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草的芳香里
城郊的公共汽車把我獨自拋在路邊后,絕塵而去。
舉目四望,午后的田野四處靜悄悄,道路兩旁的鉆天楊仿佛變成了黑色火苗,在灼熱的藍天下輕輕搖晃。田地里是一望無際的玉米,挺著懷孕的肚子,吐出的紅櫻低垂著。雜草洶涌起伏,藏自溝壟里的蟈蟈們不停叫喚,使四周愈發寧靜。
路邊是河溝一樣淺清的水渠,里面長滿了墨綠的水草,星星點點的小浮萍像是在做夢。
一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荒郊,寂靜得讓人發憷。這便是坐錯車的下場。
我疲憊地在路旁的草地上坐下,等著下一班車的到來。忽然間,看到了身后有一個白灰刷成的大路牌,上面赫然寫著:秦城。身上就有了一激靈:莫非,這里離傳說中的秦城監獄不遠了?一身的雞皮疙瘩突然起來了。心里就盼望著能有個人影出現,但似乎又害怕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一個人來。心里惴惴著,擦著額頭的冷汗,焦慮不安地喘著氣。
一陣風從玉米地里竄來,拂著身上的熱,居然慢慢感到了中秋時節的涼爽。我低頭細細辨認出身邊的野草,有灰灰菜,狼尾巴棵,四個瓣的銅錘草,狗尾巴草,還有一種我們河南老家俗稱的“小雀臥蛋”。瘋長的野草在烈日下散發出濃郁的芳香,熏得人沉沉欲醉。心里沒來由地想起來詩人張曙光早年的一首詩《回家》:
……太陽熱辣辣地曬著
路邊的深溝里,長滿
齊膝高的青草,夾雜著白色和黃色的
野花,蟈蟈們大聲叫……
然而,我不是回家,我要去上苑。
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和童年一樣,愛上了這一片靜悄悄秋日的田野,渴望在深草的芳香里一直這么呆下去,宛如在天堂中。
兩個上苑
記憶中的上苑,我去過兩次。
上苑是個村莊,聚集著不少畫家,在上個世紀八九十年代很有名。我只認識那里住著的兩個詩人,王家新和孫文波。我在那里住過一個晚上,和詩人們喝茶,數著院子里新栽的小果樹。將近夜半時,村里漸漸安靜下來,或許,鄰居家的雞早已飛上了樹巔,間或能聽到一兩聲孤單的狗吠,親切而溫暖。
我還記得我們曾談論起圣瓊#8226;佩斯,他曾在這一帶居住,寫下了偉大的詩篇《遠征》:
為我牽掛遠方事務的靈魂,城市的百盞燈火被狗吠撥亮
孤獨啊!我們怪誕的支持者贊揚我們的舉止,可是我們的思想早已在別的墻下宿營……
我們的遠征從感受力開始,在華北燕山腳下的大地上跋涉。
那個冬天的夜晚,詩人們抬頭久久仰望著漫天的寒星。
幾年后,直到詩人程小蓓邀請我到上苑藝術館時,我才弄清楚,它不在上苑村,它事實上坐落在一個名叫沙峪口的地方。離上苑村還有十幾里路程。
有柿樹的院落
這是有一棵和很多棵柿樹的院落。
這里還有櫻桃樹。或許還有棗樹。
錯落有致的小樓,鵝卵石鋪成的小路,從大門口蜿蜒著向上通到北面的畫家住室。兩側各有稀奇古怪的小院子,現代大色塊的,古典青磚的,凸凹不平的,種著竹子,掛著小小的紅燈籠。
有紀錄片正在放映,是獨立制片人白卜旦的作品,記錄一位小腳老太太最后的歲月。我似乎看到了我的祖母、老祖母的生活。令人心酸的生活。
這里的“女管家”、詩人程小蓓告訴我,整個上苑藝術館由一些藝術家自主投資建設的,常年邀請選拔有潛力的藝術家在此住館進行創作和展示。我登上藝術館會所的樓頂,一眼便能望到緊貼后院的幾棟黃墻綠窗小樓,大扇的玻璃透出幾位藝術家各自在畫布前忙碌或沉思的身影。其余的窗戶全像深潭一樣,在夕陽下閃閃發光,寂靜無人。
