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沉著臉,看不到一絲太陽的影子,街上的人們穿著厚重的棉衣、皮夾克或者羽絨服,表情木然僵冷,好像這個冬天的寒冷,凍僵了人們的笑臉。他們旁若無人,只關注自己的事情,買菜的買菜,走路的走路,有幾個鄉下來的農民,騎著本田或者雅馬哈摩托車,一只活雞頭朝下吊在后座上,綁著買好的粉條或者蔥、蒜等冬菜,把車停在市場邊緣,走到那個賣羊雜碎的攤子上坐下準備美餐一頓。更多的人們在買肉買菜買水果。今天的天氣格外寒冷,每一個菜農旁邊都多了一個簡易小煤爐,里面絲絲縷縷地向外冒著灰色的煙霧。市場里穿梭著太多的人,人們急于采購,就為著迎接明天的新年。
是的,明天就是2009年了,我坐在新年的臨界點上,展望著向我匆匆走來的新的一年。由于寒冷,囚禁了身體的自由,我只能把自己關閉在溫暖的家里。也許是身體受到限制的緣故,思維就變得格外活躍。我看著窗外逐漸飛揚起來的零星的雪花,思緒也隨之擴散、升騰,融合,我看到了往事的光影,又從_個洞開的隧道,看到了來路的艱辛。似乎我一只腳跨在未來的門檻,而一只腳還踩在昔日的端口。有一些隱隱約約的疼痛,逐漸從身體的一些部位,傳遞到我的意識,我再一次感到沉重,對我來說,未來永遠是艱辛而充滿挑戰的,我能從自己所面臨的困境和身體的狀況看到這一點。人在世上,要經歷各式各樣的痛苦和磨難。我從有記憶的那一刻起,我就時斷時續地接受著來自身體的某些部位的疼痛和不適,—直到現在。二十年過去了,我仍然常常,更頻繁、更厲害地忍受著更多部位的不適和疼痛。這使我在日常的工作或學習中,不自覺地產生了一種無法克服的自卑,繼而是無端的傷痛。這讓我很無奈,看著自己的同學和朋友們無憂無慮,身體健康地度過每一天,我常常羨慕不已,自己經常感到力不從心。于是,思緒就順著這疼痛慢慢爬行,帶我走入了往日的一些歲月。
一
記得我上小學的時候,我總是感覺脖子撐不住頭,似乎是頭太重而脖子又太細,好像總是要用手來支撐著頭,才會舒服,或者有時候我得趴在桌子上,看書或者寫字,因為我的脊背很疲軟、酸痛,無法讓我長時間地保持端正直立的坐姿,非得依靠外力,借助別的東西,來使我完成十八價小時的學習。我記得很清楚,在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老師在上課時總是鼓勵大家:“小朋友們,來,讓我們看一看,誰最遵守紀律,大家拍拍小手,看誰坐得端又端!”于是,我們聽話地拍拍手,坐出一個非常端正的姿勢。那時候實在是好勝心太強烈,就為得到老師的一句表揚,我就強忍著脊背脖子間隱隱傳來的酸痛,整節課一動不動,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如果得到老師的一句夸贊,哎喲,簡直心花怒放,幸福得幾乎要暈過去。可是,畢竟這種酸痛總是伴隨著我,裝是裝不出來的。父母帶我到很多地方去看此病,可就是查不出毛病,只說是長得太快或者缺鈣而造成的生長性疼痛,不是病。既然不是病,那就只能聽之任之。事實證明,這的確不是病。因為這么多年過去了,我還好好地活著,而且這種疼痛也如影隨形時常伴隨著我,我也習慣了,哪天這種疼痛不見了,我就想,哎,我這老友到哪去了,她怎么不陪著我呢?可是過幾天她就又回來了,我也就繼續地想著法兒和她抗爭,讓自己變得更加堅強。可是,上小學的時候,我很懦弱,就這么一些疼痛,困擾得我總是不言不語,悄無聲息,沒有其他孩子的天真和快樂,整天愁眉不展,郁郁寡歡,就覺得心里的苦有天大。