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魚的詩(五首)

指引

——給悅然的十四行

那天，冬陽明朗，花瓣的香氣散盡時天空寂靜

你趴在白云邊看我，酒窩上停著一只蝴蝶

你的皮膚清澈，宛如流水的絲弦，透明

而又深不可測。神明在指引命運，而你

在指引我的生活、前程與悲喜。

你的微笑令人迷醉，而你的哭聲讓我感受到我的心

你還沒有學會哭泣，但嬰啼宛如櫻桃，純粹且動人

你新鮮的身體讓我的靈魂變得生動

你稚嫩的手抹掉我指尖上的塵，骨頭上的灰，和多年積

累的

傷感、怨恨與懊悔

時光不再是一種緩慢的折磨，未來的細微變化

都讓我感到欣喜

你是我未完成的腹稿，我將為你耗盡整整一生，即使

一生平庸

而她離開了很久那校園荒棄在郊外

異客

——給父親

衰老與凋謝都不算悲哀。草木輪回

落花值得贊美，鬢已白，須不染

白米無須淘洗，孤燈不必吹灰

在天窗漏下的暮色中把晚年虛度

我說父親，你在流水的年齡中穩坐

宛如浪上開花，保持著微笑的安寧

逐漸枯敗又慢慢轉青，微涼與微溫只是一夜之間

水仙花隨意地，開了三朵

我們喝茶，聽潮劇，你點芙蓉，我抽雙喜

你在藥方上做錦繡文章，懸壺濟世

我在人情與世故間謀食，醉生夢死

江湖漸遠，我和你都有各自的扁舟

草木沉睡，當我收拾行李趕往異地，你依舊

“日久他鄉即故鄉”

我離你越遠，越感覺到你的存在

命運在重復，但我不再感到害怕

如是我聞，“凋謝之前，先把香氣散盡”

或者，在睡夢中，我們同時返回了故里

暮晚

——給商略

黃昏，落葉彌漫銅銹的生腥。而枯枝，生鐵般

指向塵世的前途。關于命運、生活和死亡我仍然無法深知

恍惚的時光，如柳樹上的煙，消失在湖面

湖水顫抖，陰冷的肌膚隨風起皺

晦暗的新月，斜掛衰朽的殘年，仿佛人間

沒有歡聚，只有別離

但月映萬川，你沒有必要如此惘然

但新鮮的嬰啼，給你帶來尊嚴與榮耀

生活啊，必如流水般不朽，并洗去你持久的厭倦、抱怨

與羞愧

令人悲傷的事物很多，比如突如其來的怨恨

持續到晚年

比如失敗，比如朝生暮死，比如花瓣和露水

但落花仍有酒香

可以用來埋骨

清潔哀怨

人世的冷暖多虛妄，而幸福子虛烏有

話雖如此，你仍不能說我悲觀

天已黑透，靈魂獨坐山間，這漫山的草木周身冰涼

閑時抽煙、飲酒、聽琴、寫字，細數一生的塵埃

生活如此，你沒有必要哀悼。選擇妥協、和解還有愛

選擇劈柴、喂豬、在低矮的廚房砍瓜切菜，并耐心收拾

餐桌

在而立與不惑之間，我該滿足，我已滿足

請相信，所有對人世的抱怨都是對幸福生活的損傷

現在，請允許我在苦楝樹的陰影中為你祈福

愿我們共同生活在這珍貴的人間

夏雨

開過的荷，厭倦了香味、燦爛和潮紅

被雨水淋濕翅膀的鳥，找不到可以棲落的殘梗

啊，剛才的溫情到哪里去了?只有冰涼

起于空虛的骨

如果沒有那場痛哭，我仍舊是輕盈的

可以歡喜，活至老死

幸福的表情跟別人相似

但另一只，另一只我稱為“翠”的鳥

她獨自飛走了

她找到了另外一個

可以避雨的去處

但我仍喜愛這蓮，這枯萎的清逸之氣

雨水抹去了你的胭脂水粉，我獨愛你的淡雅與寂寞

那么，請允許我在你衰老的年華里穩坐

聽這清音，看這逝水，也可以有

華麗得讓人心碎的表情

下午憂傷

我拼裝的碎瓷新漆了人間的歡喜

表面的傷痕你以為是故意的

我注入的清水是眼淚

我插入的桃花是被遺棄的骨

而彌漫的暗香

是有毒的

甜言蜜語浸泡的兇器使刀口生銹

我以為不會痛

但鮮血以腥味提醒往事

掃掉灰塵，露出一把

坐北朝南的空椅子

眼前風和日麗，背后無端風雨

陽光下，有誰看見美的零落?

我和明月有仇，把天空吞進肚子

湖水把悲哀當作浮萍

不影響整體的蔚藍

但一點點痛就可以使波濤涌動

把漫山的蘆葦比喻為傷心

我試圖把衣襟上一點菜汁擦去

結果形成一大片水漬

我暗示了痛哭，但忽略了雨季的漫長

以明媚折磨一朵花就像用憂傷洗臉

我臉上的浮云午后形成陣雨

除去五官我是一張廢紙

詞根散落成一堆亂骨

無法陳述，一生的凌亂與過失

下午，我遭遇仇恨、指責、厭倦與拋棄

本來如此，那把蒙塵的空椅子

沒有誰注意座套下的倒刺

沈魚，本名沈俊美，1976年生于福建省詔安縣。現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