一個人,最多兩個人,擁有一棟樓的使用空間。
這個院落里時常有畫家、詩人、音樂家、雕塑家出入。在小路上,我還遇到了一個懷揣畫卷的小和尚。
燕山就在我眼前。起伏連綿。一列長長的火車鳴著汽笛從遠處的隧道里穿行而過,滿目是涂遍夕陽金色的田野,以及村莊紅色和灰色的屋頂,大片遠遠近近盛開的郁郁樹冠。
我的心留在大門口的老柿樹上。那是我老家的樹,在豫西的伏牛山,到處都是這種虬勁闊葉的柿樹,經歷了極度的苦澀后,到秋天變得火紅而甜蜜。
我曾在河南省會鄭州喧鬧的街頭,奇跡般看到過長在鬧市的柿樹,我把它寫進了一首短詩:
——親愛的,它是
這座城市的人性。
在燕山腳下,它站在那里,一個樹形的人,披著厚厚葉子的頭發。
騎自行車駛入沉沉暮色
多久沒有騎自行車帶人了?
孩子們長大以后,我似乎再也沒有過這樣的日子。
程小蓓和我輪流在鄉間小路上騎著一輛自行車,坑坑洼洼地走著。傍晚的空氣里充滿著玉米的甜味,草的清涼,以及太陽落山時的暗香。
雞雛在路旁覓食,一只白色小狗啃著菜幫子,津津有味。拖拉機突突冒著煙,從身邊駛過。我們在一塊玉米地旁下車,程小蓓像任何一個村里的農婦那樣大著嗓門喊:“有人嗎?買玉米!”
應聲從一家門口出來一位婦女,遺憾地說:都老了,前幾天還有嫩玉米。沒法吃了。
我們站在田邊聊了幾句,告別她,推著車子往前走,看見村邊的街口一溜擺在地上的賣菜攤。黃瓜,南瓜,西瓜。
辣椒和茄子。四周是廣袤的田野,和一個名叫良善莊的村子。
鄉村的盛宴,伴著黃昏到來了。
但我們并不知道這里人們的生活,一點也不。他們的嘆息和勞作,他們不為人知的痛苦和快樂。鄉村對于一個過客來說,只有美學的意義,這是我感到內疚的一個原因。
而我,和頭發已經花白的女詩人一起,騎著自行車駛入了沉沉暮色。
再來沙峪口
假期因為有了對果園的期待和詩人們的相聚,而變成了真正的節日。
我和丈夫、孩子乘著這份期待,仿佛在田野上低低地飛翔,掠過了大片的樹林、果園,抵達了沙峪口。
下午的天空亮得像一泓湖水,一朵朵潔白的云停泊在藍天上。孩子們尖叫跑跳,驚訝地看著藝術館里四散坐落的雕塑:幾個仿唐仕女撅起了櫻桃小口,安靜地坐在樹下。一只綠色的螳螂慢慢爬上一個塑像的肩膀。
另一棵樹下,一個駐館藝術家的雕塑作品:粗壯裸身的婦女,裎露著生育過肚腹,血液似的鮮紅潑灑了一身,在寂靜的小院里顯得怪異。
好奇心引領我們走到一座空曠的工地,高高的建筑還未完工。這里就是梁思成紀念館。一叢叢小草頑強地從水泥地基里鉆出,享受著秋風的撫弄。
一座小樓前站著兩尊木雕,顯眼的生殖器提醒來人,這是一男一女。木頭胳膊,木頭面孔,因為他們是木頭而更具有了生命的氣息。一步之遙的門里,住著大胡子詩人蔣浩。
孩子們的神色仿佛在羨慕:他們比我們家的仿非洲木雕CD架多了胳膊和身體。
藝術館里的所有設施,和鄰近的農舍相比,處處顯示出人工的痕跡。藝術是非自然的創造,然而,的的確確是自然養育了藝術的創造力。大自然對于藝術家和詩人來說,就像伊凡#8226;哥爾的詩句:
什么也不屬于我:我土地里的草
我骨頭的樹木
我煎炸的永恒的公牛的肌肉
但我統治我大笑
并像一個十字架上受難的泳者移植你的水……
在藝術館的油畫展覽廳內,年輕的住館畫家們的作品一幅幅掛在墻上,也在無言地訴說著他們內心的蕩漾,他們那光輝的手下為世界留下的痕跡。
果園和狗
瞧,果園和狗!