為此,我成了一個問題兒童,整天不言不語,唯唯諾諾,而且老是趴在桌子上,讓老師很惱火。在小學,為這些,我確實沒有少挨老師的罵。記得小學四年級給我們教數學的一位老師,叫宋天龍,個子不高,但人看上去非常精干利索,對待工作、對待人生都非常嚴謹認真。在我兒時的眼里,他是個兇神惡煞般的老師,他對學生要求極為嚴格,如果誰膽敢在課堂上搗亂,他會很嚴厲地體罰學生,學生背后給他起了個外號“打人的老師”。我的確親眼目睹過他動手打一位學生的情景,為此我非常害怕他。好在他輕易不打人,只是“懲一做百”,用他的話就是“殺雞給猴看”。他這一招可真靈,別的老師上課,教室里有時候鬧哄哄地,在他的課上,教室里總是鴉雀無聲,那些調皮搗蛋的學生不敢有任何的輕舉妄動。
我身體的這種隱隱的疼痛或者是酸困,往往是有周期性的,要么是一段時間感覺相對輕松,一段時間就非常難受。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一個細雨迷蒙的早晨,我凌晨起來上學時,就有一種頭重腳輕的感覺,我走在濕漉漉的操場上,霧氣騰騰的操場,在細細的雨網中,看上去模糊不清,似夢似幻。我頭發已淋得貼在頭皮上,不停地向下淌著雨,身上單薄的衣服已經濕透。寒風透過淋濕的衣服和頭發,鉆入我的骨頭。我頂著細雨吃力地穿過操場向學校走去,在我要走過操場的盡頭,走進學校的一個側門時,從我身邊跑過去一個身影,他正在操場的跑道上頂著風雨晨練,在暗淡的晨光下朦朧的雨霧中,我看出他正是我們的數學老師宋天龍。他的這一舉動無疑在我心里掀起了波浪,使我對他肅然起敬。也許從那時起就覺得不管做什么事,人應該努力去做,而且要堅強,哪怕是鍛煉身體,也應該像這位老師一樣,風雨無阻。
可是,那天,我感冒了,哪怕我怎樣用宋老師的精神來鼓勵自己,也還是抵不住猛然襲擊我的感冒。我頭重得很厲害,在第一節課上,我勉強支撐著聽完了老師的課,下課時,就再也堅持不住,趴在桌子上睡了。這課問十分鐘對那天的我來說,實在太快了,如眨眼工夫。上課鈴又響了,第二節課是數學課,我知道,我絕不能懈怠,我必須抬起頭來,保持一份飽滿的熱情。可是,頭如鉛重,怎么也堅持不了。不到幾分鐘,我的頭還是放到了書桌上。這對一向嚴謹的數學老師來說,可是天大的不敬,只聽他在講臺上大吼一聲,問我是怎么回事?隨后一個粉筆頭飛快而準確地打到了我滾燙的額頭上。他讓我站起來,在他看來上課打瞌睡,偷懶,簡直是“孺子不可教也”!我天眩地暈地站起來,嚇得說不出一句話。當時的膽小和懦弱啊,真是到了無以附加的地步,現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議。那種由于受到老師的批評而產生的羞慚之感,幾乎把我擊倒,致使我一生都會很清晰地記得被老師殘酷批評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那種如刀子一般切割心窩的疼痛,要比身體自身的疼痛強烈得多。我的淚水洶涌而下,站立不穩,搖搖晃晃,嚅嚅囁囁。這位嚴厲得兇神一般的老師看見我的狀況,居然馬上換了一個口吻,溫和地問:“怎么了7病了嗎?”他讓別的同學做練習,自己和兩個同學快速地把我送往醫院,自己掏錢為我看病。那天之后,我一向頭疼的的數學成績就奇跡般地一天天好起來。
三年之后,秋天一個悶熱的下午,我走在放學回家的路上,被一位小學時的同學攔住了,他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讓我在那個悶熱的秋天的下午,突然如失憶一般,大腦—片空白。他問我:“你記得小學給我們上數學課的老師宋天龍嗎?”
