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我覺得自己總是在“逃”??蔁o論如何,總也逃不出那鋪天蓋地的魔掌。即使千變萬化、神勇無比的孫行者使出渾身解數都奈何不了”無邊的佛法”,逃不出如來的掌心,更何況,我只是個小女子。
想起三年前那次逃離,我似乎有些得意,眼角便會漾出一絲飄緲的笑紋。我始終認為,單就那次逃離而言,自己是個勝利者。逃離成功后,有著揚眉吐氣的快意,郁結胸中的塊壘被喚醒知覺、頑強抵抗的我一度摧毀得片甲不留。離開時,我昂首挺胸、步履輕松地邁出了那個大門。大門里面的世界,曾經帶給我夢想、希望與快樂,而后才明白,希望大多被放飛出去了,留下的更多的是壓抑與痛苦。
而那種痛苦是具有延續性的。從四肢延續到大腦,從骨骼延續到神經,從白天延續到黑夜,從春夏延續到秋冬;更從青年延續到老年,從一個人延續到眾多人。
造成這種痛苦的根本原因在于大范圍的殘酷競爭引來的超強度、超負荷工作。而這種超負荷是無休止的,因為競爭是愈演愈烈的。這種競爭始于集體之間,演化于個體之間,又回到集體之間。周而復始,無窮無盡。而這種競爭在提高效益、催生成績的同時,也滋長出了傲慢與妒忌。利益把原本親密無間的好友隔開了,就像無情的時間把四季變得那樣分明。想到這些,我的心就會疼痛不已。
夜里,我做了個夢。廠房里無數臺機器在轟鳴著,嘯叫著。突然間,一臺機器因耗損嚴重轉軸全都崩裂了,被主人無情地剔出了隊伍,變成一堆廢鐵。我又夢見一盞油燈在茅屋里散發著微弱的光,當它燃盡生命中的最后一滴油,光消失了,它連一滴淚都沒有留下。
從夢中驚醒的我毛骨悚然,感覺渾身疼痛,覺得自己就像一臺不停轉動的機器或者說像一盞正被消耗著生命的油燈。我扭了扭頭,舉了舉手,抬了抬腿。還好,僅僅是有些疼痛。我不想讓那個夢成為自己的明天。
我的上司不是資本家,而我們卻感覺像是被剝削了剩余價值!付出了很多,卻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
勞動者受尊敬程度如何,標志著一個國家文明程度的高低。作為勞動者的“人”,最基本的心態,就是希望自己“受尊重”。李大釗曾經說過,“我覺得人生求樂的方法,最好莫過于尊重勞動。一切樂境,都可由勞動得來,一切苦境,都可由勞動解脫?!彼麖娬{了“勞動”和“尊重勞動”的意義,那么理所當然的,“勞動者”也應該受到尊重!然而,當“機器們”和“油燈們”要為自己爭取一點合法的權益時,卻換回了領導者使用孟子的一句名言而作的答復——“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這不是在兩千多年前的奴隸制社會,更何況那份工作,算得上既勞心又勞力!
當日本和眾多的西方發達國家管理者都在拼命借鑒我國儒家文化精粹“以人為本”進行行政管理而使他們的國家更加先進時,我們中國的某些管理者是否應該好好反思反思呢?否則,也許會有更多的“逃逸者”出現!
奴隸逃跑的最終結局也不會改變他們作奴隸的根本命運,而我的“逃跑”是合法化的。我是幸運的,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路可逃……
如果說三年前的那次逃離讓我覺得是個勝利者的話,那么三個月前的那次逃離著實讓我覺得狼狽不堪、備受打擊。
逃離現場是省會的某個多功能大廳。進行著的是某個部門在全省范圍內開展的關于“廉政建設”主題的演講比賽。當主持人宣布讓所有的獲獎選手準備好上臺領獎的時候,我卻悄悄地從側門離開了。
初冬的風已經開始凜冽起來,漫卷著被它狂掃的落葉,呼嘯著從腳下盤旋而過,發出簌簌的聲響。太陽躲在厚厚的云層里,時而露出慘淡的笑容。我裹了裹棉衣,還是抵御不住冬日的寒冷。
我想哭,但卻沒有淚。感覺自己是個徹底的失敗者。沒有敗給任何選手,而敗給了某種“規則”。從比賽兩天前的彩排開始,我便像個木偶一樣,被別人用一根線牽著,指揮著,去配合演一場“好戲”。而可悲的是,當一切結束的時候,才認識到這一點。賽前,一向做事認真、從不服輸的我一絲不茍地演練著,竭盡所能要把自己的水平發揮到極致。因為我覺得自己憑借著付出和實力,勇往直前,過關斬將,從縣里拼到了省里,實在不易,我想完成—次次超越和自我超越。
一次又一次的彩排,我始終以飽滿的熱情投入到演講中,時而娓娓道來,時而激情澎湃,時而感人泣下,時而義正詞嚴。悅耳的普通話化成一個個和諧流暢、跳躍動聽的美妙音符婉轉在整個大廳,文采斐然、感人至深的演講詞在我聲情并茂的演繹下,時而化成潺潺的小溪,時而變成奔涌的江流,沁入聽者的耳目,撞擊觀者的心懷。
無疑,我是表現最突出的一個。決賽開始前就已經成為所有選手公認的第一。
決賽時,盡管第一個出場,但我卻從容淡定,游刃有余,真的把自己的水平發揮到了極致。走下演講臺的剎那,從觀眾專注的凝視、經久不息的掌聲和其他選手頻頻豎起的拇指,我似乎能做出“冠軍”舍我其誰的判斷。
