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無處安放的鄉土情之宿命觀

內容摘要：沈從文的《湘行散記》記錄了湘西風土人情的變化，詮釋了作者對家鄉的拳拳思念。本文試從文本中解讀沈從文的宿命觀思想及其對作者創作的影響。

關鍵詞：沈從文 《湘行散記》 宿命觀

湯湯的辰河奔騰而去，日復一日，泛起白浪和沙塵，流下苗家水手和妓女的露水情，積淀的是沈從文筆下的湘西。1934年沈從文回到闊別十多年的湘西故里。他從沿途給張兆和的信件里，整理集結成了《湘行散記》。《湘行散記》的主題一“變”字足矣，時事在變，店鋪在變，兒時的伙伴在變，人性也在變。而沈從文十幾年來的鄉情沒有變，他彷徨不知所措，濃濃的一腔熱血無處安放。

我們試從《湘行散記》諸篇湘西人情風俗的變化來窺探作者當時的人生觀，從期望的顛峰跌落到現實的殘酷中，作者所能做的只是默默承受眼前的一切，“船舷船頂站滿了黑色沉默的魚鷹，石灘上走著脊梁略彎的拉船人……他們擔負了自己那份命運。”[1]只是，沈從文擔負的是孤獨的宿命觀。

所謂宿命觀是認為人的命運是由偶然因素造成，是不可預測、不可預知而又是注定不可改變的一種命運觀。沈從文回鄉，途中所經歷的鄉間巨變，對命運神秘不可捉摸的困惑和由此產生的痛苦讓他不得其解，在喃喃述說中，作者的宿命觀隱隱流露。《老伴》中，名字叫“開明”的一個趙姓成衣人的獨生子，夢想做個上尉副官，卻看中了一個絨絨鋪的和他年齡差不多的女孩子，且說“將來若作了副官，當天賭咒，一定要回來討那女孩子做媳婦”。[2]正如作者所說，十七年前他的腳踏在這塊泥堤上；十七年后，又來到這地方。世界雖極廣大，人可總像近于一種宿命。開明的命運是不可預測的，他要做副官而不得，但他的命運又是注定的，娶了絨絨鋪的女孩子做媳婦。開明的媳婦死了，但他又有了女兒，且“我認識那眼睛，鼻子，和薄薄小嘴。我毫不含糊，敢肯定現在的這一個就是當年的那一個。”[3]于是我們不難走進命運循環的胡同里去，十七年前絨絨鋪的女孩子死了，十七年后絨絨鋪又有了一個女孩子，十七年來開明竟還是那個開明。現在的開明遇到了十七年前絨絨鋪的女孩子，和她結婚生了絨絨鋪的女孩子，然后十七年前絨絨鋪的女孩子死了，剩下開明和現在絨絨鋪的女孩子；那么就預示著十七年后，現在絨絨鋪的女孩子將遇到另一個開明，和他結婚，生了又十七年后絨絨鋪一個女孩子，然后她也死了，留下開明和十七年后絨絨鋪又一個女孩子……這里還有一個值得思考的地方，十七年前我踏過的這塊泥堤是否就有一個開明和十七年前絨絨鋪的女孩子，絨絨鋪的女孩子的父親是開明，而母親，也就是十七年前絨絨鋪的女孩子，她已經死了，十七年前那小女孩就成天站在鋪柜里一堵棉紗邊，兩手反復交換動作挽她的棉線。那么，十七年后作者所見到的絨絨鋪的女孩子和十七年前絨絨鋪的女孩子也就沒有分別了，進一步理解就是再過十七年后絨絨鋪的女孩子和現在絨絨鋪的女孩子也將會是一樣的命運。開明和絨絨鋪的女孩子，水手和妓女，軍人和部隊，雇主和長工，所有湘西人的命運都在這樣一種循環中得到延續，乃至人類的命運。

沈從文渴望回歸，不僅僅是地理上的故鄉，更是精神的家園。在《辰河小船上的水手》中，掌舵的十六歲就到了船上，但也只是把經驗與氣力每天作八分錢出賣；攔頭的中年水手，在船上五年，結實硬朗，手腳靈便。卻是弄船上行兩塊六角錢一次，下行吃白飯；小水手撐篙子拉纖全不在行，故一分二厘一天，但這些人莫不皆得從天明起始到天黑為止，做他應分做的事情。小水手會長大成攔頭的中年水手，拿一角三分錢一天的報酬；攔頭的中年水手有一天會是掌舵的老水手，清楚地舉出碼頭，石頭的名稱和故事，到那時把經驗與氣力每天也是作八分錢出賣；掌舵的老水手有一天不再用掌舵，因為他已經老死。辰河的水就這樣流了幾千年，辰河上的船就這樣行了幾千年，只是水手在變，從小水手到中年水手再到老水手最后化為烏有，間或有小水手，中年水手跳下河去推船上灘，被卷了走，化為了烏有，那只是偶然性的變數。水手又沒有在變，今天的中年水手就是昨天的小水手，明天的老水手就是今天的中年水手，昨天的小水手就是今天的中年水手，明天的老水手。昨天的辰河上有小水手中年水手老水手，今天的辰河上有小水手中年水手老水手，明天的辰河上有小水手中年水手老水手。再次，作者要告訴我們，湘西水手的命運就如這辰河的水，源遠流長，循環往復。