“我當然記得呀,怎么了?”我漫不經心地問。
“死了!前天,因為肝癌醫治無效,死了!”
我驚訝地睜大眼睛,我的心突突地狂跳起來,雖然我不愿相信,但我知道這是真的,在此之前,我已聽父母說起他的病情,我想抽空約幾個同學去看他,還沒顧上去,他怎么……那種很難受的身體與心靈的、難以言傳的疼痛,那種如刀割一般的痛惜和傷感,讓我無所適從。我默默地走到曾經的操場,操場里闃無—人,只有遠處操場外圍的白楊樹,在早秋的陽光下靜默無語。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生命的脆弱與短暫。似乎昨天,老師跑步的身影還在操場里躍動閃現,今天,已是一股風、一縷煙塵,從這個世界消失了。秋陽干燥,爆裂,整個操場的空氣里似乎彌漫著看不見的火焰。我久久地站在操場的邊緣,感覺到來自身體的疼痛在一絲絲地加劇,一直向內心深處滲透,我知道,這個秋天,注定是一個難熬的秋天。
二
冬天將至,樹葉干枯飄落,草木枯黃折斷,西北風—直不停地刮著。寒冷到處肆虐,眼看一個嚴寒的冬天就要來臨,父親卻一天天地不安起來。本來他有嚴重的氣管炎,冬天是不宜多出門的,可是,2006年這個冬天,父親總是坐立不安,無法平靜。這對于一向安祥平和的父親,是一個極反常的現象。他本性木訥沉默,不善言辭,不多表露,息事寧人。對他來說,如果身體在承受十份的痛苦,我們問到他時,他會立即振作精神,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只表露一二份,總說沒啥大不了,只是哪里稍有點疼而已。可是,這一次的躁動不安和疼痛似乎來得不那么輕巧,父親也不能像以往那樣處之泰然地強逞英雄。看到他極痛苦的表情,在我們的逼問下,他終于訥訥地說,他的坐骨神經疼得厲害。我們要他住院治療,他說沒什么大不了,何必小題大做。看到他痛苦的樣子,我們忍不住給他搓、揉、捶、捏。可是不到幾分鐘,他又覺得這樣太麻煩我們,于是忍著疼痛自己接手按摩。幾天之后,我們逐漸忘記了這件事。
天變得越來越冷了,風卷著黃葉或紙屑,吹透了整個城市的天空。那些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如旗幟或風箏飛揚在天空。風卷著沙塵、卷著冬天的寒冷,橫>中直闖,鉆進人的骨頭。父親居然在這樣的的天氣里,固執地要在廣場里活動,他疼痛難忍,他想減輕痛苦,他以為這疼痛來自他活動量太小的緣故。站立不穩,他讓弟弟給他買了個拐棍,他拄著拐棍,艱難地在放肆的冷風中挪動著腳步,不讓人攙扶,也不讓人在他周圍逗留。他孤注一擲地要和身體的疼痛、要和命運抗爭。然而,不管父親如何地不甘心命運的擺布、如何固執地不屈從于病魔,父親還是堅持不住,病倒了。在2D06年的那個冬天,他住進了醫院。
于是,醫院就變成了我們的家。媽媽長期住在醫院里陪護爸爸,我們姊妹們每天都輪番去看望爸爸,看著爸爸如何苦苦地與病魔抗爭、與死亡搏斗。而我們,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親愛的父親一步步走向死亡,卻無能為力。我們對父親隱瞞了真實的病情,只說是一般的老年性疾病,住一段時間就可以出院回家。爸爸對我們的話深信不疑,他對未來充滿了信心,對康復充滿了期待。我們在他面前強顏歡笑,背后吞咽淚水。可是有一天,我們去看望爸爸,走進病房就感覺氣氛不對。爸爸緊閉雙眼,—言不發,也不理我們,精神好像突然崩潰了。爸爸的反常引起了我們的注意,絕望的陰影籠罩在爸爸臉上。我問媽媽怎么回事,媽媽只是沉默而泣。我俯下身貼近爸爸的臉,感覺到他的臉冰涼如石頭,那高高的顴骨硌得我生疼,他氣息微弱,如來自遙遠的隔世,我突然覺得有一種巨大的疼痛——身體和心靈的,如排山倒海的巨浪,一齊向我襲來,我掩埋其中,窒息和恐懼緊緊撅住了我的咽喉,使我無法呼吸。
