一個情節,尼娜的離去讓“我”想起故國的歌謠,故國的歌謠同尼娜一起讓“我”不得安寧,由此可見,尼娜對于離開故土在異國他鄉漂泊的“我”來說,其實正是象征著遙遠的“祖國”。十五年來,尼娜總是不時的出現在“我”的生活中,迅速而短暫,這不正像“故國”的影子會在某一個特定的時刻,忽然出現在一個流亡者的心中一樣嗎?當這種懷鄉之情突然襲上心頭的時候,流亡者的心是傷感和痛苦的,但現實又會馬上以它的實際和繁瑣驅走偶發的痛徹,又將“鄉愁”迅速掩入心底深處,直到另一個特定時刻的突然到來。正如涂玉英所說:“面對心中與祖國相連的那一塊的嚴重缺失與荒蕪,流亡者想方設法進行精神彌補,有時干脆就將失去的祖國托喻為自己魂牽夢系的戀人。”⑥我們知道,納博科夫同“我”一樣也是一個流亡者,而他被迫離開故土卻是因為政治的原因。在一次采訪中,記者問他為什么一生總是這么不安定和感到身在異處。納博科夫的回答是:“沒有童年生活的那種環境,任何地方都不令我滿意。”⑦可見,“祖國”在納博科夫的心中永遠是最溫暖最安寧的凈土,而迫于政治的原因,納博科夫和“我”一樣只能在回憶中在隨緣的心態中期待與故國身影的相聚。但也正因為實際上故國的不可企及,也就導致每一次思鄉情結的牽動都是那么的讓人痛苦和不得安寧,小說中的“我”認為往事帶來的“傷感的力量將會使我與尼娜接下去的相逢更加痛苦”,⑧也許納博科夫也深刻體會過這種鄉愁的折磨,在文章的最后讓尼娜在一次車禍中死去,而我對于尼娜的死并未表現出過度的悲傷,反而似乎是獲得了某種解脫,此時,春日里的菲雅爾塔開始被陽光慢慢浸滿“這充盈著的白色光芒變得越來越寬闊,一切都融在了里面,一切都消失了,一切都過去了……”,⑨這菲雅爾塔明麗的春天似乎在告訴“我”,也在告訴納博科夫自己,對故鄉的觸及終是難以實現,與其在痛苦的渴念中郁郁終生,不如收起痛苦,在現實的生活中找到新的生之希望和勇氣。
白先勇和納博科夫都是二十世紀的敘述大師,他們對于藝術創作的見解存在著許多相似的地方,納博科夫認為“作品的形式先于作品出現”⑩。而白先勇也特別強調藝術技巧的重要性,認為“小說最重要的是表達方式,一個作品的好壞在于是否有寫作技巧的優越表現”{11}④。在處理“鄉愁”這一主題時,他們都不約而同地以講述男女情誼的方式來暗示潛藏在故事表層下的懷鄉之情,這種方式讓讀者在閱讀作品時,不僅能被故事本身所吸引,更重要的是在品味出真意后而感到的震撼和惆悵。通過比較我們可以看出,白先勇筆下的“鄉愁”帶給人們的是一種蕩氣回腸的悲愴之感,在王雄的懷鄉之情中不僅飽含著思鄉的愁苦和不能返鄉的無奈,更充盈著對流亡命運的控述和悲壯的抗爭。而納博科夫筆下的“鄉愁”則承擔了許多不能承受的平淡,看似飄渺和不經意,卻也能壓的浪子難以喘息,但最后,主人翁還是平靜的接受了自己的流亡生活。王雄和尼娜都在“鄉愁”中死去,前者因絕望而死,后者卻是為了給予希望而死;王雄對故鄉的情是強烈的執著,一旦失去便等于毀滅,“我”對故鄉的情是無奈的念想和惆悵,在痛苦之后,仍然需要破繭成碟,尋找新的希望。王雄和“我”的故鄉情結的這一區別其實也正表現了中西方人們對于故鄉的不同心態。數千年的農耕經濟和定點謀生的方式使中國人對家產生了固有的依賴心理,他們習慣于固守家園而不是四處漂流,所以當一個人遠離故鄉后,心中總會產生強烈的思鄉情緒,中國人之所以注重“根”的意義也就在于此。而在西方歷史上,商業的過早發達直接導致了與商業相關的流動和遷徙,西方人更注重于通過冒險和遷徙來獲得更富有的人生,因此,與其說故鄉在西方漂泊者的心中是一個“具體”的形象,不如說更像是一個形而上的精神家園。所以,中國作家筆下的故鄉情結要比西方作家筆下的來的更具體更深刻,人物對故鄉的感情要更頑固更熱烈。“鄉愁”這一主題一直都是關注普通人生存的主題,不論是固執的思念還是形而上的憧憬,白先勇和納博科夫都用各自的心血向人們講述了一個令人沉思的懷鄉故事,體現了他們共同的人道主義精神!
參考文獻:
①《白先勇經典作品》,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9)
②劉俊:《白先勇 悲憫情懷》,花城出版社,2000(4)
③納博科夫:《菲雅爾塔的春天》,世界文學,1995(6)
④納博科夫:《固執己見 納博科夫訪談錄》,潘小松譯,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2)
⑤涂玉英:《讀納博科夫-菲雅爾塔的春天》,社科縱橫,2006(11)
注釋:
1.《白先勇經典作品》,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9)第134頁
1、2、3.《白先勇經典作品》,當代世界出版社,2004(9)第137、137、142頁
4、5、6、9、10.納博科夫:《菲雅爾塔的春天》,世界文學,1995(6)第12、15、16、30頁
7.涂玉英:《讀納博科夫-菲雅爾塔的春天》,社科縱橫,2006(11)
7、10.納博科夫:《固執己見 納博科夫訪談錄》,潘小松譯,時代文藝出版社,1998(2)第30、103頁
11.劉俊:《白先勇 悲憫情懷》,花城出版社,2000(4)第5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