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苜蓿花開

我要說的苜蓿，是你所知道的那種生長在黃土高原每一個溝溝岔岔里的多年生草本豆科植物。高約三尺，主根細而長，分枝多而密，植株生長時莖從根頸芽里生出來，直立而不偏倚。小葉倒披針形，頂端圓，上半部葉有鋸齒，耐干旱、冷熱；有清濕熱、利尿、消腫的功效。在我的老家，它主要是用來制干草的。春夏時節是牛、馬、驢的鮮食，冬季則是牲畜們的青貯飼料。

苜蓿剛破土的嫩芽是人可以食用的，小時候我最愛拿它就著剛出籠的饅頭吃了。不過吃之前是要付出勞作的。一般情況下，母親在田里干完活計，看天色尚早就會去到臨近的苜蓿田里掐(因為嫩苜蓿的勁短小且胖，輕輕一掐就能采摘)一些嫩苗，這些嫩苗大多數是做菜的，多余的部分喂雞。更多的時候，大人們是顧不上掐苜蓿的，所以你會看到孩童們三五成群地相約了去到苜蓿地里掐苜蓿。掐苜蓿的田一般是自家或者關系比較好的鄰家的，要不會被罵的，這是牛馬們一年的口糧，糟蹋不得。到了苜蓿地里，就能看到田里做活計的大人了，他們一般是不理會我們的，只顧自己做著活，地里女人多的時候，說話的聲音就像唱大戲，大片綠色的舞臺上，女人們樂此不彼地說著自家男人的好或者不好，說著自家兒女的聰慧或者笨拙，說到高興處，戲就熱鬧了，有人甚至甩袖子擄胳膊的手舞足蹈著。我們的心思是沒有在她們身上的，鮮嫩的苜蓿已經讓我們挪不動腳了，所以就無暇聽她們的戲文了。

掐苜蓿的時候，也就是我們和滿地的嫩苜蓿融為一體的時候，只是苜蓿們隨風而動，我們隨它們而動。你不要看這些胖乎乎的嫩苜蓿，它們可調皮了，一點都不配合，你看，剛看到的那一個嫩嫩的苜蓿芽，我的手剛伸到它身上，它就擺啊擺的，不叫我掐它。我知道這是它還沒有在大地母親懷里躺夠呢，不過最終還是把它掐到籃子里了，誰叫它鮮嫩、肥胖又與眾不同呢，如果它和其他的苜蓿芽一樣矮小、瘦弱，我可能會放他一馬，看來與眾不同也是要付出代價的。

籃子掐滿了，就到回家的時候了。苜蓿地以外干活的大人們也開始收拾農具，我們中有勤快的并且離自家地近的孩子會跑去幫大人收拾地里的農具，而我們這些離自家地遠的就自顧回家。這時候心情是急切的，因為餓或者因為籃子里的苜蓿所散發的誘惑——看著籃子里快要溢出來的嫩苜蓿，似乎已經聞到滿屋子的香味了。不是么，夾雜著草味和油香味的苜蓿香已經從鼻子里撲簌簌鉆進肚子里了，你聽肚子里咕嚕嚕的響聲沒有’了。這是誰家煙囪里冒出來的香氣呢?把人吸引死了，不知不覺腳步越發的快了，那些溢出來的苜蓿在腳步聲里悄然掉到地上也是我們所不知道的。

回到家里，急急的跑進廚房放下挎在胳膊上的籃子，就去向母親匯報掐苜蓿的情況。如果干活計的母親已經回家，肯定會有一個軟軟的饅頭犒勞：如果母親還沒有回來，通常情況是先自己找吃的墊一下肚子，然后將那些胖乎乎的嫩苜蓿全數洗干凈，等待母親把它們變成香美的菜。