朱光潛先生曾經這樣界定宿命觀：“就是對超人力量的迷信，認為這種力量預先注定了人的遭遇，人既不能控制它，也不能理解它。”[4]這種宿命思想與悲劇主義觀是密切相關的，沈從文竭力想從蘊涵著深厚鄉情的宿命觀里找尋人生的光明。《丈夫》中妓女離開鄉村到城市的船上來做生意，丈夫在鄉下種田過日子。小說寫到七丫頭一大早和丈夫回鄉下去了。但誰能保證她不再回到船上呢？妓女，水手，丈夫就是三位一體的，維系著整個社會的靈與肉。丈夫是岸上的水手，“只是逢年過節，像訪遠親一樣，換一身漿洗干凈的衣服到女人所在的船上來”。[5]水手是船上的丈夫，他和妓女不只是肉體的交易而是露水的夫妻，“婦人的笑，婦人的動，也死死的像螞蝗一樣釘在心上，他的所得抵得過一個月的一切勞苦，抵得過船只來去路上的風雨太陽，抵得過打牌輸錢的損失。”[6]妓女是丈夫名義上的妻子，丈夫給的是名分和感情，她回報丈夫以感情和鈔票；又是水手生活中的妻子，水手給的是感情和鈔票，她給水手以感情和快樂。沈從文用感情將這三者聯系在一起，和諧共處。

沈從文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宿命觀？沈從文一貫以“鄉下人”自居，自覺地把鄉村和城市對立起來，實質是個人自卑的心理在起作用。沈從文的家鄉是在湘西的鳳凰縣，地處偏遠，經濟文化非常落后，故不免因此產生自卑自棄的感傷，儼若一切為天所限制，人力無可奈何。當然關于沈從文宿命觀的形成僅從這方面來闡述是遠遠不夠的，我們在《從文自傳》里將會有更多的發現。沈從文的宿命觀中有一個宗教色彩，他把悲觀看成命運觀，但傳統的宿命論不會導致悲觀，而是消解遷移。《從文自傳》描繪了地獄般的圖案：“清鄉”士兵遭當地人冷槍襲擊，大量鄉民旋即被抓來砍頭示眾：殺人不眨眼的山大王轉眼間在世界上消失，而下令殺他的司令官，三年后即被其部下用機關槍擊斃：沈從文所屬部隊在懷化殺了幾千人，一年后即在湘鄂邊境全軍覆滅……殺人者殺人，殺人者被人殺，生命源源不斷投入這一循環，身不由已而又視作定數使然。“常常還可見一幅動人的圖畫：前面幾個兵士，中間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挑了兩個人頭，這人頭便是這小孩子的父親或叔伯。”[7]于是，置身于其中的生靈也失去了對死亡的恐懼，也沒有對這種死亡作出理性的懷疑。沈從文也安之若素，全然聽憑生與死對他作出抉擇，甚而覺得這一切都是“照習慣辦事，聽起來十分近情合理的”。

沈從文意識到“自我”所處的時代特征及民族和整體精神走向，賦予了自我人生選擇以某種必然性，但同時，這種必然性鏈條隨時都可能因人生的偶然性而斷裂，但偶然也會推動人生的巨大轉變。沈從文的這種意識同時體現在了他的創作中，《湘行散記》就是其中的代表之作。

注釋：

[1]《一九三四年一月十八》，《沈從文文集》第九卷，第254頁

[2]《老伴》，《沈從文文集》第九卷，第296頁

[3]《老伴》，《沈從文文集》第九卷，第299頁

[4]《悲劇心理學》，《朱光潛全集》第二卷，第244頁

[5]《丈夫》，《沈從文文集》第四卷，第8頁

[6]《柏子》，《沈從文文集》第二卷，第102頁

[7]《懷化鎮》，《沈從文文集》第九卷，第169頁

參考書目：

[1]《沈從文文集》 沈從文 花城出版社

[2]《朱光潛全集》 朱光潛安徽教育出版社

[3]《沈從文傳》[美]金介甫 國際文化出版公司