幾乎是一首詩的題目,和它全部的內容。
孩子們像歡跳的小狗一樣,闖進了一望無際的果園。一只大狗警惕地望著她們,一只小狗在她們身后撒歡追逐。
這座藝術館西面的果園里,滿目是碩果累累的蘋果樹、海棠樹,間或有幾棵核桃樹。小土路旁爬滿了青青的丫丫葫蘆。
果園的主人忙著采摘為詩人聚會準備的蘋果,我們一家人則自掏腰包,快樂地在紅富士、喬納金、嘎啦、海棠樹下穿梭。深深的雜草間落滿了早熟和遭蟲蛀的蘋果,它們似乎更紅,更鮮艷,仿佛回到泥土中比被人果腹是一種幸福。
孩子們在和狗玩耍,主人的小磚房前是一架郁郁蔥蔥的葡萄,秋天的知了大聲叫著,藏在我們看不見的葉子里。
“所羅門,我年邁的國王,我是你的蘇拉米菲
你的肌肉已經松懈,你的目光仍然犀利。
對于你來說,沒有秘密,但只要你掃一眼綠色山坡,
在采摘玫瑰色葡萄中的老女人當中
你不會認出我來,我衣著蔽體……
我的兩條腿,早已喪失了蔓藤般的韌力,
我的乳房像老芭蕉上掛著的干癟果粒……”
在沙峪口的果園里,陽光透過樹蔭照在我的臉上。
茵娜#8226;莉斯尼揚斯卡婭,再過一些年,我就到了你那樣的年紀。但愿我能像你那樣,對我的所羅門國王平靜而憂傷地朗讀這樣的詩句。
星星#8226;夜空
田野里的夜幕總是比城里降臨得更晚一點。
伴隨著夕陽的離去,和夜晚一起到來的是一群留在人間的詩人。
他們來自東北、中原和江南。劉麗安女士在他們中間,微笑著,像一朵謙遜的花。
篝火燃燒起來,詩人們舉著酒杯,燒烤的濃煙慢慢飄上夜空。更遠處是寂靜的、已經沉睡的大地。
這樣的美景,這樣的相聚,而我的心思已經跑到了遙遠的外省。如安德烈#8226;羅基奧諾夫的詩句——你聽寂靜,這是外省的魚群,在我們下面的水中……
直到夜更深,詩人們互相告別,一個接一個離去,我和丈夫、孩子們留在空蕩蕩的樓頂。
四周突然安靜下來。
只有滿天的星星一顆接一顆開始閃亮,在頭頂熠熠發光。我們的腳下是黑黝黝的村莊,以及村落里一盞盞微弱的燈光。
“天上的星星就像是村莊里的燈,村莊里的燈就像天上的星星。”
孩子們安靜下來,驚奇地睜大了眼睛。
來自偉大星空的無言教誨,一滴一滴像露水,慢慢落在了孩子的心頭。
在這個遠離都城的小村落,在巍巍燕山的腳下,在這個寧靜的夜晚,我為孩子們背誦了一段康德老人的墓志銘:
位我上者,
燦爛星空,
道德律令,
在我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