一息之后,我拼盡全力,把這一切疼痛全部壓在了胸腔之內,包括洶涌而來的酸澀的淚水,我柔聲問,爸爸,你怎么了?好好的,你怎么精神這么差呢?你要鼓個勁啊,你會好起來的,你打起精神啊!
聽了我的話,爸爸突然失聲痛哭,他說,我昨能好起來呢,我得了絕癥,我離死不遠了!我聽了,大驚失色,轉而看媽媽。她使眼色要我出去。我跟著媽媽來到病房外的樓道里,她說,今天鄰居病房一位阿姨過來諞謊,她說話聲音很小,原以為你爸爸睡著了聽不見,誰知他什么都聽到了,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癥。所以他傷心絕望。爸爸極熱愛生命,他從苦難的舊社會,經歷了抗日戰爭,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爭,后來又經歷了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他歷經各種苦難、吃盡苦頭,如今,生活富裕了,子女們也如他所愿地都有了各自光榮的工作崗位,他苦盡甘來,他覺得一切都是共產黨給他的。他一輩子對中國共產黨感恩不盡,把黨看得比自己的父母還親,尤其是他老年生活祥和富裕,平安幸福:他看到全國上,下國泰民安,一片欣欣向榮的大好局面,這正符合了他一個老黨員的心愿。他時常走路都在笑,他想好好地多活幾年,他那種強烈的生存欲望,我們時刻感覺得到,尤其是他把身體健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所以他特別注重鍛煉和養身。可是,造化捉弄人,無意間卻聽說自己得了癌癥,他怎能不傷心?我心里有點責怪母親不小心,但又無法說出,知道大家都不容易,尤其是母親也很苦,一輩子為子女含辛茹苦。
回到病房,怎么勸說也無濟于事,爸爸始終緊閉雙眼,一言不發。當時心里那個痛啊,幾乎變成了比身體大幾千倍的一塊無形的石頭,死死地壓在我心上。看不到爸爸精神好轉,我在病房里呆到很晚,覺得世事無常:為什么想活的人不讓活,而健康年輕的人卻不把生命當一回事,肆意摧殘,自尋死路,這是誰之錯?可惜,世間很多痛苦和災難是無法分擔的,否則,我一定替爸爸分擔大半的痛苦啊。哪怕我自己有多么疼痛……
夜深了,我從病房里出來,父親蒼白的面容一直在我眼前閃現。月亮特別清朗,世界在月光淡淡的清輝沐浴下顯得神秘安靜,異常美麗。沒有一絲風,樹木深沉靜謐,遠處樓群林立,只偶爾從某一扇窗戶里透出隱隱約約的燈光,它提示我,夜已經深了,世界已進入睡眠狀態。聽著自己敲擊在路面的單調孤寂的腳步聲,我知道,有一些事情是無法逆轉的,正如黑夜將會變得深入,而白天會如期而至一樣……在那個孤獨的夜里,身體的不適和巨大的疼痛包裹著我。我走在闃無—人的街上,洶涌的淚水如決堤的江水,在黑暗里,在獨自—人時,我讓它肆意流淌。那巨大的看不見的石頭、壓得我喘不過氣的疼痛,在這空曠的黑夜慢慢地向四周氤氳、彌散,擴展、升騰……
三