母親做苜蓿萊，先是過一次水，晾干，用手揉幾次后，整齊的切成條狀，然后撒鹽、拌油、調醋，每一個細節都一絲不茍。這些程序完成之后，香噴噴的一碟子菜就擺在我們面前了，不過這菜是不允許先吃的，要等主食面條好了一起吃。這個過程往往是漫長的，聞著滿屋子的苜蓿香，哪還有什么心思等待啊，可是母親是有規矩的，誰偷吃誰就要挨罵或者受懲罰的。小時候也是懼怕了父母的，所以和妹妹乖乖地坐在門檻上看著母親揉面、切土豆。如果實在等不住又不好偷吃，那么適當的游戲便成為陪伴我們等待的活動。好不容易等到面條做熟了，母親差我去叫父親，妹妹則收拾桌椅布置碗筷。一家坐齊之后，我往往是急不可待地先把筷子伸向苜蓿碗里，通常情況下肯定會挨母親的訓斥，因為第一筷子是要讓父親先吃的，那就第二筷子吧，也不著急一口。飯足水飽之后我就不在留戀飯桌了，急急的和妹妹去看動畫片，那個年代也只有動畫片的魅力和一碟子苜蓿菜是均等的。而父親卻十足像個孩子，楞是把碟子里的苜蓿菜吃干凈才離開。我和妹妹邊看動畫片邊說著苜蓿菜的可口之類的話，說著還是不是咽幾口唾沫。其實按說母親做苜蓿菜的流程和村子里所有的母親是一樣的，但是我就是覺得母親做的苜蓿菜是村子里最好吃的。在一次吃過鄰居家的苜蓿菜后我更加堅定了這種想法。我問母親，為什么你做的苜蓿菜就最好吃呢?母親笑而不答，問的次數多了，母親執拗不過便撫摸著我的頭說，是我兒子掐的苜蓿最嫩最新鮮。于是我便有了些許的榮耀感，似乎我也是可以做出可口的苜蓿萊的。

吃過一茬嫩苜蓿之后，苜蓿轉眼就長到三尺多高了，用老家的話說就老(成熟)了，人是已經不能再吃了。于是，平時也就不再約了玩伴去苜蓿地了，不過山上是要長去的，這個時候去山上就會發現一批一批的苜蓿花開了。

我這里要說的苜蓿花，正是我們所吃過的嫩苜蓿開的花，一種紫色的三個瓣的小花。

每年四月末五月初，這種花就悄悄的開了。每個晴朗的早晨，陽光還來不及灑遍山溝的角落，風吹過來的時候，就能聽到苜蓿花開的聲音，窸窸窣窣的：溫潤的春風繼續吹，窸窣就開始蔓延，順著山溝、屋梁、樹權、地壟一直彌散，到耳膜里，就變成細小的嘰嘰喳喳了，我知道這是新開的苜蓿花們在說話——這一批新開的花們對這個世界的好奇不亞于我看見它們盛開時的喜悅。在我看來，暮春時節最美的花就是這苜蓿花了，不僅僅因為苜蓿花有著充滿希望的花語，而是它的盛開標志著我們孩子們將要實現一個美好的希翼。

俗語說，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上肥的麥苗早發芽。這個道理我在十歲左右是不明白的，但是那時候就已經有了當家的“野心”。記得每一次玩過家家，我都會把自己塑造成一個當家的模樣，可是游戲總歸是游戲，孩子怎么能當家呢，不過因為苜蓿，我還真當了幾回家。

農忙的時候，家長總是會把心思放在長著莊稼的山上，而忽略了牲畜的護養。父母親也是一樣的，畢竟是單幫子(老家把上面沒有父母的家庭叫單幫子，意思是勞動力薄，父親在家行二，所以和母親兩個人另過，而爺爺奶奶跟著最小的叔叔生活)，所以牲畜的護養就落到我這個唯一的兒子身上。我所說的當家也就是當了老黃牛和妹妹的家。前面說了，春夏季節苜蓿是牛的主食，所以農忙的時節給牛割苜蓿就成了老家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通常我們家的苜蓿是在父母忙完地里活計回家時順手割的，一個牛是不需要太多苜蓿的，所以兩個^-人背一捆完全夠牛吃一天，可是有時候因為忙完地里的活后就天黑了，所以第二天上地去之后牛只能挨餓了。這對牛來說是多么殘酷的事情，于是我就裝著父親的樣子指派妹妹和我去地里割苜蓿。說是割苜蓿其實是拔苜蓿，小的時候，鐮刀是不容許我和妹妹動的，用父親的話說我和妹妹長的還沒有鐮刀把高，用那個危險的很。所以只能拔。兩個小孩子捋起袖子就開始在茫茫的苜蓿地里勞作了。一早上下來是拔不了多少苜蓿的，但是勉強夠一頭牛吃一早上。拔完苜蓿接下來的事情就是用鍘刀把苜蓿鍘成一寸長的節，這是一件比用鐮刀更危險的事情，因為鍘刀刀刃的厲害是我們這些孩子所不可預知的。但是與鍘刀有關的故事偏偏就在我和妹妹身上發生了。

