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道上拐進那條斜長的黃土坡路,城市的喧囂、汽車的噪音,包括心頭時不時浮現的那一點欲望,都被依依甩在了身后。山特別青,更增加了天空的高遠,路邊崖畔上的花花草草,有些想讓人停住腳步,采幾束帶回家去的貪念。迎面一頂布滿灰塵的深藍色帳篷,早已失去了原先“抗震救災”的字樣,一輛大卡車裝著滿滿一車砂石,喘息著從我們身邊爬過去,揚起一路灰塵,沿路的景色開始迷離起來。不知拐了幾個彎,我們才爬到了坡頂。朋友指著山腳下夾峙在兩山中間,一片剛剛平整出來的平地說,看見了嗎,平地的正前方就是水庫了,現在來得正是時候,到了明年,這里被開發成水上公園,就不會有最原始的自然風光了。我想象不出朋友給我描述過多次的水庫景色,到底有多美,但我能想象出,自由自在地邀游在水面上的千百只野鴨在河谷中天籟般的鳴唱。還有水里的小魚以及河邊柳蔭下,那些垂釣者的悠閑與孤寂。
大路的旁邊,有五六個民工在揮舞著鐵鍬往路面上鋪砂子。有一個中年民工看了看我們說,前邊的路前幾天就被挖掘機挖斷了,你們從那條路上過去吧。我們只得又折回來再次爬上坡頂,然后繞了一個大彎才來到我們剛剛看見的那—片被壓路機碾壓的有些發亮的平地上。
我們都急于想看到,朋友給我們描述過多次的水庫景色。匆忙來到柵欄邊,我們都被突如其來的場景給震懾住了:撲進眼簾的不是綠綢子似的水面,而是一潭渾濁的污水。臟兮兮的水面上飄著一些兩三寸長的死魚,白花花的魚肚在正午的陽光下,隨著被快要抽干的潭水機械地向下漂去。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說不出是姍姍來遲的遺憾,還是滿目瘡痍的疼痛。站在我身后的朋友驚呼著說,怎么會這么早就抽干了水呢?他仿佛怕我們不相信似的,指著右邊山谷那一溜刀削斧砍似的裸露著蒼白黃土的山腰說:“看,那就是曾經的水位線。”我們順著朋友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兩條非常規則的水位線,順著兩岸河谷的走向一直向前方延伸過去。讓我們更加驚訝的是,水位線以上是郁郁蔥蔥的雜樹,間或有一片褐紅或一片白色夾雜在蒼翠的綠色中,那密密匝匝的綠,綠的使人有些喘不過氣來的茫然。水位線以下是兩米多高光禿禿的黃土,被水位線以上那些茂盛的一眼看不到邊的綠色,給映襯的更加蒼白和丑陋。仿佛是一個上身穿著與她年齡不相稱的,綠綢子夾襖的老嫗,低著頭裸露著下身,兩只腳深深地陷進污泥中,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不能自拔的悲傷與裸露于大庭廣眾之下,無處躲藏的羞愧。不可否認初來時我們滿懷希望的心,突然間就被掏空了。
沉默中,朋友率先走上了平地下面那座簡易的小橋,我們也都有些不死心地,抓著腳下的藤蔓,從平地下面的斜坡上蹈下來,來到小橋上。潭水穿過一個窗口似的過濾網向下流著,我們的影子倒映其中,有些荒誕有些怪異。不知是誰向水中扔了一塊石子,我們的影子—下子就被晃得支離破碎。潭水最前方的河床里只剩下黑色的淤泥,有三個大概是附近村莊的男孩子。他們每人手里拿著半截竹棍,正彎著腰,在淤泥捉泥鰍。那個個子稍高的男孩子,指揮著他的兩個同伴。他們的喊叫聲,被風傳過來,一忽兒,就被就被嘩嘩啦啦的流水給淹沒了。河水從那條長長的排水管里流出來,淌到我們身后,看樣子是一座早已荒廢的蓄水池里,就被池底的石塊以及雜草給淹沒了。在那只粗大的管道旁邊蹲著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子,他的身邊放著一個紅顏色的水桶,他的兩只手分別抓著一塊紅顏色窗紗布的兩邊。流水穿過窗紗,每隔一會兒他就會提起窗紗,往水桶里倒一兩只截獲的小魚。一只小魚從他手中掙脫出來,在陽光下劃了一美麗而短暫的弧線,就消失在那叢我叫不出名字的雜草中。水草無言,我心中卻不自主的動了動,比起那三個孩子,他無疑是一個智者,但他們之間,誰的水桶里盛的快樂又是最多呢?若干年后,留在他們的記憶中的是一條消失的河流、還是童年的野趣、還是那些捕獲的小魚?我心中涌來一種蒼涼,~種悲傷。
走過小橋,腳下的道路開始平坦起來。看得出早在春天之前,開發商就對這條路進行了修整。緊靠山坡的右邊已開始種上了一些不知名的樹木,有幾株大概是楓樹,樹冠上僅有的幾片火焰似的葉子在陽光下顯得有些刺眼。道路兩旁的雜草叢中扔著一些塑料袋,間或還有一些飲料瓶子。兩只啤酒瓶給人摔碎在路中央,那些玻璃碎片在我的腳下發出沉悶的咯吱聲。從這些跡象看,有人已先于我們來過這里了,也許一次、兩次或者更多。他們走了,我們來了,我們看到是污濁、是死亡、是滄桑、是消失,還有消失之后更大的商機。而我們當中有誰能真正說得清,那些先于我們的尋訪者,他們帶走的就一定是清清的河水,是野鴨的鳴叫,是逐浪的小魚,是捕獲的喜悅呢?