這些年來,各種的疼痛一直持續不斷,來自身體的和心靈的,內部的和外部的。尤其是我不能很釋然地看待生命的消失和隕落。不管是親近的或是疏遠的,熟悉的或是陌生的,只要聽說或者看到,總會引起身心的震撼和顫抖,雖然我深刻地懂得死亡是生命的必然規律,可是一些非正常的死亡,總會令我疼痛。那種深入骨髓的疼痛總使我如遭雷擊,心靈的傷痛很久得不到緩解。尤其是自殺。
這些年來,我經歷了各種各樣的這種疼痛。可是,最不能讓我釋懷,在我心里仍然留存著無法抹去的傷痕和痛惜的,便是前年在我生活的這個城市,在火車道上臥軌自殺的那個女孩。至今提起這件事,我仍然心有余悸。雖然我和她素昧平生,從未謀面,但這件事本身所反映出的一些問題,深深地刺痛了我,使我洞悉了教育的弊端和貧窮落后、愚昧無知在子女教育中的危害。真的無法接受,一個花容月貌、青春迷人的少女,在一閃念之間,在這一秒和那一秒之間,她就成了花的殘汁。輕率的抉擇背后折射出的是控訴,我的遺憾和痛惜顯得多么軟弱無力!
事情的經過很簡單:在自習課上,這個叫云(化名)的女孩撥開一個香蕉咬了一口,鄰座的男孩看見了,垂涎地看著云,云就把香蕉遞過去讓男孩也咬了一口,兩人相視而笑,他們哪里能想到,他們的一舉一動讓站在教室后門口的班主任看到了。離高考還有幾個月了,這兩人居然卿卿我我到課堂上來了,這還了得!本來平常對這兩人早戀的事老師已經早有耳聞,今天逮了個正著。老師立即班會整動,并電話通知云的家長到學校來。班會上老師當著全班同學說了一些過激的話,云的母親又匆匆地從農忙的鄉下趕來,在課間擁擠的樓道里,當眾扇了云幾個耳光,之后,云似乎平靜了下來。母親回鄉了,老師回家吃飯了,絕望的云趁這個空隙,偷偷溜出了校園,就發生了晚上9點多臥軌自殺的慘劇。
我一直在想,一個花季少女、一個心里裝滿了愛情的女孩,在她無法控制自己青春的欲望,和一個男孩過早地偷嘗了伊甸園的禁果之后,這對尚未成熟的她,具體造成了多大的壓力和心靈的失落感,只有她自己知道。高考迫在眉睫,學習負擔的壓力、父母殷殷期望的壓力、老師和學校施加的壓力,來自社會的潛在壓力、考不上學面臨的失業壓力,青春騷動的壓力,輿論人際的壓力……這一切讓她已經走在了刀刃上。她的情緒處在極度緊張的狀態,精神近乎崩潰,而恰恰老師的無情斥責、父母的糊涂打罵,使她在同學面前顏面掃地。在她給那位男孩子寫了一封傷痛至極的訣別書之后,在一個漆黑的夜晚,把自己的生命交給了冰冷的鐵軌,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那天,我看見在冬日的殘陽中,載著那女孩破碎尸體的靈車,緩緩地走在一條鄉村的土路上,一個被很多人攙扶著、無法站立、被心靈的傷痛擊得已經不能正常走動的男孩,正不顧一切地撲向那靈車時,一種寒光閃閃的刀刃切割心扉的疼痛霎時傳遍了我的全身,我的骨頭從里到外散發出脆脆的斷裂聲,我艱難地挪動著腳步,問那個跟在攙扶者后面的老者,這是怎么了?那老者老淚縱橫地對我說,我的孩子認為是他吃了一口閨女的香蕉,才造成閨女自殺的,他也不想活了,擋都擋不住,看了三天三夜了,聽說今天發送,想最后看看,又怕人閨女家的父母不允許……我的孩子喜歡那閨女,唉,造孽啊!……前世的冤孽……
那個冬天,我感覺異常寒冷。我常常獨自徘徊在白雪皚皚的大沙河邊緣,眺望著凍結的大沙河冰面河灘,望著蒼茫的天光下落光了葉子的各種樹木滄桑的容顏,默默經受著嚴冬考驗,我就忍不住嘆息,植物尚且如此頑強地與自然抗爭,就為了不至于讓嚴寒摧垮,奪去生命,來年的春天能再次散放出旺盛的生命力。作為人,我們有什么理由輕易地放棄生命呢?孩子,如果你再遲疑一分鐘,也許,你此刻,正在做著任何可能的幸福的事情,然而,你卻輕易地把自己的生命交付給了火車冰冷的鐵軌!