然而,我過于自信了。
主持人報出的超低分數,不僅打擊了我,也令臺下一片唏噓。當第三位選手的得分公布后,我奪冠的夢想徹底破滅了。隨后,前九名的位置都有了各自的歸屬。其中,有優秀者,但也不乏忘詞者、卡殼者、打噎者。我只獲得第十名,被徹徹底底地擋在了三等獎之外!那些被榮光照耀的選手大多是被經濟實力雄厚的“重要”單位派出的。我被這條“硬規則”掃出了門外。
第二天,我接了個電話,是省里演講比賽活動的某個組織者打來的?!澳悴灰敾厥拢煜聸]有絕對的公平!就當來參加了一次游戲吧?!边@些話或許是對我逃離現場的不滿,或許是對我遭遇不公的安慰,或許是對我過于認真的嘲諷。
是的,當我走出比賽大廳的那一刻,就想明白了:組織者煞費苦心地策劃安排這么一場“大規模、高規格”的“廉政主題”演講比賽只不過是為了筑起一座外表華麗的“面子工程”,供他們撈取更多的政績,供他們在更高的領導面前表白自己的“無私”和“廉潔”。至于選手誰獲獎,誰拿第一,對他們來說并不重要,而他們恰恰能借機得到一些“回報”。
那天,我回家后就在日記上寫道:“今天,我做了個“逃跑者”。我參加了一次最刻骨銘心、最耐人尋味的演講比賽。那是對“廉政”主題最有力的褻瀆和最絕妙的諷刺!我的傷感不是因為我沒有奪冠,而是源自被深深地愚弄!我很悲哀,不單為我自己,更為這個時常捉弄人的社會。看吧,如今的比賽、招聘、考試、選拔、提職等等過程中的不公正現象和潛規則存在早就被人司空見慣,習以為常。為著這種習以為常,我很心痛……”
我覺得活得很失敗,也許是對自己和環境的要求總是過高。
從那個令人窒息壓抑的工作里逃脫出來,我是得意的。可是不久,卻又陷入了新一輪的失意中。
一個上進的人在工作中產生的幸福感和滿足感絕大多數源于自我價值和社會價值的雙重實現。而進入-個全新的領域后,這種滿足感是不容易很快獲取的。幾乎一切都需要重新開始。環境是陌生的,人是陌生的,業務是陌生的。而對于別人來說,我更是個陌生者!
好心人告訴我:在這里,—定要謹言慎行。
是的,我開始小心起來。雖不能算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可也生怕多走了一步路,生怕多說了一句話,就像林黛玉剛進賈府時那樣的謹小慎微。
除此之外,我便下功夫學習新的專業知識。我不是很笨,對于新技能適應得還算快。因此,我又一次找回了工作上“骨干”的感覺。
可兩年后,我發現了這樣一個規律:工作時幾乎所有的“活兒”都跟自己有關,而收獲時幾乎所有的榮譽都跟自己無關j工作是我代替別人做,可榮譽是別人代替我取。
在這個圈子里,存在著太多的“代替”現象。似乎某一部分人的存在就是為了代替一小部分人做事情。那一小部分人也似乎總在享受著優待。譬如說,車門有人代開,雨傘有人代撐,講話有人代寫,工作有人代做,甚至有時犯了錯誤,都可以找只“羊”來代罪。更耐人尋味的是,做事的人大多心甘情愿,而享福的人也大多心安理得。他們之間似乎產生了一種心有靈犀和心照不宣的默契。因為大概惟有如此,做事的人才有可能心想事成。
這里鋪著好多臺階,而新來者永遠是站在最末一層,聽從著高處傳來的命令。而身處中層的人其實也很不易,用他們自己的話說就是——“我們也是熬出來的”!況且,他們還要時刻傾耳聆聽更高處的聲音,然后再小心翼翼地一層層往下傳,生怕會有什么差錯和閃失而被摘下頭上那頂帽子。
在這里,即使年輕人也顯得有些老氣橫秋,否則的話有可能被當作沒有城府而遭嘲笑。
在這里,只要循規蹈矩就好,創新只是個口號,因為這里根本就沒有培育創新的土壤。
在這里,或許做個糊涂者比做個清楚者更快樂,做個麻木者比做個清醒者更幸福。
從剛來那天開始,我就把自己裝在了套子中。然而這種生活,我實在是不甘忍受了。許多天來,自己的靈魂和軀殼總是在做著激烈的斗爭。簡單和本真才是我鮮明的個性,追逐自由才是我內心的渴望。
我厭惡那些光滑的鵝卵石和那些學舌的鸚鵡,也厭惡自己的無能和軟弱。
我甚至懊悔自己在走出一扇門的時候選錯了下一個歸所。我知道,自己從內心里永遠都無法和這個圈子融合到一起,我感覺是那樣的窒息窘迫、步履維艱。也弄明白這樣一個事實:在這個呼喊著男女平等而實際上依舊是男人主宰的社會里,作為一個女人,如果既想取得進步,又不肯低下高傲的頭顱,不愿討好諂媚,不甘拋掉尊嚴,那更是難上加難。
我擔心隱匿起來的棱角顯露出來后會變得更加分明,掩藏起來的個性張揚出來后會變得分外突出。
這里,不適合我。我甚至又一次想到了“逃”,可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我前思后想,終于認清:現實是無法逃避的!我就像被網在了巨大的密不透風的網中。先前的幾次逃離,也只是從這個網眼逃到了另一個網眼,而幾乎所有網眼都被封牢。我又像被置于一個巨大的魔掌中,瘋狂奔跑的結果也只能是在原地打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