一只白蝴蝶飛過來,又一只白蝴蝶飛過來,在路旁開的有些憂郁的馬蘭花叢中,蜻蜓點水般的停留了一下,又匆忙飛到一座被七里香花纏繞的只露出頂端的墓碑上。空氣中混雜著刺鼻的花香味。行進中,大家又恢復了原先的說說笑笑。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想讓自己變得輕松起來。生活在喧囂的市聲與鋼筋水泥叢林中的人們,都在最大限度地釋放著自己的才智,擢取著自己的快樂,而想放逐給山水的更多的卻是生活的不快、人生的失意、心中的郁悶,包括我自己在內有誰會在乎一條河流的消失呢?在照相機的咔嚓聲中,我也一樣不能免俗地—次又一次,把自己和一片樹林、一尊怪石、一些花草定格在一起。
轉過一道彎,山谷像一把合攏的綠傘,突然嘩地被人打開來。眼前的山野變的異常開闊,緊接著我們的眼前觸目驚心地出現了一片龜裂的河灘,一條深陷下去的河床把一眼望不到邊的河灘,從中間一撕兩半,像最初我們看到污水上的魚尸一樣。每個人的內心又一次遭受了電閃雷鳴般震撼,眼前的一切除了觸目驚心的龜裂,還觸目驚心的空曠、觸目驚心的蒼涼。而這一切不僅是一條河流的消失時的干旱,而是血脈被人強行割斷之后,身心所做的一次自行的撕裂與抗爭。
正是中午時分,天氣特別熱,陽光的利刃直直地插進那些龜裂的泥土中,地面上遍布著一些早已干枯的植物。一些緊貼著地面已被初夏的陽光曬得失去了顏色的水草,還有一些依稀可辨的腳印和兩條自行車轍的痕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魚腥味、一股泥土味,一股植物和動物腐爛的氣味、還有籠罩在河灘上讓人無法言說的神秘氣息。間或隨風飄來的花香味,都被這些氣息給掩蓋住了。
短暫的沉默之后,我們都不約而同地來到了這一片龜裂河灘上。有人把照相機的鏡頭對準了龜裂的泥土,有人_直向前走到了那條深陷的河床邊。大家四散開去,仿佛市井中的陌生人一樣,以自己不同的方式,把腳印留在了龜裂的泥土上。我踏著一片枯萎水草走過去,站在一株干枯的植物面前,陽光下它依然像生前一樣筆直地站著。我是一個人,它是一顆樹,河流消失了,它枯死。我看到了河流的現在,因為心湖里對它的從前有太多陌生的向往,心里難免就要滋生太多的感傷、太多的缺憾、太多的失望。而生活在世俗河流中的我們,又何嘗不是如此呢,當有一天我們正真能夠靜下心來,潛伏到人生河流的谷底,看到的又能是什么?有誰能夠認認真真地為自己人生的河流清理一次污泥?
也許一月,也許兩月,也許更快,當河谷被人為地改造,修建、美化后,被重新注滿水,它的內心需要怎樣努力地遺忘,才能裝下那些花花綠綠的游艇、那些肆無忌憚的笑聲、那些亭臺樓閣呢?
我蹲下來,祭祀般地把手深深地插進龜裂的泥土中,似乎想握住一條消失的河流,而陽光下我打開的手掌上,唯一能握住的是一片陽光,一把深棕色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