冬日的下午,我只能獨自—人徘徊、思索和消解疼痛。遠處,淀粉廠廠房上空蒸騰起白色的濃霧,不停地向天空裊裊升騰,我總是久久地看著那一切,又覺得十分欣慰,是的,那是生命的象征。從人類鉆燧取火開始,凡是在一種詩意般的境界里升騰起的煙霧或者火光,在我看來都是人類理性的有意識的活動,這就是生命存在和運動的象征。目光飄過工廠上方向更遠的鄉村眺望,那里瓜果飄香,大地一片金黃,呈現出秋天豐收的景象。在黃昏的夕陽下,炊煙裊裊,暮色蒼蒼。在那些村落中,總有一個是那個女孩的家,此刻在那個家里,女孩再也不會出現,他的父母如何承受生命如此之打擊?可是,據后來了解的情況,女孩能走上這條不歸路,父母極不恰當的教育方式,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我們不能說,是女孩的父母殺害了女孩,但在這件事情上他們的確是有責任的。這是多么可怕而殘酷的現實啊!
那種時候,我時常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自遠方傳來,來自我的靈魂、或者神秘的未知領域,我不得而知,我的全身都酸痛難忍,繼而是心靈的隱痛向全身擴散,繼而是郁悶、沮散、絕望,繼而是掙扎、反思、抗爭,這種互相滲透的疼痛轉化為一種悲憫的氣質,永遠地鐫刻在了我的眼睛里,我的神情中,我無力擺脫……
此刻,我坐在往事的端口,回望走過的路,更多的是欣慰和堅強,疼痛似乎成了一種習慣、一種若隱若現的存在狀態,并沒有對我形成任何影響。我活著,我經歷,我疼痛,這是必然的,不是磨難、也不是挫折,這是生命的過程和痕跡。新的春天將要來臨,我眼前立即映現出萬山遍野的自然生物,花朵綻放,陽光明媚,那碧綠的草坪、花圃、輕風吹過的田野:那雪白的梨花、粉紅的桃花、米黃的迎春,以及張揚的大麗花、寂寞的丁香、低調的米蘭:那靜默在風中的形形色色的樹木……這一切照亮了我的內心、我的靈魂,未來的路也隨之明亮。我知道,人生路上荊棘叢生,坎坷而艱難,我們必然要經歷各種的疼痛,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們突然被自己靈魂的軟弱和剛愎所擊倒,被那體內看不見的獅獸般的自私和虛偽所蒙蔽,最后被自己打敗了。疼痛算什么呢?這只是我們在體味生命的滋味。重要的是我們能在疼痛中反思,能在疼痛中屹然挺立,能看見山峰、看見希望、看見自己存在的價值,并在這種希望和存在中努力去抗爭、去戰勝,那么,這所有的疼痛之于我們的生命,就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