有一次拔苜蓿回來之后，我和妹妹就學著父母的樣子把鍘刀放到地上，開始對苜蓿進行加工，妹妹擩(往鍘刀口送苜蓿的動作，老家叫擩)苜蓿，我握著鍘刀把負責鍘。起先—直鍘的很順利，妹妹像個小大人一樣擩著，我滿頭是汗的揮動鍘刀把，那些長長的苜蓿桿一會功夫就是一地的碎節。畢竟年齡小，胳膊上沒有多少勁，所以鍘著鍘著就有些力不從心了。爺爺恰巧從門前經過，看到我們在把弄鍘刀，于是一聲大喊，聽到爺爺的呵斥我手一偏，鍘刀一不小心就鍘偏了，妹妹的手剛好伸到鍘刀口，一鍘刀下去，我看見苜蓿受擠壓流出來的綠汁里有些紅紅的東西。當時我傻眼了，心里一亂就縮在鍘刀旁一動不動地看著妹妹哭，爺爺疾步走到我們身邊抱起妹妹就往村醫療站跑。后來，父母從山上被叫回來了，幾個叔父也趕回來了，像是發生了什么天大的事似的——后來我確定，這是我二十年來做的最驚天動地的一件事情。妹妹去醫療站的過程中，我一直是被忙碌的大人遺忘的，一直站在鍘刀旁邊。后來妹妹被送到了縣醫院，兩天后手上綁著厚厚的白紗布回來了，同時回來的還有滿臉怒氣的父母。一頓罵是躲不過去的，有幾次父親看著我幾乎都要動手了，還是爺爺說孩子還不是因為疼惜牛才這樣的，再說愛愛(妹妹的小名)也沒有什么大礙，消消氣去干活吧。那一次，我深切的感受到，當家是需要資本的，比如說力氣，比如說責任。可是那個時候的我，有什么呢?現在想來那時候的自己真的是很幼稚啊。

至今，妹妹的手上還有一條長長的疤痕。每次回老家，看到妹妹，我就會問她的手現在是否還疼，妹妹總是笑著說，讓你再當家。而我，只有以笑回答妹妹的“質問”了。

老家的秋天是在不知不覺中來到了，你是發覺不了秋天的，只有在天漸次涼了的時候，再有風吹過來，你會感覺空氣里花的芬芳明顯弱了，去山上看看，漫山遍野的枯黃，只有矢車菊的黃，獨獨地在曠野、在山溝里有點開的跡象。那些曾經開出過美麗的紫色花瓣的苜蓿們，已經完全枯萎了。你看那整枝整枝的苜蓿，在季節的輪回里，一天一個模樣……

細細想想，好多年都沒在鄉下老家過春天了。不知道現在村莊里，還有沒有孩童像當年的我，一手挽著一個籃子，一手拿著熱騰騰的饅頭，約上幾個玩伴去苜蓿地里掐苜蓿：不知道還有沒有孩子每天都看著母親們一絲不茍地做解饞的苜蓿萊；不知道還有沒有像我一樣的男孩子，裝著父親的樣子，指示著妹妹或者弟弟去鍘地里拔回來的苜蓿。

如果有的話，他們也應該有著我當時的幸福和樂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